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群姑娘，自從十二三歲起，就只會唱歌唱曲，在這亂世之中，誰有什麽謀生的本事？

楊春華說：“我們還是唱曲吧。”

雖然頭頂上炮彈滿天飛，但是亂世之中的上海人依然還是有娛樂需求的。就在這開戰的半個月裏，姑娘們也接到了過兩次唱堂會的邀請，楊春華尹玉蝶張宛央幾個人貢獻了兩個下午的時間，去租界給兩位高官富戶的老太太唱了十幾本折子戲，還收了二三十個大洋的賞賜。

但是那是租界。連日本人的炮彈卻不敢進去的地方。

但是四鳳舞臺要演戲，卻只能找寧家的劇院。寧家的劇院雖然關著門，但是卻留下了守門老大爺，也曾留下了話。一群人如果想要唱戲的話，只要去找守門大爺開門就成了。

這就不知能不能引來觀眾了。

現在半個上海都已經空了，有錢人要麽離開上海，要麽索性躲進了租界。就在這炮彈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的地方，還有多少觀眾願意來看戲？

心中雖然沒有多少底，但是四鳳舞臺不得不再度開業。

但是卻沒有想到，重新開張，第一天，竟然就有三成的上座率！

第二天，這個上座率竟然達到了七成！

雖然票價沒有漲，雖然一群姑娘誰也沒有收到花籃打賞！

第三天，上座率達到了八成——金錦田就吩咐謝柳生，不要再賣票了——因為，怕！

不是怕別的，就擔心萬一有個萬一，幾個門都打開也來不及疏散，到時候就容易出踩踏事故！

於是就忍不住嘀咕：“熊一俠去哪兒了，怎麽這些天都不見人？”

原先劇院是配備了保安的，但是寧逸飛走了，劇院也沒有工作了，保安們也走的走，散的散，金錦田雖然竭力尋找，卻也只找了四個人回來。

真的有事，四個人根本不管用。

謝柳生低聲解釋：“熊大哥幾天前就與我說了，他有要緊事情做，這些天就不回來了。”

金錦田倒也不是對熊一俠有什麽不滿，熊一俠離開大雜院的時候，四鳳舞臺還沒有決定恢覆演出，也怪不到熊一俠身上。只是現在手上沒人，就不免想起熊一俠的好處來了。當下嘆了一口氣，說：“這麽亂世，還經常往外面跑，幾天也不回來，也不知忙些什麽，不要出事才好。”

卻聽見有人說話：“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不是投靠日本人去了吧？”

卻是已經化好妝的尹玉蝶，從兩人身邊經過，聽見兩人對話，就插了一句。金錦田楞了楞，謝柳生卻漲紅了臉，說：“玉蝶妹妹，你怎麽可以這樣猜疑？熊大哥是東北人！”

尹玉蝶一句話出口，就有些後悔，畢竟自己這個帽子扣得太大。但是她心中其實是有疑慮的，當下也只說：“我失言了。”就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自顧自忙去了。

金錦田皺了皺眉，說：“柳生，你與熊一俠熟，等熊一俠回來，你旁敲側擊問問看，他到底忙些什麽。現在國難當頭，不要走錯路了。”

謝柳生忙說：“班主，你放心，熊大哥肯定不會走錯路的。”

金錦田看了看謝柳生，半晌才說：“雖然熟了，但是人心隔著肚皮。你也謹慎一些。”

謝柳生點點頭，金錦田也就點到即止，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這一晚的演出依然很順利。值得一提的是，散場的時候，楊春華尹玉蝶張宛央嚴香菊各收到了一個花籃。送花籃的人正是沙元子，等散了場她就徑直到了後臺。

一身火辣辣的紅裙子，腳上還踩著一雙火紅的高跟鞋，嘴唇抹得鮮紅，整個人就像是一團火焰。笑微微向眾人表示祝賀，又很禮貌地向眾人打聽熊一俠的下落。等眾人表示說不知道熊一俠在哪兒打工的時候，沙元子又不免失望。

離開的時候，沙元子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原來她已經搬到租界去住了。眾人一看地址，就知道是高檔住宅區，倒又有幾分詫異。

等沙元子一走，嚴香菊就忍不住啐了一口，說：“妖精！”

尹玉蝶笑了笑，說：“人家還給你送錢呢，你就罵人家一句妖精。”

嚴香菊呵呵笑了一聲，說：“半夜出門看戲，還穿著這麽妖媚，這是穿給誰看呢？既然有錢有門路，離開大上海就是了，卻不離開上海住進租界，還住這麽高檔的地方，這也不知道是做了啥事情了！”

張宛央笑著說：“香菊，你也別胡亂猜疑。人家有人家的行事做派，不見得就是做了不好的事情了。”

尹玉蝶抿嘴笑著說：“人家的事情，咱們就少管吧，收拾收拾，都半夜了，趕緊睡覺去。”

此時劇院裏的人已經差不多散光了，姑娘們也趕緊卸妝。尹玉蝶快手快腳收拾了自己的頭面，洗了臉，換了衣服，覺得肚子有些不順暢，就去上廁所；卻不想還沒有從廁所裏出來，就聽見遠處原來了尖銳的警報聲！

——那是敵襲！

尹玉蝶急忙忙從廁所裏沖出來——然後，叫了一聲苦也！

劇院的後臺已經空空如也，姐妹們都已經撤離了！

尹玉蝶倒也不怨恨姐妹們忘記了自己。警報聲一響，大家都必須第一時間跑防空洞，這是常識，如果呼喚姐姐尋找妹妹，耽擱了時間，轟炸機一圈兒炸彈甩下來，全都炸死了，算誰的？

再說深更半夜的，大家都往防空洞跑，又有誰能留意到，一群姑娘中少了一個？

——但是尹玉蝶卻沒有想到，跑到劇院的後門口，用力一推——門鎖著！

劇院有四個大門。客人進場的時候，走的都是前面大門。客人散場的時候，前面大門、兩側的大門都打開了。客人走光了，三個大門全都關上，只開著後面的門，供舞臺的人進出。

——也許是看守舞臺的老大爺認為，大家都跑防空洞去了，這後門開著不安全，畢竟四鳳舞臺還有很多吃飯家夥呢，還有劇院的電燈喇叭都很值錢——所以，順手就將這後門也鎖上了！

——尹玉蝶去看了其他三個大門——當然，全都鎖上了。

現在，不遠處有尖銳的警報聲，一聲接著一聲。

頭頂上有著低沈的轟鳴聲，熟悉這種聲音的人都知道，那是敵人的轟炸機在盤旋。

不遠處還傳來了劇烈的爆炸聲——

現在，尹玉蝶一個人在劇院裏。

黑魆魆的劇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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