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上海的氣溫節節攀升，隨處可聽見肆意的蟬鳴。

這裏仿佛是個與外界隔離開來的獨立空間，冷氣十足，陽光被厚實的尼龍窗簾遮擋在外。

電視上的頻道不斷切換，最後畫面停在了在一則新聞播報上。

“燦陽集團成立公益基金會‘水晶計劃’……”

遙控器落到地毯上，旁邊散落的空罐子和攪拌用的碗。

沙發上躺著一個只穿著內衣的女人，渾身上下用保鮮膜裹滿了灰白色的泥質感磨砂膏。她瞥了電視機一眼，伸手撫平自己臉上紙質面膜。

門口響起“嘀嘀”聲，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客廳。

他看地上的狼藉，最後將視線落在女人身上，“這是在做什麽？”

宋倩蝶擡眼看來人，“做面膜，看不出來？”

俞舟蹙眉，指了指她身上，“面膜塗得到處都是？”

“身體也是需要做護理的。”

他搖頭，拿起遙控器欲將窗簾打開。她擡手揮了揮，連忙制止，“不要開窗簾，我正在美白！”

俞舟失笑，把遙控器放回去，“早知道要曬黑，當初跑那麽遠做什麽。”

她咕噥一聲，閉上眼睛不看他。

“說什麽？”他俯身湊近她。

他身上的木質香調撲鼻而來，混合著面膜的味道。她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晚上有活動嘛。”

他輕笑一聲，嗅了嗅她臉上味道，“不太好聞，下次別弄這個了。”

“你管我。”宋倩蝶推了他一把。

俞舟起身往吧臺走，“晚上想吃什麽？”

“不吃。”由於面膜的限制，她張不開嘴，只能小聲說。

他卻聽見了，蹙眉說：“不吃怎麽行，中午吃了嗎？”

宋倩蝶幹脆掀開面膜，坐起來朝吧臺那邊說：“阿舟，你最近很喜歡扮演我的家長。”

她給他留了面子，沒有說“婆婆媽媽”。

在非洲的項目結束後，宋倩蝶辭去了英國的工作，加入了俞舟的“水晶計劃”基金會。

“水晶計劃”的英文寫作“Krystal Project”，她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她離開時，他在電話裏說“回來好不好”，那麽驕傲的人，肯為她低頭。那時候她下了決心，一走了之。大多時候，狠心的女人比男人更殘忍。但她也是一個極其容易心軟的人，何況她沒理由讓這個男人為她低頭兩次。

在他的“誠摯邀請”下，她回國了，被冠以“聯合創始人”的頭銜，為此和他爭執了數次。她認為自己無法提供資金和經驗，僅有一些人脈，這個頭銜於她來說這樣不合適。

俞舟卻說，如果沒有她，就不會有這個基金會的成立。

兩個談判半天，各退一步，他答應會給她實質性的工作，絕不是掛名而已，她這才答應。

俞舟不止給她提供了工作，還給她提供了住所——他的家。她原本極力拒絕的，奈何他有理有據，只說你就當員工宿舍住好了。她思索了一番，決定放下自己這可憐的自尊心。

就這樣，兩人同居了，至今已有兩個月。

俞舟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上會晨跑，周末會游泳，一日三餐低脂高蛋白。讓人忍不住懷疑他以前做過健身教練。宋倩蝶在他的影響下不僅沒有絲毫改變，反而愈來愈放任。她每次出差回來都要躺上整整一天，平日裏一日三餐常常不按時吃，除了游泳和睡覺時間，基本和他的生活不同步。

起初他還會嚴格要求，她跟著過了兩天健康-生活，實在受不了，和他生了一通氣後當晚直接出去住了酒店。這之後他再也不要求她，只叫阿姨來每天盯著她吃飯。

今天接到阿姨的電話，說宋小姐又不肯吃飯。他心中惱火，提前下班回家。

“如果你好好的，我也不想這麽啰嗦。”俞舟拿了瓶礦泉水，走到沙發角落裏坐下。

宋倩蝶曲著腿，小心翼翼扯了扯保鮮膜的邊緣，擡眸看他，“我哪兒不好了？”

“藏在電視櫃藥箱裏的胃藥和褪黑素，你以為我沒看見？”

她一怔。

他嘆氣，“你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怎麽不擔心？”

“我去把這個沖掉，待會兒要出門了吧？”她笑笑，起身邁步走出去，卻被拉住。

“回來就這麽不開心？”

聞言，宋倩蝶回頭朝他展開一個笑容，“怎麽會，當然開心！”

俞舟端詳一會兒她的表情，松手放開了她，“快去。”

她當然開心。

短暫的離別是這樣煎熬，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比想象中的還要濃烈得多。回來以後，每晚被俞舟擁在懷中入睡，她幸福到難以言喻。可是個性裏根深蒂固的憂慮見不得她安穩，偏要出來作祟。愈是幸福，她的心底就愈加恐懼和不安。

