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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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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甚爾向前走了一步, 他們本來就隔得不遠,這一步直接讓兩人像是貼在了一起。

家入硝子沒有動,即使剛洗完了熱水澡,面前這個男人身上的溫度仍然要比自己高上一點。

男人的手從他腰側探向後開始摸索, 他的手很寬, 完全攤開的話幾乎能捂住硝子的大半個後腰。

“擡手。”他說。

家入硝子照做了, 伏黑甚爾將垂在他腰後的浴袍系帶勾起,繞到前面,低著頭在他腰前打了個結。

硝子低下頭,發梢的水漬沿著脖子從鎖骨淌落, 沐浴露的味道和煙草以及血的味道混在了一起, 當赤著上半身的男人後退一步後,那股味道也就變淡了點。

“我不和未成年人做。”伏黑甚爾點了一下頭算是示意,“餓的話叫外賣,我去洗澡。”

這句話嚴格意義上來講不算是拒絕, 惡劣之處在於這是屬於年長者的游刃有餘。

他沒有束縛自己野性的姿態,卻隨手掰碎一塊道德和法律的準則扔到你面前。

於是這其實算得上是一句輕視的話,但即便如此, 家入硝子還是平靜的接受了。

他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他會順便買煙的吧。伏黑甚爾在越過他的時候想,那自己就蹭一包好了。

而伏黑甚爾沒有料到的是, 在自己沖澡的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

浴室氤氳的熱氣跑出去一部分, 家入硝子走了進來。

他站在花灑淋不到的範圍, 腳趾在熱水的襲擊下蜷縮了一下,因為身體和臉都被霧氣擋住, 甚爾隱約間只聽得見被壓在水聲下的模糊聲響, 他的嘴似乎正一張一合說著什麽。

“什麽?”伏黑甚爾隨口將身後將水龍頭擰上, 問,“你說什麽?”

“我說,經你一提我發現我好像成年了。”

“……”

“這種事情你和我說‘好像’?”伏黑甚爾靠在浴室壁上,斜睨他,“我想你應該清楚知道我調查過你的資料?”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甚爾氣笑了,他第一次領略到這個‘之前’能有多前,“然後呢?”

“在魔術回路被激活之後,我發現除了五歲空難的那一段記憶外,還少了一段。”硝子擡手指著自己的額頭,“這裏空了兩年,就在我被你勸回家之後。”

“不是勸。”甚爾說。

硝子從善如流地改了個說辭:“就在我被你罵回家之後。”

伏黑甚爾依舊只是垂著眼問:“然後呢?”

他的語氣裏沒有別的意思,像個聽故事的局外人,單純的等待著後續。

“我找不回那兩年的記憶。”硝子想了想,補上一句,“最近應該找不回。”

他向前兩步:“所以我想問一下,你還記得是幾年前見到我的嗎?”

“那種事情誰會記得啊?”伏黑甚爾又提出,“更何況你要怎麽證明的確存在那兩年?現階段而言,你所有可以查到的過去可沒留什麽空白。”

“我是這麽判斷的。”

家入硝子說完這句話後突兀地又走進了兩步,在這個距離下,蒸騰的熱氣也再也無法擋住對方的身影。甚爾看見他把自己親手系好的浴袍帶解開。

他握住了伏黑甚爾的右手,拉到自己腰下髖骨的位置。

青年的腰腹線條流暢,一層很薄的肌肉覆蓋在上面,當男人帶著薄繭的手指擦過皮膚的時候,他下意識顫栗了一下。

但那只是單純的生理反射,硝子直接掠過了這種反射,依舊很冷靜地繼續自己的教學。

“這裏是髂前上棘。”

家入硝子的手要小上一圈,在甚爾的手背上貼實,指引著他的食指按在髂骨翼最高一點,那裏有一個突出。

硝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他將重在一起的手從腰際順著肌膚向內滑了三厘米左右,然後重重的向裏摁。

