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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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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烈越過圍墻,落地時,身形不易察覺的一晃。

小腹傳來帶著陣陣撕裂感的疼痛,下頜挨過一拳的地方也隱隱發麻,他不由停頓了幾秒,隨即若無其事朝社區醫院的方向走去。

夏日躁動,沿著墻根灑下的些許陰影可以遮住兔子,卻擋不住瘦瘦高高的少年。熾熱陽光迎面灑下,將他身上的淤青和傷口照得清晰。

一道一道分毫畢現、猙獰可怖。

小混混們三五成群聚在街角,目露畏懼地看著他走過。

沒有一個人敢在這時上去強出風頭。

“不是說紅毛昨天捅了他一刀?怎麽看起來跟沒事人一樣?”

“快閉嘴吧!他們那幫人今天早上和他又打起來了,你是沒看到紅毛那慘樣!臉都認不出來是誰了!”

“離遠點離遠點,真他媽是個不要命的……”

小混混們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池烈面無表情,仿佛根本沒聽見身後的竊竊私語。

大概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少年額上薄薄一層汗。

陽光福利院離社區醫院不算遠,尋常步行只要二十分鐘就能走到。但他慢條斯理地前行,用了將近四十分鐘,才走完這段充斥熱風與驕陽的路程。

“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鄭建軍今天在醫院裏坐班,見了池烈,氣得額上青筋直跳,“說好了去給人家小姑娘賠裙子!怎麽著,不跟人動手打架就不舒服是吧!”

池烈冷笑:“是他們自找。”

鄭建軍不可思議:“你才搬過來多久?能不能消停點。少給自己找麻煩!”

在社區醫院工作了小二十年,鄭建軍見慣了小混混之間的打架鬥毆,原本不該這麽多嘴。但眼前皺著眉頭的少年昨天才租了他家的院子,於情於理,他都得提醒幾句。

只可惜對方一點兒不領情:“不打才是找麻煩。”

“我今天不動手,他們以後就會放過我?”昨日縫合的傷口因為激烈打鬥而滲出血來,池烈眉峰斂得更緊,卻還是低低笑出了聲,嘲弄道,“別做夢了,不可能的。”

他和那幫小混混素不相識,自然更談不上有什麽仇怨。昨天只是偶然在小巷裏遇見,三言兩語不和,對方便拉著小弟招呼上來。

先前落下的拳腳或許只是人多勢眾的欺壓。

可後面那一刀再偏一點,就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混混們也許會忌憚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一時偃旗息鼓,不再找麻煩。然而等這段時間過去,就會再度卷土重來。

池烈沒那個耐心繼續糾纏。

他們害怕鬧出人命,他無所謂,橫豎就這麽一條命,他豁得出去。

比誰更不怕死就是了。

鄭建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你這孩子……”

“你準備什麽時候搬過去?”於是,他索性換了個話題,“那院子很久沒住人了,我給你添置點東西。”

這一片獨自過活的年輕人不少,所以昨天池烈詢問租房事宜時,鄭建軍並不怎麽驚訝。直到拿到身份證才發現,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少年只有十七歲,竟然還沒有成年。

不過鄭建軍並沒有多問。

只是以一個極低的價格把院子租給了池烈。

在這裏生活的小孩都不容易,近了有陽光福利院那群被程院長收留的孩子,遠了有父母而十年不回家最後流落街頭的小混混。鄭建軍是這片的老住戶,見慣了世間百態,並不打算打探別人家裏的私事。

池烈倒是楞了下:“不用,我自己有,什麽都不缺。”

他頓了頓,又說:“明天我去那邊把東西拿過來,等下個月再把欠你的錢還你。”

鄭建軍不知道他說的那邊是什麽地方,猜想或許是打工的場所,連忙擺擺手:“不著急,見見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就當我給她買衣服了。”

