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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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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香回來,真的是帶了錢的。

她之所以晚了幾天回來,就是努力收攏了店裏之前賒的賬。之前沒有關店的想法,有幾家常年合作的肯定有個拖欠,這是做生意的人避免不了的。

現在她決意關了店,又加上於喬患病,她也沒必要再拘著面子。

走了幾家,把情況一說,欠錢的收回了一些,有將近一萬塊錢。

就這樣,於喬轉到了新醫院。

東北的冬天,隨著氣溫一天天降低,過年過節的氣氛也一日濃於一日。聖誕節、元旦、小年、春節……孩子們裹的越厚,說明節日越隆重。

於喬的新病房本來是雙人間,另一張床位空著,暫時只住了她一個患者。

中國人的習慣,逢年過節不看病,更不願意住進醫院裏。於香在醫院陪護,陳奶奶也就省了長途跋涉來回送飯。陳一天要準備大一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終於騰出時間來,正在學校裏惡補前段時間落下的課。

病房裏,曠日持久的消毒水味被暖氣哄著,深冬暖陽透過窗戶,懶懶鋪陳在床上,如同有形的寂寞,緩緩流淌。

醫生在用藥前問過於香,有沒有預存足夠的錢。於香說辦住院手續時交了5000元。

醫生給於喬換了新藥,有一種激素藥,瓶子用黑色布包裹著,需要低溫、避光保存,開封時溫度會驟然升高,瞬間冒出泡沫,手不敢摸上去,會特別燙。

別說於喬,就連走南闖北的於香也沒見過這種藥。

轉院以來,於喬又被抽了無數管血,好多項檢查需要重新做。

好不容易熬過了前幾天密集的檢查,這一天沒有檢查,也沒有掛水,於喬縮在床角,盯著床上幾乎不移動的日影,有種莫名的疲憊。

用藥之前醫生提醒過,說激素藥會使人發胖。

於喬剛用了幾天藥,發胖倒是沒有,但是食量大增,看山吃山、看水吃水,看到空氣也要猛吸幾口。

她此刻想吃陳奶奶做的韭菜炒雞蛋,拌進大米飯裏,端著碗往嘴裏扒拉著吃。這麽一想,嘴巴不受控制地空嚼了嚼。

於香剛從水房回來,洗了毛巾之類,鋪到窗臺下的暖氣片上,互搓著兩手,坐到床的另一頭。

剛好遮住了於喬註視的那片陽光。

“陳奶奶在家幹嗎?”於喬問。

“陳一天什麽時候來?”

“那是你哥,陳一天是你叫的嗎?”

“他背地裏……不對,他當面也叫你於香。”

談話暫時冷場,隔了一會兒,於喬問:“媽,於老板現在怎麽樣了?”

一家三口都姓於,於老板是於喬的爸爸,於香的男人。

於香轉過臉來,於喬近來幾乎沒在戶外活動,風吹日曬導致的黝黑全部褪去,於香發現,這孩子挺白的,不像自己,像她爸。

於喬纏綿病榻,頭發也不用心梳,馬尾松得不像話,但是頭發又厚又黑,光澤感很好,可以拍洗發水廣告了。

“你惦記的人還挺多……你爸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現在只管按時吃藥掛水,好好吃飯睡覺,早點把病治好。”

“我惦記的人不多,就這幾個。”

於香隨口問:“哪幾個?”

“以前是你和我爸。現在還有陳奶奶和小天哥哥。”

於香母女兩個很少談情說愛的,於喬這句話,讓媽媽一時楞住,不知道接什麽話。

於喬接著說:“陳奶奶對我特別好,我要是早一點認識她就好了。”說完深深嘆了口氣。

濃密的黑發映得於喬臉很小,不堪頭發重負的樣子。

於香眼中的女兒,只是話少、心思淺,沒想到她的腦子裏裝了這許多情緒,只是不擅表達罷了。最後那聲嘆氣,讓於香心尖也跟著顫了一顫。

“陳奶奶每天給你做好吃的,陳一天課都不上陪你看病,我來陪你,都是想讓你快點治好病、出院。”

“嗯。媽,你做過骨穿嗎?”

