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小定的確只能算是半個梁丘人。

他與閻清卓，本來就只是表親。知道了他爹的身份，更加是連骨子裏的血都要遠出十萬百千裏的路去。

想來何將楚這人乍一看沒個正經又粗枝大葉，軍營裏的事兒大多都是挑子一撂，有種“大爺自在最重要，其它的通通不幹老子事”的味道。但他這人粗中有細，而且記憶力卓絕，過去的事情只要他想要回憶，幾乎就不會漏掉任何細節。所以他當初對餘小定的一番揣測幾乎中了十之八九。這其中，就包括餘小定的出身。

他的父親是當初獻禮朝拜的使團中的一人，也算是安南國中的顯赫一脈。父母兩人結緣也算得上是上天註定，英雄救美而後美人芳心暗許的橋段雖然俗套，可也確實是歷朝歷代屢見不鮮。

但這二人當初愛是愛的驚天動地情真意切，若是讓餘小定的母親自己現在來說，想必她也還是會說她不後悔。

但對於餘小定就不是如此了。

餘小定早慧，對安南的記憶幾乎雖說不得特別完整，但也能記個六七成。

他跟他的母親都是梁丘人，在安南自然過的不會太好，就算是有他父親的疼愛，也擋不住其他人的揣測與防備。明明都是人，卻非要分個你國我國，還說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好像只有本國的人的心才是熱的血才是紅的一樣。

但這也並不是安南的全部，這些只代表了安南的人，一部分人。

除開這些，安南還是一個迷人的國家。

這個迷人並不在於那些神秘的巫術，奇詭的陣法。它是一種存在於血脈中流淌的東西。

餘小定自己也不能否認，這種東西類似於一種情懷，它的出現來自於他心裏無意識接受的那些關於安南的歌頌與書寫這裏的美好的典籍，來自於他母親的念叨對他無意識的影響——他的母親真真做到了嫁夫隨夫，口中心中滿滿都是那個男人的好，連那個男人的國家在她眼裏都勝過了故土。

在餘小定還很小的時候，安南的上一代國師，在一次觀星局的時候窺見了安南國未來的命數。

安南將會滅在梁丘的手中，滅亡近在眼前。雖說安南國運將盡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沒有任何一代的王與國師，甚至是臣民，願意看到這個國家毀在自己的這一代。

也許是鬼迷了心竅。餘小定的父親，懷揣著對自己的家國的愛，說服了自己的母親離開安南，回到了梁丘的故土。

做一枚埋下的棋子。

餘小定最開始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他只知道年幼的自己跋涉了很遠很遠，到達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然後進了一個新的宅子。

他最開始以為這裏可以稱之為“新家”，但是他的母親在兩人獨處的時候糾正了他。他在這裏找不到歸屬，這裏的人也不比安南的人友好。

他的母親丟盡了閻家的顏面，並且帶她走的人也不光彩。從一個冷漠的路人角度看來，作為最重顏面的世家大族中的一家，閻家能給他們母子一個住的地方已經很寬宏大量了。

那時餘小定雖說是還小，懵懵懂懂的，但也已經能看懂別人的眼神了。不過小孩子，頂多覺得沒有人願意陪著自己玩兒而已，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兒。直到有一個端著嫡長子的架子的人，為了長子的風度與家中的和諧，和他接觸，帶著他玩兒。

閻清卓是餘小定童年裏的一束光。

再後來，因著何將楚的父親，也就是何老將軍那樁事情，閻家的頂梁柱沒了。閻清卓為了不讓閻家沒落，毅然決然地棄了自己富家子弟的閑散生活，走向了軍營。一個人挑起了閻家的大梁。

也是在那個時候，餘小定從他母親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一個細作。

老實說，餘小定雖說聽了他母親的話，勤練武藝，讀安南的書籍了解安南。但這些只不過是為了安他母親的心的手段，另一方面，他也確實對安南感興趣。並沒有想過會真的發揮出自己這枚棋子的作用。

可能血脈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

他身上既有安南的血，也有梁丘的血。所以天生是對雙方的文化都親近的。得知攻打安南的時候也只是心中有幾分不自在，直到安南這邊有人與自己接觸，道出一些真相，他才決定站在安南這邊。

這種轉變帶來的最大的變化，大概就是面對閻清卓的時候更加不自在了。以前還只是覺得自己有幾分像是第一次盜竊的賊，明明都還沒動過手，先開始心虛了。現在卻已經是撬開了房鎖，回不了頭了。

閻清卓總覺得這個弟弟小時候又黏又乖，長大了就皮得沒邊兒，而且還不認人了。見著自己就溜得比耗子還快。其實問題就出在這裏。

面對閻清卓他會心存愧疚。尤其是到了梁丘軍營裏，更是如此。

…………………

閻清卓一字沒問，餘小定先一個人自顧自的把底全掀開給閻清卓看了。

絮絮叨叨的，從年少講到從軍，從自己還是懵懂少年到得知自己身份，除了涉及安南軍中的部分，其它的都說了。

按理說他是個頂會講故事的人，從他給白無衣講故事就能看得出來。可不知為何，他這真心經歷過的事情，就著自己那點兒殘存的良心，真情實感地說出來，就如同在扯流水賬。半分吸引人的魅力都沒有。

閻清卓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等他說到了差不多的時候，他倆面前的那堆火都快熄得差不多了。

原本火盆崩落了一地，就不容易接著燃，下面又有血，這麽一點點慢慢浸染上來，濡濕了熱灰，火堆不知不覺就熄滅了個幹凈。

閻清卓聽了那麽多，最後在腦子裏總結了一下，發現自己求的“因”似乎有幾分荒唐得不像話。

閻清卓道，“因為你是安南人，體內流著安南的血。這就是你做梁丘的叛徒的理由？”

餘小定拿著手裏的貯貝器，搖了一下頭，道，“我即是安南人，也是梁丘人。之所以站在安南這邊……”

餘小定停頓了一下，看著閻清卓無比認真道，“是因為，是梁丘不仁。”

梁丘是進攻者，直接說就是，它是侵略者。

他既是安南人又是梁丘人，辨別不出家國立場，那就分對錯好了。站在對的那一方。

而閻清卓卻更加覺得荒唐得可笑，他道，“是安南先挑釁的！梁丘不仁，也是安南先不義。”

安南使團行刺梁丘的君王，梁丘的皇帝因身中安南奇毒現在還躺在病榻之前，說不準說話間就要升天了。

安南既然敢如此挑釁，那麽就當有付出代價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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