“再向裏,體表摸不到的,是髂脊,髂脊的第四段骨化時期,人就不會再有明顯生長——16歲和18歲的骨齡是不同的。”

伏黑甚爾只是在最初按到那個突出骨節時看了一眼,隨後就一直註視著家入硝子因為垂頭而看不太清的表情。

他判斷自己身體的樣子像是在對待一具屍體。伏黑甚爾懷疑,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會拿出手術刀親手剖開內裏,只為了證明給他看。

嚴謹的醫生只為了證明這是一件事實。

沒必要。

他這麽想,也這麽說了出來。

“沒必要證明,只要你這麽說了,我就可以相信。”

“……”硝子擡起頭,表情有些困惑,“什麽意思?”

伏黑甚爾又一次環過他的腰下,將浴袍給他規矩地穿好,帶子也一絲不茍的系上。

然後他彎下腰,咬住了青年的下唇。

浴室在沒有熱水的情況下溫度降了下來,水蒸氣散開後有些冷,家入硝子下意識的朝熱源靠攏。

從大眾層面來判斷,這其實不算是一個吻,沒有誰的吻會是這樣帶著近似同態覆仇的殘酷。

對於伏黑甚爾,又或是對於處於反轉沖動下的家入硝子,親吻就只是撕咬與捕食的低級化生。

是沈悶空氣中淌過肩胛和背脊的,殺人盈野的原始欲求。

年長的男人揉捏著面前人細嫩的後頸,即使裹著浴袍,即使貼著熱源,他的身上還是很涼。

棕發青年稍微仰著頭,他似乎很喜歡齜牙去啃咬凹凸不平的舊疤,呼吸間只剩下了相同的沐浴露的味道,分辨不出彼此。

然後家入硝子停了下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手腕搭在伏黑甚爾的肩頸兩側,但並不是依扶,也不是擁抱。

“我剛才想掐你的脖子。”硝子盯著他的喉結瞧,伏黑甚爾身上很多疤,但唯獨脖子一圈幹幹凈凈。

視線是有重量的,如剛染上血的手術刀般。冰冷而鋒利的內裏被限定溫熱的鮮紅色包裹起來,精準又克制地貼近肌理,但伏黑甚爾對此無動於衷。

他短笑一聲:“現在也可以。”

硝子的手指還輕搭在頸間,他能夠輕易感覺到對方說話時聲帶的震動和肌肉的伸縮。

剛才接吻的時候也是。

“那是剛才,現在又不想了。”家入硝子撤下手,退後一步,擡眼平靜問道,“你還有多久洗完?我叫了外賣。”

這句話剛結束,門鈴就響了起來。

伏黑甚爾依舊貼在冰涼的浴室壁上,看著家入硝子學著之前他的樣子,朝他點了一下頭算作示意,然後踏著水漬轉身,推開門徑直離開了浴室。

沈默了半晌後,伏黑甚爾重新擰開了水龍頭,花灑再次噴出水柱,只不過這次是冷的。

門鈴響個不停,如果這真的是某家餐廳的外賣員,肯定會被顧客不斷投訴直至辭退無疑。

門剛打開個縫隙,聲音就從門縫裏鉆了進來。

“硝子~!我和傑來啦!”是提著兩大袋外賣的五條悟。

這兩個人毫不見外地往屋子裏走,其中比較可惡的白發咒術師還要一邊走一邊評價:“不錯,比之前的小公寓好多了嘛!”