“什麽谷川?”

“骨髓穿刺。”於喬神思飄乎,大腦在回憶邊緣刷了一圈,醫學術語說得很精準。

“沒有……”

“我做那個骨穿的時候,想起了爸爸。”

“為什麽?”

“……”於喬不再說話。

※※※※※※※

隔天,於喬班上老師和同學來看她。

病房裏幾天沒這麽熱鬧過,別說於喬,連於香都難以適應。

孩子們都穿的厚厚的,棉手套、毛線帽、耳包子、圍脖、書包,進了病房爭相脫下來,五顏六色,堆在空床和椅子上,裏三層外三層圍過來,屋子頓時開了鍋。

薛老師也脫下羽絨服,露出橘色羊毛衫,正跟於香說話。

打招呼的同時,於香也接受了薛老師的打量。

於香結婚早,生孩子也早,看上去比薛老師大不了幾歲,卻有已經有了十多歲的女兒。

薛老師代表五年二班全體同學祝於喬早日康覆,幾句套話過後,問了於喬的病情,於香簡要說了。

說到病情時,幾個有心的學生安靜下來,轉頭看於喬時,眼神裏又多了幾分擔憂。這個年齡的孩子,擁有成人思維的還是極少數,但是擔憂也是毫無矯飾的。

大部分孩子圍在於喬床邊。因為穿了病號服,於喬沒什麽形象可言。知道同學要來看她,只在早上認真洗漱,把頭發紮緊。

於喬轉學不過半年,跟班上同學本來不熟,但是生病以來,輾轉醫院,再見學校裏的同學,覺得格外親切。

今天來的同學裏,有她的同桌,還有勞動課上同一組的同學,另外,於喬在運動會一跑成名後,班上關系很好的兩個女同學突然敬她是條漢子,硬要拉她入夥,成為“三人幫”。

現在,這兩個女孩正一左一右坐在於喬旁邊。

包括同學也來了,床邊擠滿了人,他只好站遠一點,剛好聽到薛老師和於香的對話。

護士推車進來,一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看到屋裏的景象,做出了一個誇張的表情,表示驚訝和無奈。

薛老師見於喬要打針掛水,也不便在病房久留,就讓孩子們穿好衣服,準備十分鐘之後走。

然後悄悄拉於香出來,在病房門口遞給她一個信封。

信封有一定厚度,是一沓錢。學校組織學生們捐款,同學們幾塊錢、幾十塊錢湊的,也沒換成百元鈔票,就那麽摞在一起,捏在手上軟乎乎的。

能言善辯的於香也辭窮了,接過錢來,托在手心,說不出話。

等回過神來,薛老師正站在門口,數綿羊一樣,挨個輕拍孩子們的後背,指揮走在前面的孩子去按電梯下行鍵。

電梯裝了一箱孩子,緩緩下行。快到一樓時,包括同學突然舉手:“老師!我圍巾落樓上了!”

說得理直氣壯,轎箱裏孩子們爆發出一陣笑聲。

薛老師讓他上樓去取,大部隊在一樓等他,包括又跟著電梯上樓。

於喬送走班級同學,上了個廁所,在走廊碰到折返回來的包括:“咦?你還不快下樓追老師,他們已經下去了。”

包括低著頭,也急著回應。

走近以後,他伸手往於喬懷裏塞了一個東西,於喬還沒來得及看,包括轉身就往回跑,跑得太快,錯過了電梯門,又剎住車,撓撓頭站回電梯前。

這個時間,於喬走過來,同時看清手裏的東西。

五元紙幣,對折再對折,應該在手裏握了很久,帶著男孩的體溫。

圓眼睛小男孩有瞬間羞澀,電梯還沒來,只好硬著頭皮對於喬解釋:“家裏給的零花錢,我又花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抗不住了,商量一下,明天單更行不?

