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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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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鼻孔,她把右鼻孔也塞上了手紙。

倆人都不讓她幹活了,陳一天擺好枕頭和被子,勒令她靠在奶奶床上。手上還有面,但是也不用洗了,先歇著,一動也別動。

陳奶奶轉身回廚房,陳一天繼續做面活,時不時擡眼看她。

於喬不時撤下鼻孔裏的手紙,換上新的。

撤下的手紙被血染透了,扔進垃圾筒裏,發出滯重悶響。

這次鼻血流得兇一點,於喬換手紙時,稍微一偏頭,就能感覺到喉嚨裏的鹹腥味,她忍不住往垃圾筒裏吐了一口,也是血沫子。

陳一天看在眼裏。

當時是下午三點多,三個人流水線作業,“走油”大概還要一兩個小時,按照陳奶奶的計劃,等炸面食出鍋後,讓於喬和陳一天邊吃新出鍋的,邊等她做菜。

這樣算下來,吃晚飯大約要晚上六點。

東北的大年二十九,晚上六點,天就幾近全黑了。

這頓其樂融融的飯,終究是沒能吃上。

於喬無聲地換手紙、吐血。

於喬越老實,陳一天就越焦慮。

最後,陳一天轉身進了自己屋,出來時,就是全副武裝,邊拉拉鏈邊說:“快給她穿衣服,得去醫院。”

一屋子的老幼婦孺,也只有陳一天拿主意了。

出門前,奶奶特地給於喬鼻子裏塞了兩大團手紙,又遞給她一卷,讓她拿在手上。

陳一天也是滿手面,來不及洗了。幫於喬系圍巾時,讓她迎著傍晚的天光張開嘴,發現血順著小嗓兒汩汩往下流。

兩人緊趕慢趕出門。隨著屋門咣當一聲,室裏重陷入安靜。

陳奶奶看了一眼陳一天房間的電話,又看了一眼桌上鋪展開的面活,一時不知所措,只好眼睜睜地看外面天色漸暗。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吃過東北炸幹蹦兒嗎?

其實我想問:來點虐的要不要?

☆、血淚含悲啼-25

大年二十九,街上沒有出租車。

上了大馬路, 於喬貓著腰、低著頭, 雙手捧著那卷手紙, 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 陳一天跟在後面。