宋倩蝶患有憂郁癥，伴隨厭食和焦慮發作。小K發現她癥狀發作時，帶她去看了醫生，她才知道自己的病癥持續許久了，之前無故地心悸以及時常難以入睡，都是因此導致的。

這件事只有她的助理知道，她沒有和俞舟說，也沒和張燕說，更沒同家人聯系。

關於家中的情況，她只通過新聞和一些小道消息了到大概。

星光集團進入破產重組階段，法院正在處理。宋春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人人都在找他。宋家的親戚離得遠遠的，絲毫不提從前在她家受了多少恩惠的事。

每個月她都會從薪水裏劃一大筆轉給姜曉誠，當做給姜華的生活費。姜曉誠說不用，她卻堅持。束縛了她二十年的道德感，讓她必須這樣做。

對於工作，她更是上心，連自身的健康狀況都不顧。在這段時間的籌備下，“水晶計劃”正式成立，今晚就要舉行揭牌儀式和晚宴。

沖完澡，聽見廚房傳來響動，宋倩蝶裹著浴袍就走了過去。

俞舟正在炒牛肉醬，回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煮了烏冬面，吃一點？”

她擦了擦頭發，說“好”。

知道她吃得不多，俞舟也不為難她，只給她盛了一小碗。

兩個人在廚房邊上的小飯桌上坐下。宋倩蝶一條腿蜷曲放在椅子上，夾起一筷子烏冬面，低頭吹了吹。

俞舟看著她樣子，低聲笑了笑。

一起生活的這些日子，宋倩蝶在他面前越來越隨意，起初看見這些小動作，他還會皺眉頭。她最是喜歡在這些地方和他暗暗較勁，他越是看不順眼，她就越要做。久了之後，他竟真的看習慣了，還覺得分外可愛。

宋倩蝶咀嚼好吞咽後，這才說：“笑什麽？”

俞舟喝了口湯，含糊著說：“喜歡這樣。”

“哪樣？”她瞇眼一笑，在桌下用腳去勾他的小腿。

冰涼的指尖滑過帶毛茬的皮膚，他神色一暗，擡眉看了看她。

宋倩蝶被他看得發怵，悄悄收回了腿。

俞舟起身走過來，俯視她，“好玩？”

她連連搖頭，蜷縮起來往椅背和墻形成的角落裏靠。

他一手撐在椅子上，傾身離她越來越近。

玄關處的監視器響起門鈴。

宋倩蝶笑嘻嘻地指了指那邊，“我的助理過來了。”

俞舟挑眉，笑著起身，“回來收拾你。”

“水晶計劃”關註的領域是女性權益，和上海一線家事律所合作，旨在幫助女性走出困境。

今天的晚宴原計劃是與國內一線雜志合作，請來一眾藝人造勢，打響知名度。宋倩蝶認為這樣一來，媒體的關註度都在明星身上，果斷駁回了這個提案。

最後以基金會的名義，由宋倩蝶四處聯系，請來了藝術、影視、商業等各界知名人士，各路媒體受邀來記錄這一刻。

會場在酒店內，布置得很簡單，桌子和四周點綴的花束請了專門的花藝師設計，摒棄了粉白的花，反而以顏色鮮艷的花為主，突出“女性力量”這一主題。

宋倩蝶只穿了一身簡潔利落的西褲套裝，與各式時裝裹身的女藝人們相比，委實低調。

議程到揭牌這一項，宋倩蝶和俞舟幾人走上臺去，不遠處的閃光燈此起彼伏。她不習慣這個場面，稍微蹙了蹙眉。

俞舟瞥見，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她笑笑，趕緊抽出手。她的手冰冷，還滲出了汗。

勉強撐完整個議程，宋倩蝶靠在會議廳的外墻上，整個人緊張不安，渾身發冷。她叫來助理，讓他給俞舟說一聲，她找到司機提前回家了。

休息室裏，助理說完話，擡頭瞧了俞舟一眼，只見他眉頭緊蹙，一臉凝重。助理心有不安，出聲說：“俞總，宋理事讓我不要說這個事……”

俞舟下頷骨的線條因為牙關要緊而分外清晰，他吸了口氣，耐著脾氣說：“有多久了？”

“不清楚，之前是我不小心撞見，從我發現以來有一個月左右。”

俞舟點頭，“我知道了。”

待助理離開後，俞舟半握著拳，指關節一下又一下敲擊在桌面上。

她的每句話，每個表情，他都願意花時間花精力去考究。她想要的，只要在能力範圍，任何都可以滿足她；她沒想過的，只要是他認為合適，也會給她驚喜。他以為在作為戀人這件事上，他足夠優秀。