☆、血淚含悲啼-22

轉到新醫院的第三周,於喬又被例行抽血化驗。

當天下午,於香被醫生叫去辦公室。

陳一天也在,他給於喬帶了一塊鹵牛肝,聽說動物肝臟對血液病有效,陳奶奶特地做好,讓陳一天帶來的。

於喬吃得正香,邊吃邊說薛老師組織同學們來看她的事。

於香被叫出去,他以為是常規的取藥、簽字之類的事,也沒跟著一起。

過了幾十分鐘,於香還沒回來,於喬已經吃光了一大塊鹵牛肝,陳一天收拾殘局,順便扔垃圾,回來路過醫生辦公室,看到於香還在和醫生說話。

他拐了進去,於香看他進來,有種困境中找到盟友的解脫感,只一個眼神,陳一天就覺出不平常。

醫生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清楚了。

於喬屬於繼發性血小板減少,目前的激素治療也只是一種嘗試性用藥,用藥兩周下來,效果並不明顯。

激素類藥物都有明確的療程和劑量,不能連續使用。於喬的一個療程結束了,化驗單上顯示,血小板仍然低於常人水平,說明激素類藥也並不對癥。

這是一家東北有名的國字頭綜合性醫院,面對於喬這一病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醫生說完這番話,沈默了一下,等著病人家屬消化一下。

於香腦子是渾的,突然問一句:“我女兒是不是白血病?”

醫生無奈地搖頭:“我說過了,不是白血病。常人也會偶然發生血小板低於正常數值的情況,只是多數情況,並沒有恰巧抽血化驗,確認血小板減少。依靠自身血液循環和造血功能,血小板數值會恢覆,也有女性在月經期會有血小板減少的癥狀,月經期一過會自動恢覆。像這些情況不影響正常生活。於喬這種情況,確實發病急,而且血小板數值太低,從醫生的角度,確保病人安全,防止顱內出血和內臟出血是首先要做的,所以才讓於喬住院。”

這番話,於香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她沒順著醫生的話談下去,而是問:“醫生,於喬這病是怎麽得的?病因是什麽?”

醫生說病因覆雜,大體上分原生和再生兩種。有的人在接受肝病治療後發病。說完醫學術語,他又換回日常語氣說:“我經歷的患者,特別是兒童,有一部分住過剛裝修過的房子,也有的飲食不是很講究,喝汽水、吃零食比較多。”

於香陷入沈思。陳一天看了她一眼,自己打起精神來問醫生:“那醫生,您的建議是,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作為醫生,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建議你住院。但住院也只能確保出現意外搶救及時。”頓了一頓,他接著說:“如果不是醫生身份的話……”

陳一天接過話來:“您就當是我家親戚,於喬的舅舅。”

醫生笑了笑:“血小板減少,有可能是一些惡性腫瘤侵犯骨髓,使巨核細胞生成減少或抵制其成熟,表現為血小板減少。這種情況幾乎是絕癥,比如白血病、惡性淋巴瘤等。於喬不屬於這種情況,我們應該感到慶幸。”

“現在考慮,還有可能是血小板在脾內滯留過多,最常見於脾功能亢進,由此導致血小板減少。但這也只是一種猜測,還有一種病因,叫不明原因。我們做醫生的,管這種病叫作‘異病’。”

“如果是脾功能亢進,那很簡單,摘除脾臟,病情自然好轉。但在手術摘除前,神仙也無法確診,說病因就是這個。不管我是什麽身份,我是醫生也好,是於喬的舅舅也好,都不建議做這個手術。”

“不明原因的話,你們在醫院這樣耗著,繼續用藥,也都沒什麽意義。”

“上周給她用了一期的丙球……”

陳一天沒聽懂“丙球”。

他看向於香,於香回過魂來,跟陳一天解釋說:“丙種球蛋白。”

醫生接著說:“其實這種藥就是一種免疫抑制劑,算是血小板亢體的亢體,可以暫時使血小板數值上升,但也僅僅是暫時。這種藥很貴——價格,你也知道,不是普通百姓負擔得起。”

於香當然知道。丙種球蛋白,一天用五瓶,價格500元,一個療程5天。

陳一天沒作聲。

醫生百轉千回,總算把事情說明白了。“所以作為醫生,我也不強烈建議你們繼續住院。可以先回家觀察,有異常情況再來醫院。”

“只是於喬的情況,不適宜做劇烈運動,皮膚傷口一定要十分小心護理,流鼻血嚴重的話,也要來醫院。”