過年的氣氛滿點,街邊的食雜店大多是“民改商”, 一樓住戶把窗戶當成售貨窗口, 用木板訂幾級臺階, 擺在窗戶外面,供顧客蹬踏。

房產中介、修鞋店、五金店、二元店都關了張,但都在窗戶兩側貼了對聯, 很多人家還掛了紅燈籠。

陳一天和於喬一前一後,緩慢地走在路上,眼看著燈籠一對一對亮起來。

空氣像是被凍往, 嗅覺神經偶爾被誰家的飯菜香味喚醒。

他們往醫院的方向走了一段, 陳一天嫌於喬走得太慢。

於喬停下來,扔掉兩個鼻孔裏被血浸爛的手紙, 又換了兩團新的。

陳一天借機抱起她來, 繼續往前走。

地上的積雪已經不新鮮, 最上面一層也灰蒙蒙的。腳踩上去, 嘎吱嘎吱。

於喬聽著陳一天的腳步, 和他的勻速卻迅猛的呼吸聲,又向他胸前靠了靠。

馬路好長好空曠啊!小天哥哥呼吸聲最近,他呼出的白氣都帶著旺盛的生命力……

在路燈亮起來前, 他們拐進了醫院急診。

正是於喬初次住院那家醫院,停車場沒什麽車,急診大廳也沒什麽人。

一個護士掐著方形鋁飯盒走過去,像是剛吃過晚飯,留給陳一天兄妹一個背影。

陳一天奮力邁出兩大步,用肩膀扛起軍綠色的棉門簾,終於感受到了室內的溫暖。

為了不讓於喬的臉直接乎到棉門簾子上,他以右腳為軸,側了一下身,用頭和肩膀擋住垂下來的門簾。

沒想到門裏門外,冷暖交替,腳底下有砣冰。

陳一天腳下一滑,身體重心偏了,他借助門簾的一點力量,努力保持平衡,聽到自己腰部的骨頭“嘎吱”一聲。

這個時刻,他也覺不出疼來,他懷裏的小姑娘,只等他抱進這扇門,就得救了。

※※※※※※※

陳一天把於喬直接抱進診室,跑去窗口掛號,然後再跑回診室。

於喬坐在板凳上,身體微微傾斜,臉上糊滿了血道子,懷裏仍舊抱著那卷手紙——手紙只剩下不足1/3。

坐診大夫很年輕,剛剛給一個被鞭炮炸傷的小孩包紮完傷口,他本以為當晚的班不會再有患者,沒想到來了一個,而且,情況不容樂觀。

醫生站到於喬身邊,查看出血情況,邊向患者家屬詢問。

陳一天三言兩語,把病情說明白,醫生沒什麽表情:“先止血吧。”

止血是醫生親自操作,有一個護士配合——就是剛剛刷完飯盒的那個護士。

於喬鼻子裏還胡亂塞的手紙,醫生先把手紙緩慢地抽出來。

手紙浸滿了血,已經軟爛,絲絲絮絮的,和著血餅子,有點難清理。

一個鼻孔清理完,換另一個鼻孔,鑷子已經伸到鼻子下面,醫生想了想,又收回手。

他、護士和陳一天都看見,剛剛清理完的鼻孔,已經有新鮮的血流出來。

護士拿出來一大卷紗布,飽蘸棕黃色藥液,順在方型托盤裏,端到於喬面前,醫生用鑷子夾住紗布一頭,緩緩往於喬鼻孔裏塞。

中途護士出去,又拿了一卷紗布出來。

陳一天目光始終在於喬臉上,他從來不知道,人的鼻孔,可以容納這麽多紗布。

塞到後來,於喬的頭忍不住後仰,醫生每用一次力,於喬的眼睛就緊緊閉上,紗布一直塞到兩眼中間,於喬的鼻子膨脹了一倍,連內眼角處的皮膚都被撐得發亮。

另一個鼻孔,也是同樣的操作。

從陳一天於喬進來,到塞紗布止血結束,醫生和護士都從漫不經心到如臨大敵。

動作結束,年輕的大夫轉身,暗暗松了一口氣。

於喬的血蹭到了護士的白大褂上。她轉身去洗手,又把幹凈的紗布沾濕,給於喬擦了擦臉上幹涸的血印。

血印很難擦,護士動作很輕。因為於喬的鼻子被紗布撐著,油光綻亮,一定很疼。

於喬這樣坐著其實很累,剛才醫生在她面前使勁,她如果不用後背和頸椎和力氣支撐,就會被推到後仰,所以她忍著鼻孔被漲滿的疼,一直奮力撐著。

陳一天看護士幫她擦臉,狀若無意地站到於喬身後,手身體側面支撐著於喬的頭。

於喬輕輕地靠上去,才騰出目光來,看到護士衣服上的自己的鼻血。

她忍不住提醒:“把你衣服蹭臟了。”因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又不停地做吞咽動作,再加上鼻子被塞滿了紗布,於喬這句話,特別的沙啞和沈悶,說完把自己嚇了一跳。

護士已經擦完,彎下腰來,和於喬對視:“我知道了,沒事……擦幹凈一看,還是挺漂亮的一個小妞兒。”

※※※※※※※

一番折騰下來,於喬很疲倦,陳一天也很疲倦。

護士用輪椅推著於喬去打止血針,醫生和陳一天沒閑著。

年輕醫生手速快,邊在紙上刷刷寫了兩行字,邊跟陳一天說:“你說你們曾經在這住過院是嗎?”

陳一天點頭。

醫生說:“她這樣,我們不敢留。你得帶她走。”

陳一天剛要放松的神經,立刻又繃緊。

“那我帶她去哪啊?”

醫生把寫手的紙捏在手裏,想了想問:“你們上次轉院去的哪家醫院?”