夏油傑提了個蛋糕,一看就應該是某人的主意。

家入硝子讓他們自己看著辦,自己則去臥室換了一套暖和一點的衣服,等他再次出來,客廳中間方桌已經圍著三個人。

五條悟之前就見過伏黑甚爾,估計他也將這件事同步給了夏油傑。

“這就是你點的外賣?”甚爾倚在桌邊,偏頭問到。

“對。”硝子走到方桌空著的那一面,他掃了眼桌上的蕎麥面和蛋糕這個久違的搭配,坐了下來,“還有個原因是我突然很想見一下他們兩個人。”

被提及名字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意識到了似乎有點不對勁。

家入硝子沒有半點解釋的打算,既然之前決定將兩名同學排開,那現在也不會將現狀告知他們。他只是單純的,想見朋友們,而朋友們也單純的來赴約了而已。

“完了,傑,我覺得硝哥好怪。”五條悟很明顯地側著身體小聲說,“再看一眼,還是好怪。”

“那就別看。”夏油傑沒有五條悟那樣把事情捅開的習慣,他拆開一次性竹筷,遞給五條悟:“先吃飯。”

這一場飯局格外安靜,安靜得不像是聚餐該有的氛圍。五條悟隔著墨鏡都能看出棕發青年現在的異常,六眼中的咒術師單在咒力這一塊依舊四平八穩,但精神興奮得有些過頭了。

對,家入硝子現在看著不溫不火地正挑著面,但這是五條悟見過的,他最興奮的樣子。

“你們今晚回去嗎?還是要留宿?”硝子如往常一樣問道,“房間的話還空著一個,不過因為客廳很大,床褥鋪開空間完全夠用。”

“那我們就全部睡客廳吧!”五條悟立刻來勁了,提議,“就和之前的合宿一樣,我要睡最左邊!”

合宿……

家入硝子想了起來。

其實那不是合宿,是一次任務。只不過似乎是「窗」出了一點差錯,將咒靈的等級誤向上報了兩級。

導致本該風聲鶴唳的半夜平靜無比,低級咒靈在出現的那一刻就被祓除。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三個人還不怎麽熟的人圍在一起,五條悟沒事找事一樣說要培養同學感情。

最後不知道是哪裏產生了摩擦,五條悟和夏油傑打了起來。他倆打起來的時候還真有特級咒術師的架勢,說有分寸感其實也沒有,說魚死網破其實也沒到那一步。

在家入硝子治療範圍內的打架鬥毆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夏油傑是這麽說的。

硝子想起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夏油傑的表情,明明是遵紀守法的優等生,卻在那時洩漏出了罔顧規則的一點小苗頭。

他和五條悟完全不同,又在某些層面微妙的一致。

然後,家入硝子又「看見」了。

這次他看見了老同學們。

那是穿著袈裟的夏油傑,他頭發半紮著,雙手合在袖口裏,眼神平坦寬敞,凝視著面前青灰的墓碑。

雙眼被奇怪的黑色眼罩遮住的五條悟站在他的身側,他倒是仍然穿著高專的制服,側著臉似乎是說了什麽。

硝子聽了聽,他說的是:“殺了他們怎麽樣?”

這句話引得夏油傑稍微彎了彎眼,他突然看向硝子,問:“你覺得呢,硝子?”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催促,過了很久,家入硝子聽見了自己有些冷漠的聲音。

他說:“在家入硝子治療範圍內的打架鬥毆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

聽見這話的兩個人一楞,五條悟被這句話笑得直不起腰,這很不體面,尤其是在不知名墓碑前。

“那就這麽說定了。”共犯之一這樣說道。

天開始下雨,墓碑淋了雨顏色變深了些,身邊有誰替他撐起了傘。

家入硝子虛著眼,他的視野還有些模糊,為了快速舒緩視神經對大腦的壓迫,他將手掌按在額邊輕揉了兩圈。

稍微有點作用。

五條悟皺起眉:“硝子?”