於香和陳一天木然道了謝,轉身準備離開。醫生又叫住他們,說:“孩子有什麽願望,一定要滿足她。當然……也有很多病,醫學上解釋不了,也無法治療,但就是奇跡般地好了,要相信奇跡。”

等於香和陳一天走出去,這位醫生靠回椅背,神色黯然,不再掩飾。

雖然舉步維艱,1998年也連滾帶爬地過去了。

※※※※※※※

臘月裏,於喬出院。

陳一天和奶奶都來接她,陳奶奶細心周到,買了兩顆大桃子,寓意“逃離”。

這個時節,桃子不好買,而且也很貴。擱往常,心較比幹多一竅的於香,定然圍繞這兩顆桃子說一段單口相聲,先說桃子新鮮水靈,再說東西多難找,家附近兩家超市都沒有,陳奶奶一定去了某某大超市,那家超市水果蔬菜包裝得都跟禮物一樣,但是價錢也水漲船高,所以陳奶奶一定是花了大價錢。

這番話定然不會如此這般平鋪直敘,於喬會加很多語氣詞和陳奶奶互動,逗得陳奶奶一會笑,一會皺眉。

最後,她會再將主旨一升華:於喬,陳奶奶這都是為了你。快吃一口,討個吉利,以後一定好好學習,長大了好好孝敬她……

但是,預期的節目並未上演。

於喬正在給於香收拾東西。床底下有一大一小兩個盆,她把小的放進大的裏,然後把床頭抽屜裏的一應物品一把抓:一些雜亂名目的單據和幾雙未用的一次性筷子、水果刀一股腦要往盆裏扔。

手舉到半空,又停下來,順手撒在床上,轉身去開病房門口的櫃子。

櫃子裏有幾件於喬的衣服,用一個塑料袋裝著。她也是一把抓起來,兩步跨到床邊,把衣服掏出來,用袋子裝了剛才掏出來的雜物,扔進盆裏。

又站立床邊,呆呆地看著掏出來的衣服,不知道怎麽辦。

發呆片刻,發現三個人都默默看著她,她才叉著腰,用還陽的半個魂說:“喬喬,快看,奶奶給你買了桃!”

與入院的轟轟烈烈相比,出院有點歷盡滄桑後的雲淡風輕。

出院開了口服藥,醫囑的註意事項也有很多,不在話下。

於香稀裏糊塗地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陳奶奶只管陪著於喬,陳一天負責提行李、叫車,到家時將近中午。

但是大家都看出來,於香哪裏不對。她的軀體沒閑下來,大腦也沒閑下來,顯然,身體在支配自己,大腦在轉著些別的內容。

到家安頓好,於香一頭紮進廚房,和陳奶奶準備晚飯。

於喬準備洗個澡,走廊裏碰到陳一天,倆人互相躲了兩個來回,陳一天還是和他站在走廊的同一側,最後,陳一天靠墻站定,示意她過去。

於喬拉開衛生間門的時候,陳一天又說:“地滑,一定要小心。”

於喬應了一聲。

在醫院的這段時間,她確實沒有條件認真洗個澡。

這對在長江流域長在的人來說,是真切的難熬。

她洗的時間有點長,出來時,發現陳一天還站在走廊,還是原來的位置,她就有點詫異了。

於香和陳奶奶仍然在廚房忙,已經有爆蔥花的香味散出來。倆人邊幫飯邊小聲嘀咕什麽,於喬沒註意聽,她更介意陳一天的過度看護。

陳一天看到於喬出來,並沒有如釋重負。他靠著墻,低著頭,似乎在想事。目光擡起的調度絕對在膝蓋以下,只掃了一眼於喬的兩只腳,於喬頓覺穿著拖鞋、蒸騰著水汽的兩個腳丫子涼嗖嗖……

“進我屋來,有話問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程度,根本不算虐吧?

