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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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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他很想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人已身死,為何不肯將他放歸塵土。

為何不惜冒著魔化的風險,毀去記憶做成傀儡也要他活。

若只是因為當初那場叛逃,這懲罰未免太過。

然而他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可知一旦做了便再無退路,他日若是後悔……”

沈夜閉目,再睜開時唇角便掛著一個冷冷的笑。

“‘往日種種如川而逝’,呵,他既已忘卻舊事,本座又何來後悔之說。”

太初歷六千六百年。清明第六日。

靜水湖。

微風徐徐,竹影婆娑,水波拍打著偃甲小島的邊緣,一起一伏。

窗子裏有微弱的封印的光,封印似乎已經設了不短的時間,眼下正隨著法力耗盡而消退下去。

越來越暗,終至熄滅。

茶桌旁枕臂而眠的人動了動,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響,皺著眉睜開了眼睛。

單片偃甲鏡就在手邊,他卻不記得將其放在這裏。起身去開窗,想自己究竟是何時不小心睡著了的,竟然也茫然沒個頭緒。

嘆了口氣,心想,真是久睡傷身。

書桌上還散放著幾本偃甲圖譜,似乎也是沒在意的什麽時候從偃甲房拿出來的,其中一本還攤開著。他望著圖旁那幾行字跡有些出神,而後默然將之合上,和其他幾本疊在一起。

推開屋門,暖暖的陽光就傾瀉進來,天空湛藍,視野裏霍然拉開一片鮮活明媚。

一切好像都和平常沒什麽不同,卻又似乎已經完全不同。

流月城。

濃重的黑暗終於漸漸稀薄,焚燒過後開始透出令人舒適的清涼。

那之前曾經發生過什麽,腦海中全無印象,仿佛承載著一切的記憶都已隨著火焰熄滅而逝去,心念中模糊殘留的,是自己被重重黑霧吞噬前的那一刻,竭力想要記得的一個幻影。

一個人。一座城。

世間輪回,來來去去不過生死二字。

那一年開滿曼珠沙華的忘川河畔,並沒有一個名叫謝衣的魂魄經過。再一次的魔氣熏染也沒有將他魔化,雖然過程十分兇險,最後卻平安無事,只在右眼下留下兩顆狀如淚滴的暗紅色痕跡。

瞳想起熏染前一日沈夜也曾到七殺祭司殿來,離去之前站在門口,背對著他說了一句:

“瞳,熏染的時候有勞你親自過去一趟……替我看著他。”

再將沈睡中的人檢查了一遍,所種的蠱已經生效,替換殘損部位的偃甲也基本無礙,只等他醒來。

他想,如你這般運氣究竟該說幸或不幸?

他關了暗室走出去,光線隨著那扇門的閉合黯淡下來。

五感漸次清晰。

魂魄重新全權掌控了軀體,暗紅魔紋上的睫毛微微一顫。蘇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潛]

太初歷六千六百零四年。立夏。

夜闌人靜。

正是午夜時分,朦朧月光穿過交錯的矩木根條灑進來,將街道建築和花木樹影照得明暗斑駁。

城中最下層一處荒僻的石廊下,兩個人影正匆匆行進。

間或有壓得低低的語聲傳出,又被腳下踩著水窪的水花聲蓋過。

許久,終於在一道機關門前停下來。

這地方是用來關押魔化人的,本來有人看守,但前不久忽然有個魔化人狂性大發,靈力暴漲數倍造成守衛死傷。為了安全起見,魔化人被制服之後就撤去了看守,改用偃甲衛兵替代。

然而此時這些衛兵卻像癱了一樣,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前面的人徑直走到門側要啟動開關,忽然被同伴伸手拉了一把:

……餵,你真要這麽幹?

你說呢?

那怪物癲狂錯亂又力大無窮,真的放出來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收拾的。

嗤,都這時候了你還在猶豫?魔化人失控之事已經被上報到大祭司沈夜那裏,倘若追查下來發現是咱倆的過失,不死也是重罪。

……那你這麽做,能擔保他們一定追查不到?