“啊,我沒事。”

夏油傑掃過家入硝子的臉,又瞥見伏黑甚爾正在一邊事不關己地放下筷子。

“我和悟明天走。”夏油輕聲道,“我們需要確認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沒事。”

這句話意有所指的味道濃到讓伏黑甚爾也抽出點註意力來。

他有些好笑的打量著兩個對他而言還有些稚嫩的咒術師,心想,要是自己幹的這些事說給孔時雨聽,說不定還會收到一張廉價的道德標桿表彰狀。

倒是家入硝子盯著夏油傑看了很久,久到被註視著的當事人都覺得有些局促。

他在想這個同學為什麽會在未來突然穿起袈裟。

以及那會是誰的墓碑。

伏黑甚爾單手捂住他的眼,在他有些茫然地表情裏笑說:“別看了,他也沒成年。”

“……”硝子沒想到這個時候甚爾會突然開玩笑,頓了一下,把他手推開,“我知道。”

或許是因為這個氣氛太過於詭異,五條悟突然提議道:“喝酒嗎,硝子?”

這是個將詭異氣氛推向更加詭異方向的提議,尤其是這句話還是一向拒絕酒精的五條說出來的。

沒人回答,他也就當全體默認了。五條悟沒買酒,但這個有錢的少爺只需要一通電話就能完成這個臨時的打算。

他們真的開始喝酒。

酒精對家入硝子來說和帶味道的白水沒什麽區別,他用指節敲了敲玻璃杯,多少有些嫌棄地看只是稍微抿了一口就開始發暈的五條。

“他為什麽要喝酒?”硝子問的是夏油,“是因為覺得我很不正常嗎?”

這問句把能回答的路子全部堵死,夏油傑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直言不諱的時候會有這麽強的殺傷力。

最後他抿著酒,把問題推回給了明顯已經迷糊的五條悟。

“我不清楚。”他說,“問悟吧。”

“家入硝子。”被叫到名字的酒鬼小聲說,“你好野。”

“……”

“我後來去問了夜蛾,你真的好狂野哦……歌姬委曲求全跑來來問我你出了什麽事,我要怎麽回答,說你現在危險但快樂,可能還有點沈迷?”

“……”這話硝子居然接上了,“那冥小姐呢?”

“你怎麽知道她也來問我啦!”酒鬼說,“她說聯系不上你……你又找她……”

家入硝子打斷他:“好了,你差不多了,去睡覺吧。”

五條悟差點直接拍桌子說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夏油傑一把將人拉住。

“他不是看不起你的酒量,他是看不起你。”

他看了眼端著酒杯一言不發的硝子,把罵罵咧咧的咒術師拖走了。

酒局開始得潦草,結束得突兀。

硝子看了眼窗外,已經稍顯夜色的空中烏雲開始聚集,果然,不出半小時,外面開始下起雨。

似乎每次和他倆呆一起的夜晚都會下雨,家入硝子慢吞吞地喝掉了最後一杯酒,雨飄進窗,他像是在看著窗外發呆,好一會兒才轉向旁邊的人,輕聲說:“我有點冷。”

***

飛機的墜落是沒有征兆的。

一個劇烈的顛簸後,爆炸聲隔著從右邊傳來,接著就是機身失去控制後被氣流沖撞的磕磕絆絆。

家入硝子被他的母親摟在懷裏,而父親一直在念叨著“我應該知道的,我應該相信的”。

硝子不明白他們的焦躁是因為什麽,所以他開口問:“是哪裏有不同嗎?”

是和上飛機前,他告訴父母的畫面,有哪裏不同嗎?

可這分明一模一樣,先是搖晃,接著是“轟——”的一聲,再接著就是父親撬開了行李架,空姐跌跌撞撞想來制止,但飛機實在是太晃了,她光是不跌倒就已經花了好大的力氣。

母親親吻著他的額頭,他有感受到有涼涼的東西滴落在臉上,母親說:“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不幸了。”

但她又笑起來,“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飛機裏開始閃爍著危險的警報燈,混亂和尖叫中,家入硝子格外平靜。

他看著父親挽起袖子,用他從行李裏拿出來的材料在自己手臂上畫著覆雜的圖案。

圖案完成的下一秒,硝子覺得自己的體溫開始繼續下降,他的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橙子會明白的。”他的聲音有點抖,“硝子,看著我,硝子。”