☆、血淚含悲啼-23

於喬腳丫子的涼意瞬間上躥,三秒之內,脖頸子也是一涼。涼意沖破天靈蓋,剛才的熱水澡算是白洗了。

陳一天把於喬叫進自己屋,對其進行了一番盤問。

於喬開始一頭霧水,繼而對答如流。因為陳一天問的事情,跟於喬那個沒露面的爸爸有關。

這樣一來,於喬就放松下來,因為很多問題的答案,都可以用“不知道”應付。

也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

陳一天問了幾個問題,看於喬藏藍色塑料拖鞋上還沾著水汽,雙腳疊在一起,腳趾頭還一蹉一蹉的,才意識到這丫頭可能會冷。

這才把自己腳上的全包棉拖鞋甩過去。於喬坐在轉椅上,用腳夠過拖鞋穿上,跟盤腿坐上床的陳一天接著聊。

陳一天想知道,於香這次回來,跟於喬說了什麽關於她爸的事和江蘇那邊的事。

於喬回憶了一下,如實回答:沒怎麽提。

陳一天循循善誘:“那你也沒問問,你都住院了,你爸也不來看看?”

於喬想了想:“沒問。我生病一直是我媽管,以前也是。”

陳一天盯著這對丹鳳眼和榆木疙瘩腦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陳一天接著問:“那於香為啥把你送我們家來?”

於喬眼睛裏的光黯淡下來,以她這個年紀、這個心智,找不出合理的理由,跟陳一天解釋,自己怎麽就被父母發配到“苦寒”的東北來。

還有另一成,她怕陳一天再攆她走。

這下子生病、住院,耗費的陳家祖孫二人的精神、時間、金錢,可遠遠比鄉下抓魚那次來得狠。

上次陳一天就說,如果她再搞事情,就要把她趕出家門,去哪隨她便,流落街頭也不管。

於喬腦袋瓜子拼命轉,只想到於香送她來之前對她說過,接下來會非常忙,沒有精力照顧於喬。

“那她在忙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轉念想了想,又說:“我來你家之前,我媽就天天往外跑,店裏的事全找她,好像還有別的事,我除了在學校吃的那一頓,早飯、晚飯都沒人管……不像奶奶,每頓飯都不重樣。”

陳一天盯著她的臉,因為剛洗過澡,水蒸汽蒸得剛剛好,於喬臉蛋子上兩砣潮紅還未褪去,加上用了激素類藥,看上去確實圓潤了一點——恐怕不是一點,他猛然意識於,於喬胖了!少說胖了十斤,往多了說,二十斤也不是沒可能。

他整理思緒:“你剛才說,好像還有別的事,那是什麽事?”

於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人一胖,就會顯得蠢。

陳一天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幾乎要原諒她了。

陳一天想知道於喬她爸是怎麽一回事。

他隱隱覺得,於香把於喬送回來,多半跟於喬那個沒露面的爸有關。後來於喬生病,於香又是一個人回來,而且跟於喬只字不提她爸,怎麽想都不對勁兒。

陳一天本沒有八卦之心,他學校的課業並不輕松,又要張羅期末考試,可於香的表現太反常,於喬這次也算是死裏逃生,聽醫生那意思,說已經“逃生”都為時堂早,於香這個做媽的,什麽情境下才會心不在焉?

他希望於喬平安喜樂。

而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平安喜樂與父母的呵護密不可分。

在於喬這問不出,他準備問他奶奶。

於喬被盤問一番,心裏打著鼓,挪著步往門口走。

陳一天突然叫住她,伸腿也想往門口走,忽然意識到,自己光著腳,拖鞋穿在於喬腳上,於喬脫下來那雙離他又有一段距離,伸腿去夠姿勢必然難看。

就隔空對於喬說:“我記得你朵這兒有一個疤。”

說著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就是煙民用來夾煙的那個地方。

於喬自己也摸了一下。

不是陳舊疤痕,在耳朵上方的耳根處,撕裂處的皮膚明顯更嫩一些、更白一些,像一道蜿延的藤。

位置很隱蔽,平時有碎發遮掩,看不大出來。

於喬生病之前,陳一天跟她鬧,揪她的頭發,無意間發現的。

“這疤是怎麽弄的?誰薅你耳朵了?”