上面如果發現魔化人闖入城內,一定會將之斬殺,到時候證物已銷毀,沒人能查得到咱們。

可這怪物不知會殺多少人,要是被人發現是我們將之放出……

熏染魔氣出異狀也不是第一次,只要稍加偽造,沒人會發覺。

那人說著又轉回頭面對開關,冷哼一聲:至於死了的那些人,就去怪沈夜吧,要不是他定下這熏染族民的法子,哪來魔化作亂之事。

一點靈力的微光從那人手上騰起,機關門中的轉軸隨即吱吱作響。

後面的那個像是終於想通了,也在手上亮起一團靈力,大著膽子站到另一邊。

四面沈寂,一絲風也沒有,幾乎能聽到時間的流動。

“……你說……這麽做真的能瞞過去?”遲疑的聲音。

先前那人被同伴的優柔寡斷弄得不耐,然而還未等他答話,耳邊就傳來另一個聲音。

“——不能。”

清朗的。平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兩個字。

像一顆石子落進池塘,將凝固的平靜打破。

他猛然轉頭,陰翳中走出一個人,半張木制面具將雙眼遮住,步履無聲,像一道暗夜的幻影。

頭皮一陣發麻,手心不知何時滲出汗水來,他壯著膽子問,你是何人,來做什麽?

對方很配合地回答,奉命處治此間事務。

“你……是奉誰的命令?是來處治魔化人的?”

他聽見自己聲音在發抖。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個毫不在意的笑。

“不是,我是來處治你們。”

那人手裏握著一把長刀,鋒刃森寒,在月色裏反射出雪一般的清光。

流月城上是遮天蔽日的矩木,心魔便藏附其中。自其入侵以來的二十餘年裏,並沒有多少人見過礪罌的真形,然而它確實存在著,存在於尋常時候看不到的地方。

看不見,並不意味著永遠不會出現。

比如情感。比如疾患。比如宿命和天意。

比如暗殺者。

機關門前,兩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一人靈力聚起開啟門上機關,另一人則召出法杖朝來者撲過去。

而勝負不過須臾之間。

舉著法杖的人還未近前就被一腳踹了回去,嗖嗖兩道光刃從眼前飛過,機關上的靈力流一劈兩散,本已向上開啟了一半的門轟地一聲掉落下來,砸在門檻上,嚴絲合縫。

倒在對方腳下的一瞬,一片衣襟從眼前一晃而過。

衣色如墨,邊緣繡金,蔽膝末端有葉形花紋,仿佛暗示著這個人和這座城池至高統領者之間的聯系。

“……你……是誰……”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又隨著那個身體的僵硬倒塌而消散在塵埃裏。

暗殺者將手臂一揮,刀上的血震落在地上。

依舊是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語調,回答他:

“在下初七。”

捐毒一遇之後又是四年,偃師謝衣在人間消匿了蹤跡,流月城卻多了一個傀儡暗殺者初七。

嚴格說來他並不是為了暗殺而存在。

從被造出之後,他就跟在沈夜身邊,如同一個影子,除了沈夜和瞳再沒有一人知道。

因為心臟損毀,左胸腔中替換了精密偃甲,五感雖齊備,卻沒有心跳,好像身體裏的時間就靜止在了那個皓月黃沙的晚上,不再跟隨四季流逝。

他並不在意。

事實上,沒有記憶的人也再沒有什麽能夠在意。沈夜雖然將他帶在身邊,和他交談的時刻卻並不很多,他只是要他跟著,看著,了解他身邊所發生的事,並且完成他交給他的任務。

從前還是謝衣的時候他知道的很多事情,如今已經無法得知,然而從前他所不知道的,潛藏在表象之下更細微一面,卻漸漸浮現在他眼前。

一張面具將他的臉遮擋起來,這個世界看不見他,而他卻能看見外面的一切。

他是一個傀儡。沈夜是他的主人。

傀儡為主人而生,也為主人而活,僅此而已。

他持續開著傳送術在建築中穿行,速度之快連月光都照不見他的身影,宛若一段夜風。

夜色迷離,已經接近醜時。

大祭司寢殿裏亮著燈火,從每一扇葉形長窗裏透出淡淡的暖黃。

沈夜將手裏的書簡放下,單手撐住額頭。

有一點疲累,如果去運氣冥思片刻應當能恢覆過來,然而他不想去。像這樣徹夜無眠的日子時常都有,一次兩次早成了習慣,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在感覺中竟是沒什麽分別。

他轉過視線去看寢殿另一側。

那裏曾經有一間偏殿,後來他下令拆除了,當年通往偏殿的廊道處如今只是一堵墻。

曾經是離他最近的一處所在。曾經。

思緒就在這裏中斷了,那後面的字句似乎不可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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