“好的,爸爸。”

“這不是你的錯。”父親說,“所以忘記也無所謂。”

家入硝子和自己記憶裏一樣點了點頭,父親的下一句話是——

【這是我們的錯,我們應該相信你的。】

“這是我們的錯,我們應該相信你的。”

【對不起,硝子。】

“對不起,硝子。”

“沒關系,爸爸。”硝子擡手貼上父親的側臉,飛機顛簸得他有點想嘔吐,但上飛機前父母說過,要乖乖的,聽他們的話就好了。

在睡著前,家入硝子湊近母親耳畔,飛機上實在是太吵了,警報一直在響,廣播斷斷續續地卡殼,有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破口大罵。

硝子怕母親聽不見,特意用手捂在嘴邊,細聲細氣問道:“下飛機之後我想吃草莓大福,就一個,不會偷偷多吃,可以嗎?”

母親擋住他的眼,說:“當然可以,硝子,多少都可以。”

等到家入硝子再次睜開眼,他躺在廢墟中,他聞到了焦油和鐵銹的味道,四周是通紅一片。

他被火光晃得眼睛有些幹澀,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雙眼開始疼痛起來。

以前每一次疼痛的時候他都會去找母親,母親會彎下腰來親吻他的額頭,稍微等一會兒後自己就會轉好。

母親……

母親呢?他的父母呢?

家入硝子站起來,火舌爬上他的褲腳,衣物被火星點燃之後開始焚燒,灼燒帶來的痛感讓他皺起眉。

他盯著自己被灼烤的四肢,不知道什麽原因,火焰並不在他身上蔓延,但那也很疼,疼得他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滴在手心立刻就被高溫蒸發幹凈。

家入硝子突然就開始惶恐,有什麽東西和和大顆大顆掉下的眼淚一起在火焰中被蒸發掉了。

這種蒸發是徹底消失,毫無其他可能性的從根源的泯滅,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唯一留下的只有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開始哭著尋找起自己的父母,但他突然想起來,在之前自己「看見」的故事裏,他無論如何也沒能找到想要找的東西。

家入硝子楞在原地。

他想要找的東西……是什麽來著?

他為什麽會站在這裏?

家入硝子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

他只記得自己要跟著父母一起去冬木市,上飛機前似乎鬧了點小脾氣,但父母寬容地沒有計較,在飛機上,他睡著了。

在茫然中,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家入硝子?”那個女聲喊他,隔著有點遠,“過來。”

硝子轉頭便看見了喊他名字的女人,比火焰要暗沈一些的紅發,閃爍著微光的雙眼在眼鏡後微微瞇起,她穿著橙色的風衣,左手提著一個有些大的箱子,右手朝他打招呼。

“你父親讓我來接你。”

她脫下風衣,蹲下來包裹住家入硝子烘烤得發燙的身體。

硝子將快垂在地上的衣擺抱在懷裏,感覺到有人在輕拍著他的背:“痛嗎?”

那個大箱子被她放在一邊,鎖扣松著,家入硝子一邊搖頭一邊盯著縫隙看,看見了一雙熟悉的冷栗色雙眼。

“只是一個人偶而已。”女人將箱子合上,又摸了摸他的頭,“既然你覺醒了反轉術式,就用不上這個人偶了。”

她沈默了一下,又說:“這是好事。”

他被這個自稱蒼崎橙子的女人抱了起來,向外走。

硝子披著長了一大截的衣服,低頭來回看自己的手,手心手背幹凈光滑,被火苗燙到泛紅的地方在轉瞬間就會恢覆最初的細膩。

剛才蒼崎橙子提到的反轉術式……母親曾經也提到過。

母親說她會找到這樣的咒術師給硝子看眼睛,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因為眼睛疼而委屈得眼淚汪汪。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五歲的孩子在這樣的情況下無法分析現狀,想問的事情有很多,全部卡在喉嚨纏繞成一團。