於喬無悲無喜:“我爸。”

陳一天隨口一問,沒想到一點就炸了。

這感覺像什麽?隨手往河裏扔一個□□,炸出了這條河裏唯一一條美人魚來。

陳一天重新盤上腿,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邊的墻上,意思很明顯:我的問話結束了,閑雜人等可以退下了。

在陳奶奶那,陳一天一無所獲。

很明顯,陳奶奶知道,而且知道不少,但是陳奶奶就是不說。問急眼了,就說:“你去問於香去。”

一切都在陳一天的意料之中。

於喬已經爆給他一些意外的蛛絲馬跡。

陳奶奶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她什麽都沒說,但那個態度,恰恰說明肯定有事!而且事還不小。

當天晚上,陳一天打定主意,要找於香問個究竟。

沒想到於香先找了他。

找陳一天時,於香已經收拾好行裝,其實也沒啥好收拾的,只一個單肩包,邊角的皮已經磨損,塞得鼓鼓的,裝了幾件換洗內衣和洗漱用品。

她來的當天,就是背著這個包直接到的醫院。

於香眼睛紅紅的,整個下午到晚上,她都和陳奶奶小聲嘀咕,她剛從陳奶奶屋出來,把包放在門口鞋架的最上一層,走進了陳一天房間。

陳一天沒見過哭著的於香——或許很多年前見過,也忘光光了。

也有可能,於香還是少女時,哭也帶著股子“老子哭完又是一條好漢”的氣魄,讓陳一天記得的,是那個氣魄之下的於香。

當晚,出現在陳一天面前的於香是一個無助、哀怨的婦人。紅眼眶、舊衣服,但還算幹凈,種種神態和形狀,都有這樣的潛臺詞:“是的,我遇到了難處,告訴你也沒太大關系,我也知道你幫不上忙。”

所以,兩人的氣氛並不融洽,甚至還透著尷尬。

但是,陳一天的目的達到了,事情搞清楚了。

據於香說,於香的丈夫、於喬的爸爸,早幾年就染上了毒癮。

去年夏天,於香之所以把於喬送回來,是因為於喬爸爸口口聲聲要戒毒,不是去戒毒所,要在家裏戒。

於香第N次相信他。身為妻子,她也別無選擇,只能盡己所能幫他。

就在於喬出院前後,於香接到消息,於喬爸爸被拘留了,懷疑參與販|毒,即將開庭。

所以她火燒火燎地趕著回南京。

“那於喬怎麽辦?”陳一天全程沒有打斷於香,聽她紅著眼講完,最後只問了這句話。

於香雖然讀書不多,但概括能力一流,句句是中心思想,層層遞進,步步為營。

陳一天畢竟只有20歲,這個故事裏的橋段離他太遠。

他像聽了一段《知音》故事,時而皺眉,時而把長眼睛睜溜圓,時而嘆氣,時而怒向膽邊生。

但最後,他只能揀要緊的一句話問出來。

於香吸了吸鼻子,短暫的崩潰前奏被自己強行中止。

“於喬還是留在這。”

“……她有病你知道吧?”陳一天陌生人一般審視於香,壓抑著怒氣。

“小天,正因為她有病,如果她健健康康的,我還會猶豫:是帶她回去,還是把她留下。但是她有病,而且這種病,跟絕癥也只差了一個名字而已。”

陳一天反駁她:“不是絕癥。醫生說了……”

於香亢奮起來:“對,醫生說了,異病自愈的也有,要相信奇跡。”

……

……

夜色籠罩這座東北工業重鎮,城北一隅,因為一家萬人大廠在,數十年來,商業只邁了很小的步子,這片低矮的紅磚樓群,只好臥在乏力的商業氣息裏,引得住戶早早入睡。

這個時間,陳奶奶和於喬應該都睡了。

於香突然哭了出來,她抽泣的幅度很大,引得鼻涕眼淚泥沙俱下。她渾然不顧陳一天在場,左手開攻,用手背去抹眼淚,抹完了眼淚抹鼻涕。

陳一天遞給她半卷手紙,她接過來,很大聲地擤鼻涕,接二連三地把用過的鼻涕紙握在手裏。

她平靜了一下,接著說:“哭有什麽用?哭什麽問題也不解決……”這是句自我警醒的話,她理了理思緒,接著說:“於喬這幾年,跟我們吃了不少苦……今年上半年,他爸在家裏發過一次瘋,想吸那個——那個癮上來的人,是沒有人性的,動物都不如。他看於喬不順眼,把她從臥室拎到客廳,把她的書包都撕爛了……”

陳一天追問:“拎?”