陳一天報出了醫院名字,幾乎貫穿整個城市,直線距離30公裏。

大年二十九,零下20度,黑燈瞎火,一個少年帶著一個病重的孩子,輾轉30公裏,去求醫,確實不現實,也不人道。

醫生把寫好了字的紙遞給陳一天,正色道:“那也得走。”然後換了個立場,用熟人語氣說:“現在過年,全放假了,你讓她留在醫院跟在家裏也沒啥分別。血暫時算是止住了,但能止住多久,我也不好說……”

陳一天出於本能,接住遞過來的紙條。上面用紅字印著醫院的名字,寫了兩行字,陳一天心慌意亂,一個字也認不出來,醫師簽字一欄也簽好了。應該是個轉院的單據。

陳一天捏著那張紙,走出診室,轉瞬又折返回來,氣息不足,表情悲淒:“我寧可死在醫院,也不能讓她死在家裏。”

他的外套敞著懷,上面也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男孩個子很高,但沒什麽肉,弱柳扶風一般少年身材,額上暴出青筋,臉上初次顯露覆雜神色,迷茫、堅定、無助、狐疑……種種況味,集於一身。

陳一天告訴於喬,他們要換家醫院。

於喬也沒追問,頂著腫脹的高鼻梁,木然站起來,作勢往外走,樣子很困倦,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著。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相繼消失在棉門簾後面,急診室的大廳重又歸於平靜。

一出大門,陳一天就抱起於喬。

萬家燈火,璀璨流光,舊歲新啟,一派欣欣氣象。

“哥,我自己走吧。”於喬的聲音很微弱。

陳一天:“你得走到明年去!”

走出東西向的小路,拐上黃河北大街。

路燈火力全開,照著空曠的大馬路。陳一天又開始喘,腳下的嘎吱聲有規律地響起來,他在跑,每邁一步,都屏一下氣,腰有一種酸脹,速度沒比走路快多少。

沿黃河北大街往南,過一個高架橋,就是黃河大街,一字之差,說明離市中心更近一些。那裏有一家醫院,規模更大,名氣也更響。

陳一天把那家醫院當作目的地。

其實拐上大馬路前,他還沒有目標,他不知道要去哪,總之天大地大,不能回家。

拐上大馬路後,他突然想起,有這麽一家醫院,是離他們最近的,也是僅餘的一線希望。

馬路上幾乎沒有人,車輛偶爾經過,如墜異時空,都對路上奔命的兩人視而不見。

“爸爸。”

陳一天呼吸越來越重,喘息聲密密實實地灌滿自己的大腦,與此同時,冷空氣歷經無數次循環,已經占領了陳一天的胸腔。

他渾然不覺這些,他意念裏不停向南奔跑的同時,只剩下腰部的疼痛感。

剛才進醫院門時,腰確定扭了一下。

他生生用腰部肌肉的力量把重心扭了回來。當時只聽到嘎吱一聲,後來塞止血紗布、打止血針、跟醫生周旋轉院事宜,也沒註意。

再次抱起於喬,他的腰就開始疼了。

以陳一天的體力,於喬的體重,如果排除腰傷,跑一公裏應該不在話下。

但腰上使不上勁兒了,於喬的重量就讓陳一天招架不住。

腳下時而有雪,時而是冰,他每邁出一步,都咬緊牙關,聲帶攪擰,無聲地“吭”一下。

所以,於喬剛剛的囈語,陳一天忽略了。

又跑了幾十米,陳一天步子徹底慢下來,他額上全是汗,低頭看向於喬,問她:“要不,你下來走一會兒?”

於喬沒正面回答,又微弱地喊了一聲:“爸爸。”

這次陳一天聽清了。

懷裏的於喬只露出慘淡的額頭,路燈下,跟陳舊積雪一樣,顏色發黃。

陳一天單膝跪下來,手屈起的膝蓋支撐,拿手碰於喬的臉——臉是熱的,血液仍在奔流,她那聲“爸爸”是夢話。

高架橋近在眼前,只要走過橋下的斑馬線就到了。

“於喬!於喬!”

他連叫了五六聲,一聲比一聲大,這才把於喬叫醒。

於喬睜開眼,喊了一聲:“哥。”

陳一天剛才問她能不能走,她沒聽見。

他想重覆問她,話到嘴邊,就換成了:“我背你走吧,你該減肥了,實在抱不動。”

於喬很乖。

陳一天小心翼翼地背起於喬,腰的用力方向變了,居然一點都不疼了。

但是於喬的下巴擱在陳一天肩膀上,他不敢猛跑,怕引起顛簸,只好換成走路。

姿勢一換,陳一天確實如獲新生。

——“你胖了多少斤啊?”