硝子摸著自己的喉嚨,稍微用了點力氣。

他想著把那團鯁在這裏的東西擠出來就好了,但沒有用,這麽做只會讓他在窒息之餘止不住的想要嘔吐。

蒼崎橙子一手抱著他一手提著箱子,看見他的動作後用頭蹭了蹭他的臉:“別這麽做,家入。”

家入硝子聽話地松開了手,攥著身上的橙色風衣。

在離開那片像是焚化場一樣的廢墟後,他開始感覺到寒冷,身體似乎已經適應了之前的灼燒,當周圍的氣溫恢覆正常之後反而打起哆嗦。

蒼崎突然開口:“別哭了。”

“……?”

硝子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臉,發現自己好像的確在哭,他也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好像從自己醒來到現在一直都沒能摸清現狀。

但是眼淚卻止不住。

五歲的小孩應該是可以哭的吧,他想,母親說,小孩子想要什麽都要說出來。痛了要喊痛,餓了要說餓,難過了當然就得哭出來。

你不哭出來,誰會知道你正在難過呢。

但他沒有說,他只是把眼淚抹掉之後輕輕問蒼崎橙子:“我們現在去哪裏呀?”

“吃草莓大福嗎?”那個女人問他。

***

“我第一次見到半夜把自己哭醒的人。”伏黑甚爾半躺在床頭墊上,他沒睡醒,聲音是啞的,嘲笑的口吻倒是相當清晰。

家入硝子坐起來,聲音很穩:“啊,我把你吵醒了嗎?”

他有些看不清東西,翻過身越過伏黑甚爾去開床頭的燈。

“只是又想起了剛恢覆的那段記憶。”他伸長手去夠,指尖繃直了也沒夠到。

硝子也不堅持,拍了拍甚爾的肩:“請幫我開一下燈,最小的那一盞就行。”

室內終於亮了一點,伏黑甚爾看清了家入硝子的臉。

除了眼睛有點腫之外,和平時沒什麽區別。

“所以你不打算睡覺了。”他指責道,“也不打算讓我睡。”

“雖然我認為你可能沒辦法給出有建設性的意見,但是我還是想和你聊聊。”硝子察覺出了甚爾想要無視他的念頭,幹脆地跨坐到他腰上,掰正了他的臉,慢悠悠說,“是可以的吧,甚爾。”

伏黑甚爾把自己砸進枕頭裏,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你怎麽不自己「看看」我會不會陪聊。”

“我不想那麽做。”家入硝子垂下頭,半闔著眼,“其實我不想「看見」。”

伏黑甚爾安靜地聽他說。

“你想要知道你的未來嗎?”硝子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卻並不是為了得到回答,“你說,如果未來是一定會發生的,那我為什麽要經歷三次呢?”

在魔眼被激活後,家入硝子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的「看見」不是收集了現有情報的預測,也不是為了達到某個目標而挑選能抵達的途徑。

他是真正的知曉絕對會發生的事情。

就像在上飛機前他「看見」了要發生的空難,並告訴了父母。

父母認為那是小孩子對於未知交通工具而產生的噩夢,所以也還是帶著他上了飛機。

然後災難發生了,他們也醒悟過來。

父親害怕他活不下來,將他的魔術回路封印起來,通過魔術師的手段聯系了蒼崎橙子這位冠位人偶使。

只要魔術回路還在,這位人偶使甚至能將自己的意識移植到人偶裏。

母親想起了他上飛機前所說的,他在大火裏什麽也沒能找到,大概猜到了結局。

家入硝子能活下來,那可太不幸了——那可太好了。

“所以我有了三段一模一樣的人生,一段用來觀賞,一段用來束手無策,一段用來懊喪。”

這句話結束之後屋子裏安靜了很久,只剩下昏暗逼仄的光。

黑暗中,伏黑甚爾突然開口:“你這是在撒嬌嗎?”