“嗯,扯著耳朵拖著走,我攔也攔不住……”

陳一天略作思索,像剛喝下一杯中藥似的,緊繃著嘴唇,皺著眉不說話。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果跟我回去……”

陳一天:“算了。”

陳一天沒讓於香繼續說下去,他秒速做了決定。

“算了,你走吧,於喬留下來,算我欠她的。”他低頭,盯著實木地板上一處木疤。

於香:“啊?”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還有一章,冷文作者就是這麽任性。

☆、血淚含悲啼-24

陳一天低聲重覆一遍,語氣異常平靜:“我說你走吧, 於喬交給我們。”

於香原本坐著, 聽到這話, 默默站了起來。

她看向低著頭坐在床上的陳一天。陳一天頭發有點長了, 遮住眉眼,從於香的角度, 只能看到一個鼻尖, 發梢長過了耳廓, 長手長腳,已經是個少年樣子。

於香的眼淚無聲地流,像被人扯掉尾端繩結的門簾子, 流成了一大串兒……

談話算是結束了。

於香臨走,跟陳一天說,她帶回來的錢, 一部分交了於喬轉院後的住院費, 剩下三千多塊錢,她已經全部給了陳奶奶。但是於喬轉院之前, 陳家墊付的醫藥費, 她暫時還不上。

陳一天問:“雇律師也需要錢呢, 你還有嗎?”

於香答自己回去再想辦法。

※※※※※※※

東北的臘月, 早起無異於酷刑。

黑夜濃得化不開, 於喬還在熟睡,像被臘月淩晨的低溫凍結住神智一般。

於香臨出門,借著門外的光, 輕輕捏了捏於喬的手。

她的手背有一片淤青,上面布滿褐色、紫色的針眼,昏暗的燈光下,也呈現一片混沌的顏色。

於喬的手,是那種綿軟的手感,與上次分別時不大一樣。

一方面得益於陳奶奶的夥食,另一方面來自前段時間每天大劑量的激素註射。

這個故事發生在20年前,當時還沒有滯留針。

一對身世飄零的母女,在深冬的夜色中分別。

於香甫一啟程,就為即將面對的事情發愁,雖然夫妻在南方打拼十幾年,但近幾年的境況,真的算不上好。

沒錢寸步難行,請個律師才是要緊事。

律師費從哪出?

於香就是有奇異本事,泰山壓頂,自會柳暗花明。

她在自己的單肩包夾層,發現了自己留給陳奶奶的錢。

有零有整,分文不差。

※※※※※※※

五年二班班主任薛老師,可謂盡職盡責。

她打來電話,問候了於喬,又跟陳一天說,期末考試就在本周。

陳一天征詢於喬意見,問她還要不要參加期末考試。

於香剛走那幾天,於喬找準機會,問了陳一天一個問題:我為什麽出院?

陳一天迂回地反問:“你還住上癮了?”

於喬繼續深入地問:“那個大夫跟你們說,我治不好了,是不是?”

陳一天低下頭,扶額誇張地笑了半天,擡頭說:“實話跟你說了吧!你媽沒錢了!你最後用過幾次那個冒煙兒的藥,你還記得嗎?”

於喬理直氣壯地點頭:“丙球兒。”

陳一天抹了一把臉,把笑容抹去:“那藥多貴你知道嗎?你當你爸你媽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於喬理虧了,覺得自己花光了家裏的錢,還養這麽胖。

於是,陳一天問她要不要參加期末考試,她賁兒都沒打就答應了。

於喬頂了兩個大紅臉蛋子去考試,被攔在自己班教室的門口:“哎同學,你找誰?我們這考試呢!”

