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景明十二年冬，齊國發生震驚朝野的運河貪汙案，上至高官皇親，下至運司小卒，凡涉案官員無一幸免。

朝堂動蕩，獄室無空。此案查辦後三月，京都第一風月地，聞名遐邇的曼春樓亦迎來一批“新鮮貨”——

為儆效尤，當朝特旨，此次貪汙案涉案者，除滿族抄斬一屬，案犯家人不論男女，十三以下皆發送樂坊，至死不贖，永為賤籍。

“……翹高臀……”

“……張大嘴，用力……收好你的牙！”

管教嬤嬤驟然一聲厲喝，兩腮鼓脹到表情扭曲的孩童們渾身一顫。

寂靜空氣，只聞“哢嚓”脆響，半個細長的胡瓜墜地，截面整齊隱現牙痕。

“抱歉，用力了點。”

迎著管教嬤嬤淩厲視線，跪在最前列的少年擡起白玉般的面孔，慢吞吞解釋。

玉陷淖泥，難掩其華，再卑微的姿態亦掩不住少年眉宇間的那分不馴——

甘心，又怎可能？就在三月之前，他明明仍是世家嫡子、名門之後，親長最為愛重，同輩中最被艷羨的那個存在。

哪怕這一切，到現在都成了最大的諷刺。

只差半月，離十三歲，他分明只差半月。他寧肯早生這半月，隨著父兄流放邊陲絕地，便是半途夭折客死他鄉，也好過淪落到眼下這步。

男子，即滿十三。此刻所學的一切是為了什麽、將用在何處，素以早慧著稱的他一清二楚。

有時，他甚至恨這清楚，寧願如周邊蒙童般渾渾噩噩，毫無知覺地任人宰割。

猶帶青澀的俊麗面容無聲暗下，少年勾起一抹細微諷笑。既是對自己，也對這無常的命運。

“啪”、“啪”、“啪”……

穩定沈悶，厚板落在皮肉上的聲音，短短時間，已成為這幫孩子最恐懼的聲響。

如何調.教一個清倌人，打碎一個少年人的驕傲，沒人比風月地的老鴇更懂。

但顯然，這批“新鮮貨”裏，年齡最大、顏色也最好的那個少年，脾氣之倔強亦超常人。

盡管皮肉的責打令其學會低頭和沈默，但閱人無數的管教嬤嬤，仍能從那雙曜黑的眼瞳裏瞧出潛藏的不馴。

要從裏到外地馴服這個官家子，皮肉之痛，遠遠不夠。還需在精神上，予其更大、更多的“刺激”——

“……卿霖兒，我要看到你這段時間學到的東西！施用出你所有的手段，若不能令她動.情，下次，你便來當所有人的練習對象罷！”

管教嬤嬤嗓音尖細，當著眾孩童的面，狠推了把身前女孩。

那女孩約摸十一二歲年紀，一看便知是錦繡堆裏養大的嬌兒，被嬤嬤的厲喝駭得表情空白，踉蹌跌出，多虧正前方的他最後扶了把，才沒當場摔個結實。

由此，二人的距離也近乎為零。少年的溫度，自緊握她手臂的手掌源源傳來，夏日衣薄，幾乎能感受到那掌心的濡.熱。

於是少女惶然擡頭，六神無主、似懂非懂地望向高她一頭的他；

少年則僵立原地，眼底黑浪翻湧，良久，才垂眸對上這張很有兩分眼熟的青稚面容。

……是家族的世交之女，小時還追在他屁股後叫過世兄的。貪汙案前，兩家因利反目，後宅親眷便也斷了往來。

直到同被清算前，雙方父輩仍是朝堂上針鋒相對的政敵。

——顯然，特意挑選這樣一個“熟人”讓他“練習”，是管教嬤嬤有意為之。只為當眾碾碎他的驕傲，剝下他僅存的尊嚴。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怕從不回應那個可笑的“卿霖兒”，依舊改變不了不堪入目的處境。他，早已退無可退。

“易庭軒……”

唇瓣囁嚅，女孩聲如蚊蚋，惘然凝視他。

她也認出他了。不記得什麽世兄世妹，她只記得他是爹爹政敵的兒子——

雖然兩人如今都家破人亡，同被充作官妓，再無什麽黨別派系可言了。

總之，這種地方遇見認識的人總是難得的。楚嫣幾乎忘了管教嬤嬤交代的話，心下震動，挪動步子便又想喚他。

握在上臂的手掌這回輕輕落壓在她唇上。

小眉頭蹙起，楚嫣奇怪間，感覺身前人的另一只手臂遲疑而生硬地圍上她腰肢。

四目相接，少年呼吸沈緩，眸光晦暗。

捂著她唇的手擦過肌膚、緩緩挪開，同時間，那張俊秀得過分的臉一點點壓下，侵占視野。

楚嫣沒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你、你要做什麽……”她本能推拒他胸口，別過臉，心慌慌欲逃開。

“對不起。”

易庭軒嘆，從此刻起對自己生出發自骨子裏的厭惡。

然而還能怎樣呢，無路可退，無法可想。他只能是捂住那雙看得他心顫的眼，嘆息地吻下去。

……她還只是個孩子。他亦只是個孩子。

可惜這世間，最脆弱的，從來也最易被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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