“領成績那天,排在你後面的同學,有沒有用眼神殺死你的沖動?”

他對於喬出了醫院進考場還能考進班級前30名耿耿於懷,之前他每次提到這事,於喬都把臉揚到天上去,像個胖胖的向日葵。

於喬這次不感興趣。

“你不許睡覺啊,我還沒睡呢!”

陳一天覺出於喬不對勁。

他停下來,用後腦勺碰於喬的額頭:“喬喬!別睡啊!眼看就到了!”

語氣近乎乞求,他從來沒用這樣的語氣跟人說過話。

於喬咕噥了一聲,陳一天沒聽清,他追問:“喬喬,別睡,你剛剛說了什麽?”

於喬沒有力氣支撐頭的重量,她整個人癱在陳一天背上,用微弱的聲音說:“爸爸,我不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榜,不會V。

但就目前的閱讀量而言,評論區還挺熱鬧的,愛你們。

決定了,下一本小黃文!快去收藏作者!別走丟了。

☆、血淚含悲啼-26

1999年,意氣風發的陳一天、如願上了大學的陳一天、前二十年平穩順遂的陳一天, 此刻站在空曠街上, 背上駝著個半死不活的孩子, 氣力即將耗盡又被一句話打擊至谷底的陳一天, 一滴眼淚也沒掉,他帶著哭腔對天空大吼一聲:“啊!”

然後不顧一切地向前跑。

他再也不怕把於喬顛起來, 他不能讓她死在自己的背上。

鞭炮聲隆隆響起, 淹沒了那一聲吼。

高架橋的後面, 有人放起煙花,先是夜空中炸出一朵又一朵,四散開去, 沒等落下,火花就消散在黑暗裏。接著劈哩啪啦聲才傳進人的耳朵,聲音的節奏與煙花炸開的節奏是一致的, 只是並不同步。

此時此刻, 如果馬路對面小區裏,恰巧有人眺望窗外綻放的煙花, 就能看見不遠處的馬路上, 一個少年, 背著一個小孩, 在煙花般迷幻的光影裏奮力奔跑。

聽不見腳步聲、聽不見呼喊聲、聽不見低語和微弱的應答, 跑著奔向天荒地老……

※※※※※※※

這家醫院燈火通明。

陳一天邁進大廳,腳底一軟,單膝脆地。

於喬還在他的背上, 一路奔跑,她似乎偶爾有回應,又似乎沒有。

陳一天眼前出現一雙男鞋,再往上看,是休閑西褲和白大褂。

陳一天腰已經軟了,腿也完全使不上力氣,他奮力提腿,往前爬了兩步。

一把抓住醫生的腿:“大夫,快救救她!”

醫生先是戒備,陳一天又說一句:“快救救她!謝謝你,求求你……”

嗓音極度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二十年前的中國醫院,還沒出現醫.鬧群體,醫生們無論醫術如何,起碼的醫德都還有。

不是一概而論,就於喬一路遇到的幾個醫生而言,還沒有暗中使壞的,醫生和患者關系比較松動,都保有起碼的真誠。

饒是如此,一個大男孩跪下來,抱著你的大腿,求你救救他帶來的病人,把個大個男醫生也嚇木了。

他說:“別急,先去掛號。”然後,輕輕把於喬從陳一天背上摘下來。

於喬狀態還好,剛才跑的最後一段,被顛得時睡時醒,她確實跟陳一天說過話。

她說:“放我下來吧。”

她還說:“我不行了。”

過了一會,再醒過來,不知身在何方,又說:“我渴。”

但是陳一天只顧趕路,並沒有聽清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醫生把她摘下來,安置掛號窗口旁邊的長椅上。

她身體順勢委頓下去,輕輕靠在椅背上。陳一天簡要說明情況,說流鼻血,止不住,這孩子有繼發性血小板減少。

大個子醫生行事雷厲風行,他叫來兩個穿黃色馬甲的人,想把於喬擡上移動床,讓陳一天掛號,先做個什麽檢查。

陳一天正在掛號,突然聽到身後一陣異常騷動,伴隨著遠處一個女人的驚叫。

他回頭一看,於喬吐了。

為了配合兩個馬甲叔叔,她試圖站起來,就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她胃裏一陣悶熱的攪動,像有一條千年蛇覆活……