鄭建軍原本只把池烈當成職業生涯裏少見的病人,但昨天下班時,少年難得收斂起鋒芒,向他詢問過租房事宜後,又提起要給喻見賠裙子的事。

這倒讓鄭建軍有點意外。

最後看池烈不像說笑,就告訴了他福利院的地址,又借出去一百塊錢。

池烈身上帶的錢不多,只夠交一個月的房租,連押金都不夠。

“不過……”鄭建軍到底覺得自己有些欠考慮,又急忙找補,“衣服賠了就行,你以後也不用去找她了,她們院裏都是孩子,你去了……”

鄭建軍不覺得池烈和街頭那幫混混是同類,但能用訂書機訂傷口的也絕不是什麽善茬。

福利院裏老的老小的小,遇到意外狀況根本毫無還手之力,這麽多年安安分分沒出什麽大事已經算得上奇跡,要是池烈動了什麽別的心思,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

池烈明白鄭建軍的意思。

他伸手摸了摸下頜處的淤青,想起少女故作平靜的語氣,眼尾淡淡壓了下:“你別多想,我只是討厭欠人情。”

欠得多了,他還不起。

“押金和剩下兩個月的房租到時候也還你,身份證先放你這兒押著。”傷口被重新消毒處理,池烈起身,放下衣擺,從衣兜裏掏出身份證,直接丟在鄭建軍面前的桌上,“還有事,走了。”

鄭建軍一怔:“哎哎哎!你先別走啊!”

等他追出去,少年已經走到了巷尾,一個轉身,就淹沒在了盛夏灼熱刺眼的陽光裏。

池烈沿著墻根前行。

一路上,依舊有小混混時不時偷偷朝他投來打量探詢的目光,沒有人光明正大的端詳,更沒有人上來動手,替紅毛強出頭。

誰敢招惹一個連命都不要的瘋子?

池烈對小混混們畏懼的視線置若罔聞。

他皺著眉,一步一步的走。

方才在醫院還沒什麽太明顯的感覺,或許是午後的日頭愈發毒辣,池烈走了一會兒,感覺渾身上下都疼。

被捅了一刀的小腹疼,挨過一拳的下頜也疼,走著走著,似乎每一個關節每一寸骨頭都被重重敲打,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小哥來牙西瓜吧?”直到路邊的攤販熱情招徠他,池烈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腳步,“剛切的瓜!一牙一塊!不甜不要錢!”

酷暑難耐,汁水豐盈的西瓜是解熱降溫的佳品。

擺在手推車上的西瓜的確是小販才切出來的,一牙一牙挨挨擠擠放好,離得近了,熱風送來沙沙的甜味,格外沁人心脾。

池烈忍不住看了一眼。

隨即挺直身板,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

吃什麽吃?

他舔了下有些幹裂的嘴唇,喉頭艱難地動了動。

連賠人家小姑娘的裙子都要借錢,按他眼下的境地,沒資格這樣奢侈的享受。

夏風薰薰。

福利院裏,孩子們正圍在榕樹下,乖乖排好隊,等著老師和喻見給他們分西瓜。

喻見扶著一個西瓜,小心翼翼地下刀,還沒完全用力,已經熟透的瓜發出輕微一聲響動,竟然自己裂成了兩半。

在一旁眼巴巴盯著的大虎立刻歡呼:“這個瓜好!熟透了!一定好吃!”

喻見覺得好笑:“在你嘴裏這世界上就沒難吃的東西!”

大虎是院裏最不挑食、最壯實的孩子,餵什麽都吧唧吧唧吃得很香。明明和兔子一個年紀,已經比兔子足足高出小半個頭。

大虎聞言撓頭傻笑:“西瓜最好吃!”