卻沒想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他連她生病了這件事都不知道。

門外的人聽見房間裏傳來一聲響，接著就看見俞舟來開門走了出來。

走廊的光照進去，核桃木制的寫字臺上顯現出一個淺淺的凹陷。

浴室裏嘩啦啦的水聲停止，接著傳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聲音。宋倩蝶將手上殘留的護膚霜抹勻，朝客廳走了過來。

“嘩！嚇我一跳。”她往後退了一步，瞧著沙發上的人影，“回來了也不說一聲，燈也不開？”

俞舟放下撐在額角的手，稍微坐正了些，“倩倩，過來。”

“幹嘛。”宋倩蝶嘟囔著，蹙著眉頭在他旁邊坐下。

俞舟沈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我要怎麽做，你才能信任我？”

她發懵，“什麽？”

俞舟把剛才從藥箱裏翻出來的胃藥和褪黑素瓶子仍在茶幾上，“裏面裝的喜太樂（抗抑郁藥）和艾司唑侖（安眠藥）。”

宋倩蝶臉色頓時一變。

“費心機做這種事，想要瞞我多久？”俞舟看著茶幾上的藥物，也不看她。

宋倩蝶深吸了一口氣，“我沒有想隱瞞……”

俞舟忽地轉身，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有想隱瞞？”

感受到男人的怒意，她往後挪了挪，“我不想讓你擔心。”

他放緩了語氣，“你這樣只會讓我更擔心。”

宋倩蝶垂眸，沈默不語。

“倩倩。”

“嗯？”

“不要總是一個人承擔。”

“可是，”她擡眸，“人生終究是自己的不是嗎？即使我們總是試圖理解對方，很多時候，不也完全理解不了嗎？”

俞舟蹙眉，不悅地說：“我不是說，你是我女朋友就等於我擁有你，要完全掌控你。我是說，你可以依賴我，不代表你就失去自我了。”

“我明白，我不想再給你增加壓力。集團的新聞我都看了，這個時候你要收購宋婉瑩的公司，無非是為了幫我家還債。還有基金會這個事情，明明……”宋倩蝶說著說著，垂下頭來，“我欠你的實在是太多了。”

俞舟把她的頭擡起來，“我做這些事情，不是要給你負擔的。”

宋倩蝶搖搖頭，“我沒有覺得是負擔，我很感激，卻沒有能夠回報。你說得對，欠你的人情我一時還不了。”

“那就一輩子。”

她的睫毛顫了顫，定定地看著他。

俞舟的情緒平靜了些，輕聲說：“這些事以後可以慢慢說，現在可以談談你的情況了？”

客廳的燈光亮起，宋倩蝶把確診的病歷書放在茶幾上，俞舟拿起來仔細翻閱了一番。大段的英文學術詞匯看得他眉頭越擰越緊，裏面提到，她的病況已經持續一年多了。

他放下病歷，問：“回來之後看醫生了嗎？”

宋倩蝶摸了摸耳垂，“看了。”

俞舟挑眉，“病歷呢？”

她說不出話。

“不要在我面前撒謊。”他瞇了瞇眼睛，“明天，我陪你去看醫生。”

“可是你明天要出差……”

俞舟又氣又好笑，“你覺得我放心得下？”

“不就打亂了你的安排？”

“我按照schedule做事，是讓一切更有效率，又不是機器人。一單生意難道還有你的健康重要？”

宋倩蝶揉了揉眼角，悄悄拭去淚珠。

俞舟摸了摸她的頭，嘆氣，“真是小女孩。”

宋倩蝶正欲反駁，就聽他接著說：“你不是別人，可以在我面前更坦率，甚至任性。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止是你有沒有什麽好品質，招不招人喜歡。如果因為你有缺點就討厭的話，不如喜歡清規戒律。”

“生病是缺陷？”

俞舟往她額頭上輕輕一彈，“倒很會曲解我的意思。人的身體生病，很正常。心也一樣，會疲憊，會生病。我們一起克服就好了，對不對？”

宋倩蝶“嗯”了一聲。

“不要再瞞著我，也不要跟我說謊。”

她又點了點頭。

“剛剛說的還算不算？”

“什麽？”

俞舟揚起了嘴角，“還我一輩子。”

宋倩蝶看向別處，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

他一頓，“什麽？”

“再生氣也不會對我發火，無論什麽都好好跟我談。”

他輕笑，“跟你生氣我有什麽好處？只會更生氣。”

“可是你剛才，”宋倩蝶上下指了指他，“生氣的樣子還……別有魅力嘛。”

俞舟擡眉，側身將她推到，伸手撓她癢癢，故作兇狠地說：“這樣？”

她一邊笑著一邊著急地求饒。

“你再這樣，我要還擊了。”

“好啊。”

“餵！——唔——”

作者有話要說：

愛是勇敢面對，也是交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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