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蝶拼命想要拉開後門——她相信，才這麽一會兒工夫，劇院的人肯定還沒有全部走跑遠——而事實上，尹玉蝶也的確聽見了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嘈雜的聲音……

但是，任由她叫破了喉嚨，外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轟炸機隱隱約約就在頭上盤旋。

門閂上冰冷一點一點沁入皮膚，這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並不寒冷，但是尹玉蝶的手足卻被凍得僵硬了，一點也動彈不得。

尹玉蝶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個劇院裏，不一定會遇到危險。日本人的轟炸機很多，日本人的炸彈也很多，但是上海也很大，命中新旺劇院的概率也就很小。

理智的尹玉蝶還知道，她甚至不用在這裏過夜。等警報聲解除，一群小姐妹們回到了大雜院，總會有人發現自己失蹤——或許他們現在就發現自己失蹤了——然後會一點點回憶，然後就會來新旺劇院來找自己。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一回事——人是群居動物。

在孤獨的黑色裏，尹玉蝶蜷縮在門的後面，門縫外面的世界也是一片漆黑，也是一片靜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然後，尹玉蝶聽到了一個聲音：“有人在裏面嗎？有人在裏面嗎？”

似乎是茫茫黑夜之中的一道閃亮，似乎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朵浮萍，尹玉蝶刷就站起來——但是蹲得太久了，兩條腿已經麻了，甚至一個趔趄。

她抓著門閂站定，聲音顫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我在！——我在！——幫我開門……”

手足都在顫抖，甚至已經抓不住那門閂。

門外急切的腳步聲頓了下來，有人說話：“在裏面就好！——啊，門鎖上了？”

尹玉蝶穩定了一下心神，才說：“門被鎖上了。你是——熊一俠？”

在說出“熊一俠”三個字的時候，尹玉蝶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湧動了一下。

熊一俠——是自己的仇人吧？

——不算仇人，但是自己向來看不上他。

——但是現在，竟然是他第一個發現自己被關在這劇院裏？

熊一俠說：“我是。你不要急。我想辦法將這門打開。”

熊一俠的言語安安靜靜的，似乎是有些篤定的樣子。尹玉蝶的心也安定下來，說：“不急，沒事兒。日本人的炸彈也不會這麽湊巧。”

熊一俠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會著急發瘋呢，卻不想你一點事兒也沒有。”

尹玉蝶說：“那是，這些年什麽風浪沒見過。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幸運的事情了，該吃的都吃到過了，該看的也看到過了，就是不湊巧遇到炸彈也不算虧。”

熊一俠笑著說：“你倒是想得明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中間夾雜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熊一俠在折騰門鎖。尹玉蝶就問：“熊大哥，你沒鑰匙……有辦法將這門打開？”

熊一俠笑著說：“想當年我從東北跑到大上海，路上找不到吃食，有老人家就傳授了我這門技藝。但是怎麽說呢，從小家人教育我要堂堂正正做人，雖然學了這門技藝，卻也一直不敢用，等到了大上海，體重從一百六直接下滑到了九十斤。好在大上海吃飯的路數多，總算活下來了，這門手藝沒有練習，也就生疏了——不過你放心，我那師父曾經稱讚我，說我心靈手巧，能舉一反三聞一知十，你等著吧，過不了幾秒鐘，我就能把這把鎖給開出來。”

聽他恬不知恥的大吹法螺，尹玉蝶不免撲哧笑出聲來。隔著一道木門，這個熊依稀似乎與自己之前認識的熊一俠有些不同。

尹玉蝶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熊一俠嗤笑了一聲，說：“這很難嗎？一群人在防空洞裏找你，附近也就這麽一個防空洞，跑錯路的可能性基本沒有。那你肯定是落在路上了。這逃警報的時間，流氓地痞無賴膽小要命，也沒有時間趁機做點搶女人賣錢的壞事。即便真的有流氓搶人，那麽多一起逃警報的人會沒發現？其他人還在猜疑，我就直接跑回劇院來看看。”

熊一俠在忙碌，尹玉蝶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當初為什麽要去幫日本人？你說過你老家是在東北，你說你老家被日本人占了，才跑到上海來的。”

熊一俠沒有立即說話，片刻之後才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日本軍隊是日本軍隊，日本人是日本人，那幾個日本女人幫過我，我回報下她們有什麽錯？你別唧唧歪歪了，你一說話我就走神，我一走神，這鋼絲就找不到感覺了！”

聽著熊一俠聲音突然暴怒，尹玉蝶當下不敢發出聲音。但是臉色卻漸漸煞白起來——因為，尹玉蝶聽見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大！

那是說明飛機越來越低——

那是說明，敵人的飛機將要再次投彈！

尹玉蝶疾聲說話：“你快走，找防空洞！”

熊一俠也暴怒起來：“女人就是麻煩！告訴你不要多嘴打岔！”

尹玉蝶不敢再說話。卻聽見“哢噠”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深夜之中格外清晰。

熊一俠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尹玉蝶的心也要歡喜得跳出來！

熊一俠就將門打開——然後，尹玉蝶就撲了出去！

只是沒有留意到門檻，差點摔了。好在熊一俠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熊一俠將門一關，將鎖照舊一掛，說：“咱們趕緊走！”

但是尹玉蝶竟然走不動了，她說：“我的腳疼！——好像是扭到了！”

熊一俠低下頭，摸了一下尹玉蝶的腳腕，說：“真沒用！要逃命的時候偏生遇到這樣的事！趴到我背上來！”

尹玉蝶說：“不成，你自己去逃命吧，背著我怎麽逃警報！”

熊一俠抓住尹玉蝶的雙手，往自己後背一甩，大聲說：“二十個大洋！”

尹玉蝶哭笑不得，鼻梁之間，卻有熱流在湧動。

刺眼的白光。尖銳的爆炸聲響了起來——有炸彈，就在兩人的附近爆炸！

刺鼻的煙塵。石塊泥土。這個世界似乎整個崩塌了——

熊一俠背著尹玉蝶，在與整個世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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