喻見已經習慣了他吃什麽說什麽最好吃的脾氣,分給大虎一牙,又遞給兔子一塊:“去吃吧,慢一點,別被嗆到了。”

大虎捧著西瓜,歡呼雀躍地跑遠。

兔子在喻見身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一邊吃,一邊安靜地看喻見切西瓜。

福利院的條件算不上好,程院長卻從來沒有虧待過孩子們的飲食。一日三餐有肉有菜,隔三岔五還會有水果。

夏天吃西瓜,冬天吃蜜桔。

春秋兩季也有當時的應季果子。

喻見幫生活老師分完西瓜,自己拿了一牙,坐在兔子旁邊,和他一塊兒吃。

西瓜一直放在冷水裏冰鎮,即使七月溫度高,吃進嘴裏也冰冰涼涼。只要輕輕咬上一口,頓時一片清涼。

兔子吃完自己手裏的西瓜,發現喻見舉著只咬了一口的瓜發呆,不由奇怪:“姐姐,你怎麽了?”

喻見回過神:“沒、沒什麽。”

她沖兔子笑了笑,繼續吃瓜,心裏還在想那個叫做池烈的少年。

要把他來過的事告訴程院長嗎?

喻見有些猶豫。

為了不給程院長添麻煩,她向來很少提起外面的一切——這也是福利院裏孩子們的共識,奶奶為了他們四處奔波很辛苦,回到院裏,他們不想再讓奶奶操心。

只要不是被欺負得太慘,大家一般不會主動說起。

但這次有些不一樣。

小混混們膽子再大,終究沒膽量和本事越過高高的圍墻。而池烈僅僅縱身一躍,就輕而易舉翻了進來。

喻見不覺得池烈和那些小混混是一樣的人,瘋歸瘋,他脾氣不好,說話也帶刺,到底沒有傷害她,還專門跑來一趟賠裙子。

只是那條白裙是喻見衣櫃裏沒有的款式,程院長見了,肯定要問上幾句。

喻見慢慢咬著西瓜。

最後決定暫時先把裙子壓在箱底,不提起這件事。

要是那個總是無所顧忌、自說自話的少年再一次翻.墻進來,她再告訴程院長也來得及。

吃完西瓜,生活老師去準備晚飯要用的東西,喻見領著大一些的孩子收拾剩下的瓜皮和垃圾。

才收拾好,程院長就回來了。

喻見有些驚訝:“奶奶今天回來的真早。”

一般情況下,程院長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早上在微薄晨曦裏出門,要到晚上路燈亮起才會回院裏。

像這樣半下午回來比較少見。

隨即,喻見看見門外送程院長回來的車——統一制式的藍白塗裝,車頂上是紅藍相間的警燈,車裏,穿著夏季淺色制服的民警正沖她微笑點頭。

喻見一下明白了。

“奶奶和你一起去。”程院長牽住喻見的手,“別緊張,奶奶陪著你,咱們不害怕啊。”

喻見點點頭:“我沒事的。”

這麽說著,她還是不自覺抓緊了程院長的手。

盡管當初的喜悅在岑家不斷推諉中消磨殆盡,如今,那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又瞬間冒了出來,隨著心跳一下一下敲著,激烈到幾乎要破骨而出。

他們會是什麽樣的人?

喻見想。

她沒敢用那兩個陌生而熟悉的詞匯指代,從有記憶起,那四個字就是最普通、最尋常,卻又最遙不可及的概念。

喻見輕輕地呼吸。

生怕稍一用力,就會驚醒這場夏日裏難得的美夢。

警車一路平穩行駛,很快到了派出所。

喻見扶著程院長下車,一擡頭,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門口並肩而立的一對男女。

她短暫地一怔。

目光相接,上午才見過的女人兀自紅了眼眶,跌跌撞撞地沖過來,一把將喻見摟入懷裏:“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這孩子真不像十六歲。”一旁,男人用手帕擦了下眼角,聲音哽咽,“看著太小了。”

喻見驟然落入一個充滿香水味道的柔軟懷抱,頓時僵在原地,脊背下意識繃緊,瞬間進入自我防禦的狀態。

過了好一會兒,在女人的啜泣聲中,她緩慢擡起手,學著曾經在福利院裏見到的場景,輕輕搭上對方的肩。

喻見回抱住女人,腦海裏想的卻是與這場重逢毫無瓜葛的事。

原來。

少年昨天那句你幾歲了並不是在戲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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