根本來不及反應,她就地吐了。

不是喝多了酒,一口一口地嘔吐!而是噴湧而出,像噴淋器一樣,帶著強勁的動力,沖出胃和食道……

旁邊的人本能退後,遠處的某個女人驚聲尖叫。

然後,一切的一切,又歸於平靜。

陳一天看到的,是於喬臉色慘白,雙手扶著移動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床上。旁邊兩個手足無措的的穿馬甲的人。

她的面前,是一大灘嘔吐物,不是食物殘渣,一點食物殘渣都沒有,是血。

不是新鮮的血,是血絲、血塊和血餅子。

顏色介於淺棕色和深灰色之間,混著一些莫名的液體。

她吐了好多,多到自己看到也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她又無奈地把眼睛閉上了。

陳一天四肢開始發抖,漸漸地,他意識到,抖動的源頭不是四肢,是身體的深入,心臟,或者腹腔中心的某個地方。

急診大廳有半個網球場大,於喬的嘔吐物,噴射成標準的扇形,占了地面的1/3。

所有人都被定格,只有大個子醫生是動的。

他沿著嘔吐物的邊緣,快速走到於喬身邊,沒有對滿地臟汙流露出絲毫的嫌棄。

他首先扶起於喬,看著遠處呆呆的陳一天說:“來,家屬幫個忙。”

陳一天抖著腿,往前挪了兩步,雖然沒有哭,但狀態比哭還難看。

醫生把於喬安置好,對陳一天說:“沒事!別慌!人的胃容不下自己的血,她長時間鼻腔出血,肯定有一部分被吞進了胃裏,現在吐出來,是胃的自然反應。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講,吐出來算是個好跡象。”

三言兩語,算是給陳一天吃了顆定心丸,他找回心神,跟著醫生去給於喬做檢查。

※※※※※※※

小時候,陳一天常去鄉下,鎮上的幾個同齡孩子老在一起玩。

有一個狂愛咳嗽又老用袖子抹鼻涕的孩子跟陳一天說:“狗有三條命,貓有九條命。”

也不知道這數據從何而來。

陳一天跟他在一起,老覺著他可能下一次咳,就把腹腔裏的某個器官咳出來。

但就是這個人,上次國慶節回老家,在路上碰到一次。

那人顴骨以下對稱的蝴蝶翅膀一樣的幹涸鼻涕不見了,換成一副老成的樣子,手裏還掐著一個女孩,和他長得有點像。

陳一天仔細回想,短暫的見面,似乎那個當爹的夥伴,一聲也沒咳嗽。

兒時記憶零落散去,但那句“狗有三條命,貓有九條命”,陳一天始終記得。

不知道於喬上輩子是貓是狗,也不知道她的命還有幾條,反正,醫生跟陳一天說:“暫時沒事。”

當晚,於喬由急診住院。

住進病房前,大個子醫生盡己所能,聯系幾個值班醫生,做了幾項檢查。

其中有一個女大夫,五十多歲年紀,換班趕著回家,硬讓他給拉回來,說:“這小孩情況特殊,這腹部B超還就得您做。”然後兩步走到近前,湊近了低聲說:“別人做我不放心。”

這位資深的檢查醫生欣然應允。

倆人對話時,陳一天就站在B超室前,靜靜地看著。

等那位即將退休的醫生走進B超室,脫下外套,陳一天才轉過臉來,跟大個子對視,大個子醫生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放心,擺平了。”

除了腹部B超,又做了兩個小檢查,大個子醫生全程陪同,等把於喬送進病房,已經是淩晨1點。

醫生走之前,把三個檢查報告拿在手上,晃得唏哩嘩啦直響:“還真是!目前沒有發現其他出血點,心肝脾腎都還好好的。”

說著把三張紙當作紙牌一樣一撚,從裏面抽出一張:“你看!”