數學老師負責監考。

坐在前排的同學也好奇,探出頭來看,看到一個胖妞兒,臉蛋子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凍紅還是熱紅。

雙方僵持半天,終於有一個同學認出她來,大喊一聲:“於喬!”這才為雙方解了圍。

得,半年不到,於喬有了兩副面孔,五年二班好像轉過來一名新同學。

除了要按時吃藥、杜絕劇烈運動、出血要及時止血外,於喬的生活與往常無異。

放寒假前一天,陳一天把於喬從學校接回來,順便看了眼她的考試成績,名次在中游,她後面還有20多個學生。

有這張差強人意的成績單加持,這個年,陳家三人又憑添一份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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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人的氣魄,很多時候都體現在吃上。

傳統民俗裏,過年兩件大事:殺豬和走油。

“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化豬肉,二十七殺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走油……”

這是東北的過節民謠,很多人童年都是這麽過的。

但是,於喬在“走油”那天,出了狀況。

陳奶奶離鄉多年,沒有年豬可殺,但走油這件事,她特別在行。加上陳一天和於喬都是孩子,尤其是於喬,對她來說,“走油”是個陌生詞,陳奶奶打算給她進行一次全方位展示。

簡單說來,“走油”就是做油炸面食。

走油要和好多面,陳奶奶知道妙招,面裏加入糖和油,還要混入少量礬和堿,而且配比嚴格,少了不起酥,多了會有酸味。

把面做成各種形成,長條形叫“幹蹦兒”,最常見,也最容易炸熟。還有長方形面片,在中間劃一刀,把面片的一端從中間掏兩個來回,叫“套環兒”,一個圓形面片,五等分,用木梳背把等分的五個點懟到中間,做成梅花,還要在梅花瓣上點五個紅點……

手巧的人炸個小兔子、炸朵菊花、走油就是隨心所欲,炸它個奇形怪狀、千變萬化……

除了面食,還有蘿蔔絲丸子、地瓜條、面裹魚……都可以扔鍋裏炸。

蘿蔔絲丸子制作難度最大,陳奶奶要親自操刀。

在米、面、油緊缺的年月,用這麽多面、這麽多油來“走油”,平常人家也只在過年才有。

於喬算是開了眼,陳一天一改往日的狂拽沈默,手把手教於喬,從最簡單的做起:用刀把面切成長條狀,告訴她:“這叫幹蹦兒。”

於喬哪是省心的主兒,還沒學完陳一天的手藝,開始創新。

反正面是管夠,做壞了,放手裏揉巴揉巴,還可以改做別的。

倆人把陳奶奶屋的圓桌擺滿了,各種面團和幹面,還有做好的“幹蹦兒”和“套環兒”……

於喬正在做一朵梅花,用了可食用的染料,拿筷子尖蘸著點花瓣。

感覺鼻涕要流下來,她本能地吸了吸鼻子,熱熱的。她又用手抹了一下,再一看手背,一溜兒血道子。

顏色是鮮紅的,比染料顏色更淡一點,因為她的血比別人稀。

奶奶在廚房,陳一天第一時間發現了。

跟她說:“你歇會兒,剩下的我來弄。”

流鼻血這件事,對於喬來說,實屬平常。

她住院前在學校就流過,住院期間,在用藥的情況下,也出過兩次鼻血,好在醫院止血及時。

就在前幾天,於喬有一次中指和無名指被門夾到,指甲根部也滲出血,好幾天才好,還有一次睡醒發現夜裏流了鼻血,把枕巾弄臟了。

那一次流鼻血也持續流了幾個小時,只是出血量越來越少,最後變成紅絲,然後安然無恙了。

所以陳一天讓她歇會兒,她完全沒當回事。

塞了一團棉花在左鼻孔裏,洗了洗手,繼續做她的面活兒。

又過了一會,陳一天猛地站起來。

他本來坐在於喬對面,突然起身,把圓桌帶得一晃。

於喬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的桌子。

於喬的鼻血滴在了桌面上,只有一滴,白雪一枝梅。

於喬很是抱歉,鼻血畢竟有點惡心,那一小團面不能用了。

陳一天轉身,去叫陳奶奶,陳奶奶拎著笊籬跟陳一天進屋,看見於喬還在做面活。

出血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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