這是家入硝子這麽多年第一次聽見這個評價出現在自己身上,他簡單判斷了一下,然後回答:“是,請當作我在撒嬌。”

伏黑甚爾低低地笑起來。

家入硝子可真有意思,平時像是在發瘋,真的發起瘋來反倒像是恢覆了正常。

這種“正常下”,他的每一句話都有一種因為過於坦率和直白而顯露出的異質感。

伏黑甚爾不討厭這種異質感,相反,他惡趣味地覺得現在的家入硝子和之前那個雨夜裏對著小狗說“你真可憐”的小孩沒什麽區別。

區別可能在於當時的他只會死盯著自己的廉價飯團,現在卻囂張到掐著他的臉痛快地說著自己的訴求。

那句“你真可憐”到頭來成了他對著自己的自言自語罷了。

“你當初為什麽要離家出走?”硝子問。

“換個詞。”

“……”家入硝子苦惱起來,他想半天也沒能想出可以替換的、能讓男人接受的詞匯,所以他幹脆省去了那部分,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除了行動指令上的服從外,伏黑甚爾一向不怎麽配合他的其他行為,問話當然也包含其中。

但破天荒的,他回答了。

“因為看不見。”他說,“和你完全相反,因為在那裏我什麽也看不見。”

“有一件事倒是能看清。”他咧開嘴,伸手握住家入硝子的手,像之前他在浴室做的那樣,帶著硝子的手指將嘴邊那道疤痕向上挑起。

這不算個笑容,但他的確在笑。

“能看見的只有這個,看久了就還能看見別的東西。”

“是什麽。”

“是凍死在街邊的樣子。”

硝子楞了一下,隨即笑出來。

他像是被這個有點冷的笑話蠱惑了,一邊止不住點頭一邊覺得其實不對勁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家入硝子不對橙子說自己其實很害怕,也不對同學說我其實很痛苦,他的意志力薄弱到能輕易被支配,所以反過來要求自己專橫。

伏黑甚爾不同情他人的痛苦,也不嫉妒他人的快樂。他幹脆地丟掉社會性,丟掉尊嚴。賺錢是為了賺錢,花錢是為了花錢,活著只是為了活著。

是那場暴雨把他們困在一起。

窗外還在下雨,風在後半夜突然變大,雨被刮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有些悶。

伏黑甚爾被咬住脖子的聲音也有些悶。

他坐了起來,原先跨坐在他腰上的人被他撈起來改坐上他的大腿。

這樣一來,家入硝子完全看不見他的臉。

他的下巴抵在甚爾的肩上,臉貼著他的脈搏。同時,拉近的距離讓硝子能清楚的感知到男人的心臟跳動的力量感。

“十五天的時間不一定夠我恢覆正常。”硝子小聲說,“我也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正常,應該不算吧,五條和夏油的反應也能看出來。”

甚爾問:“你想說什麽?”

“埃爾梅羅二世不會向時鐘塔隱瞞我的現狀,他的幫助也就終止在上一場「觀測」,橙子繼續拜托別人的概率不大。”

伏黑甚爾說:“你在害怕失控。”

“我必須‘害怕’,我煩惱的是現在我還不夠‘害怕’。”

硝子頓了一下,又開口道:“我「看見」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甚爾直接拒絕道,“我為什麽要分擔你的痛苦?”

“我為什麽要征求你的同意。”家入硝子偏過頭,“請不要向我撒嬌。”

“……”伏黑甚爾埋在他的肩頭悶笑,“明天再說這些。”

話題本來應該終止在這裏,但在雨聲中,伏黑甚爾開始提問:“你還困嗎?”

“還好。”

“還餓嗎?”

“不算太餓。”

“還冷嗎?”

“有一點。”

“行,我知道了。”伏黑甚爾笑起來,“那你成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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