陳一天看不懂。

白紙黑字,全都認識,但是視覺反應到大腦,幻化不成有效信息。

他木然地點了點頭。

“目前為止,出血點只在鼻腔。”

陳一天沒來得及回應,於喬靠在床上,說了句:“謝謝,大夫。”

她鼻子堵得死死的,發聲部位就很奇怪。

一屋裏三個人,只有大個子醫生精神狀態最好,似乎做成了於喬他們這一單,很有成就感。

他伸出手掌,舉向於喬的方向:“哎喲哎喲!行了!行了!你可別說話了。別謝我,是你自己特別棒。”

陳一天送他到病房外,醫生又交待他,說於喬流了太多血,這兩天肯定會昏睡,這很正常。又說她醒來肯定會渴,要給他準備充足的溫水。

陳一天一一記下。

“明天把病歷拿來,我再找人給你看看。”

陳一天說:“要不我讓人現在給送來?”

大個子往後一跳,說:“你可別,這大半夜的,我上哪給你找人去——不是我看,我沒那麽大本事,我也得找人。”

走之前,大個子拍了拍陳一天肩膀:“你也睡吧,天都要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構思的時候,二人成年後的感情戲份較少。

你們說,我要不要加戲?

☆、血淚含悲啼-27

眼前是螺旋形樓梯,陳一天一圈一圈往下走。

他走得小心翼翼, 不敢發出聲音, 因為樓梯是易碎的, 跟冰的特性一樣, 萬一哪裏斷裂,整個樓梯都要坍塌……

越往下走, 光線越暗。

他身體裏泛出莫名的涼意, 隨著光線的變幻, 涼意漸漸浮上身體表面。

先是身體內部在發抖,好像哪裏裝了一個抖動的驅動馬達,沒有開關, 他的意志無法控制,抖動漸漸浮上皮膚表面,他的四肢開始發抖。

他的意志清醒, 告訴自己不能停, 要一直向下走,下面有很重要的事件等待著他……

可是旋轉樓梯沒有盡頭, 也辨不清東南西北, 他只知道自己是向下的, 至於此刻自己是在地平面以上?還是海平面以下?已經走了多久?他完全不知道。

抖動得太劇烈, 他不得不扶著樓梯, 暫停下腳步,希望這陣劇烈的抖動趕快過去。

待他再次拾級而下,他看到了自己的髖骨, 有一塊小骨頭被一個木制的零件替換過了。

其他完好的骨頭都有軟組織保護,運動起來作為緩沖和潤滑,但是那個木制的小骨頭沒有。

所以每走一步,小骨頭都發出幹澀的哢哢聲,表面已經磨損……

他知道,樓梯沒有盡頭,如果等待的事情還不出現,他的那塊替換的木頭就要磨光了……

眼前全黑下來,他只好扶著冰涼的扶手,確認前進方向。

突然,有一個聲音叫他。他感受到脊背一陣寒氣,清晰地聽到,那個聲音清晰而冷靜地說:“爸爸。”

陳一天雙腿猛的一蹬,把自己給蹬醒了。

他雙手抹了一把臉,像洗臉一樣,從額頭抹到下巴,再抹回來,來回做了幾次,這才睜開眼。

之後的三分鐘,他呆望屋頂的熒光燈,長柱形的燈管,兩頭發黑,糊了一層灰,一定是很多年沒人換過,更沒人打掃。

三分鐘之後,他猛地翻身下床,看向隔壁床。

於喬還在睡,像個嬰兒,仿佛剛剛進入深度睡眠,呼吸緩慢而規律,一點聲音都沒有。

陳一天走過去,忍著腰間的不適。

夢裏那截替換的木頭再次浮現,心裏罵了句“日”,他一只手按在床頭櫃上。

另一只手去探於喬的鼻息。

微弱而溫熱。

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再端祥於喬,她的鼻子很亮,腫得更高,繃起來的臉皮顯得更薄,紅血絲很明顯,兩個眼睛之間的凹陷幾乎被浮腫填平了,因為發胖,臉蛋子本來就圓,看上去滑稽又可怕。

天剛蒙蒙亮,大約不到七點。

前一晚匆匆睡去,窗簾也沒拉。

她的臉埋在醫院的白色被子裏,乍一看去,沒有一絲生命跡象,但又確確實實呼吸著,活著。

陳一天心頭一熱,手伸進被子裏,摸到於喬的手,軟軟的,肌肉富有彈力,捂在被窩裏一整晚,溫度感人。

他想一直握著,不想放開。

但是不行,幸虧他醒得早,他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

於喬睡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覺。

她醒來時下午4點多,日光隱入樓群後,她一時辨不清何時何地。

桌上擺著一個綠色的暖水瓶,舊得發白,應該是病房統一配的。

還有兩瓶礦泉水、三個紙杯,紙杯套在一起,新的。

於喬睡得又熱又軟,除了鼻梁處的腫脹感,其他感觀都還不錯。

她感覺到渴。

屋子裏沒別人,她靠坐在床頭,自己擰開一瓶礦泉水,正往紙杯裏倒。

門口閃出人影來,是個小護士。

小護士幫忙,在紙杯裏倒了一半熱水一半礦泉水,遞給於喬,於喬一飲而盡。

她緊接著再倒,再喝,一連喝了四杯。

護士隔著口罩說:“不能再喝了,過一個小時再喝。”

於喬點點頭,想問什麽。

沒等於喬開口,小護士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找家屬是吧?他中午回來了,你還在睡,他就把飯放下了。”

護士示意,於喬看到窗臺下面的暖氣片上擺著好幾個飯盒,還有塑料袋,裏面裝的應該是吃的。

護士接著說:“他走之前囑咐了,他出去辦點事,順便帶晚飯回來。說萬一你醒了,讓我告訴你一聲。”

護士走出去,再進來,給於喬量了體溫,又抽了兩管血,說是還要做兩項檢查。

看於喬老是往暖氣片上瞅,護士貼心地把吃的一樣樣拿過來,擺在床頭櫃上,於喬伸手就能夠到。

於喬頂著腫脹的大鼻子,跟護士道了謝,想要笑一下,但是兩個鼻孔塞滿了紗布,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

傍晚,陳一天和陳奶奶都來了,又帶了相當豐盛的晚飯。

護士告訴他們,於喬醒了一次,吃了點東西,又睡了。

桌上的午飯被打開過,其他食物沒動,只有炸幹蹦兒少了幾根。

陳一天又把奶奶送回家,自己再趕回醫院,陪著昏睡的於喬過春節。

他這一天,往返家和醫院數次,幾件棘手的事,算是都辦了。

陳一天淩晨回到家,先把情況跟陳奶奶說了。

孫子帶回來的消息,已經是可預見的最好的消息了。於喬的鼻血止住了,目前看來沒有生命危險,在醫院睡著了。

懸著的心一直沒放下,奶奶也一宿沒睡,躺在床上眼睛溜光水滑,只好起床找點活幹,折騰到淩晨3點,窩在沙發上,勉強補了點覺。

陳一天眼窩深陷,皮膚暗淡,上唇和下巴上泛著青色胡茬。

這個上午,陳一天也沒閑著。他吃完飯,問奶奶拿了於香留下的錢,又把於喬幾次住院的病歷、檢查報告湊齊,準備等奶奶做好午飯,一起拿去醫院。

收拾妥當,他才最終決定,給他爸打個電話。

大年三十兒,按照往常的習慣,他不打他爹也會打過來,要拜年。要說說吉祥話,再念叨幾句陳一天不大愛聽的話,什麽“你爸這麽拼,全是為了你”“知識改變命運,要好好學習”“聽你奶話,別惹她生氣”“錢夠不夠花”之類的。

但是陳一天不想等了,他得主動一點。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行啦,兒子,知道給爸打電話拜年了啊!”

“……過年好,爸。”千年古樹開口說話了,兒子難免有點尷尬。

“你奶呢?我剛還在想,下午給你們打個電話。”電話裏傳來關門聲,背景安靜了一些,估計他走到一個空房間。

“她在做飯。”

“哦,不是下午三四點才吃飯嗎?幾個菜啊?這麽早就準備。接神餃子什麽時候包?對聯貼好沒?對了,接神鞭炮買了吧?”

我跟你說,放鞭炮一定要註意安全,最近新聞都播了,老多被鞭炮炸傷的了,大過年的,還是安全第一。”

買也要去正規商店買,別在路邊買,也別看包裝,有的包裝大,裏面的火藥壓得不實,弄不好就漏了,那種最危險……”

父子從來沒這麽熱絡地講過電話。

陳一天最終還是打斷了他:“爸,你有沒有錢?”

“……有啊,上次走之前留下的錢花沒了?行啊,再給你包個大紅包。”

陳一天:“15萬。實在沒有那麽多,12萬也行。”

電話那頭沈默了。

當年的15萬,夠在北上廣之外的任何城市全款買一套房。

再往前搗幾年,“萬元戶”還是個很驕傲的稱謂。很多人家悄悄地攢錢,存進銀行,只要攢夠這五位數,足夠一家子三頓不吃不喝,偷著樂都管飽。

“兒子,你出什麽事了?”

陳一天單刀直入:“我什麽事也沒有,不是我,是於香家孩子。”

陳一天簡要說了於喬的病情,他知道他爸肯定會問,於香家孩子生病應該找於香,就算她要借錢,也得是她親口跟我說,你幹嗎來跟我說。

陳一天一咬牙,又把於香跟於喬爸的情況說了。

交待個八九不離十,只省略了一項,沒說於喬爸為什麽進了局子。

借錢這件事,江湖練達的老陳本能是不想管。

況且,張嘴就是15萬,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親生兒子敢說出口。

他覺得這件事有點扯,不是可操作性高低的問題。

但是,對他提出要求的人,是他身體裏的細胞變出來的,又是這麽多年來他沒拉扯過胳膊沒拉扯過腿的,這種虧欠感讓事情很覆雜。

這個爹的內心獨白經常是:“我之所以不管你,是為了要賺錢,我賺多少錢,將來還不都是你的。”

但是,讓他借15萬給他兒子,他兒子拿這筆錢拿去救別人家的孩子,他就有點想不通。

陳一天等他別扭地沈默了一陣,繼續說:“不是說,給我留了一筆錢,將來買房子嗎?你就把那筆錢先借我,我畢了業賺錢再還你。實在沒有15萬,12萬也行。”

這件事,肯定沒那麽容易敲定。電話裏,父子倆只是互相通了氣,陳爸沒有一口回絕,陳一天的目的就達到了——他也沒指望掛了電話就拿到錢。

掛電話前,陳父感嘆道:“這個年,你們三個人也都沒過好。”

陳一天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我媽呢?”

陳父故意把語氣放平緩:“你媽啊……你媽她……”

“得了得了,我也不為難你,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這樣,你把她聯系方式告訴我,萬一你不借我錢,我還得跟她張嘴。”

“熊樣!還兩條腿走路是吧?你媽現在沒有固定的電話,我會想辦法聯系她,讓她給你打電話。”

☆、血淚含悲啼-28

陳一天把奶奶送回家,把沾血的衣服換下來, 洗了個澡, 又返回醫院, 已經晚上8點多, 春晚已經開始了。

當年的春晚,雖不至於萬人空巷, 可仍是百姓心目中的年夜大餐。

邊包餃子邊開著電視, 邊吃年夜飯邊看趙本山的小品, 已成千家萬戶的習慣,十億人看春晚的場面蔚為壯觀。

於喬還在睡,同樣的姿勢, 同樣的呼吸節奏。

陳一天去找護士,護士說只下午醒一次,喝了不少水, 吃了點東西。

他又下樓找大個子醫生, 把於喬的所有病歷和檢查單給他,拜托他給看看。然後問醫生, 於喬連續睡了快20個小時, 會不會有問題。

醫生再一次給陳一天寬了心。說失血過多, 昏睡是正常現象, 沈睡也是她的身體在自我恢覆。

陳一天問, 要不要叫醒給她吃點東西,醫生一擺手:沒必要。

於是,陳一天返回病房, 關了燈,和衣躺下。

四人間,空蕩蕩。

於喬的呼吸聲幾不可聞,相反,窗外的鞭炮聲卻一陣緊似一陣。

※※※※※※※

大年初一,太陽升起,於喬醒來。

她長舒一口氣,睡得太久,身體像是黏在床上一樣,只好先轉動眼球,環顧四周。

緊接著,她對上陳一天的目光。

陳一天翻身下床——他前一晚只脫了外套,和衣睡了一夜,但是精神很好。

在他看來,於喬精神也很好。

起碼,比前兩天好。真如醫生所說,深度睡眠讓她的身體恢覆了一些,雖然虛弱,可眼睛有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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