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晚，一棟別墅亮起盈盈燈光。

小庭院四周是竹節捆成的低矮的圍欄，中央通水的小池裏，竹筧隨著水的沖擊，“噠”一聲向後仰去。

宋倩蝶身上披著羊毛小毯，站在門廊邊看著外面美麗的庭院，很是愜意。

這裏地處市中心，卻又清凈，安保森嚴，鄰裏之間互不打擾，是難得的既方便工作又適合修養的住所。

只因為醫生說親近自然對她的情緒和精神狀況很有幫助，俞舟便買下此處，請來國際著名室內設計師按照兩人的喜好裝潢了一番。

宋倩蝶每周工作五天，每天最多六小時——俞舟定下的。原定的是每周工作三天，每天六小時。她說這也能叫工作？俞舟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些，就放寬了要求，還是不免擔心。

基金會在她的管理下有條不紊，機構規模也逐漸擴大，儼然成為滬上女性權益機構的代表之一。見她工作不僅頗有成績，情緒也穩定，俞舟只得依她。

餘下的時間，她跟著園丁學著打理庭院的花草、和張燕一起逛街、上烘焙班，業餘生活豐富，偶爾會聽到他抱怨說陪他的時間都變少。

消息提示音響起，宋倩蝶擡起手機點開來看，是姜曉誠發來的一條視頻，裏面姜華站在海邊，身上披著紗巾，對著鏡頭笑著揮了揮手。

趁著假期，姜曉誠帶姜華去海南旅行，他每天都會給宋倩蝶發來一些照片和視頻。

基金會成立不久後，宋春江在一個偏遠縣城被找到，三個兒女的幫助下之下，他順利解決了官司，與姜華和平離婚。宋倩蝶和姜華的關系因此緩和了許多，但也很少單獨聯系，母親的情況她大都通過哥哥來了解。

看著這個視頻，宋倩蝶的嘴角微微上揚。

她為姜華感到高興，母親總算開啟了新的生活。當初周圍的人大多持反對意見，認為姜華這個年紀了選擇離婚是自討苦吃，生意不如意，遭遇困境不過是很平常的事情，宋春江過幾年也會東山再起。

但宋倩蝶覺得過自己的人生或者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與年紀無關，不管在什麽時候做決定都不算晚。人生在世，不是為別人而活的。盡管她很感謝姜華對她和這個家庭的付出，她更希望母親“自私”些，能過得舒心。

燈光映在宋倩蝶身上，戴在纖細的中指上的一枚枚鉆戒折射出光點。

她握著手機，輕輕摩挲了一下戒指環。

那天宋倩蝶還在辦公室處理事務，俞舟打來電話，說有個快遞到了，讓她趕緊回家簽收。

她有些不悅，“你自己去簽收不行？”

俞舟沈吟了片刻，“我在工作，走不開。”

“我也在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

“你該下班了。”

“還有一會兒，你麻煩蘇助跑一趟不行？”

“不行。”

“那我讓小陳去。”

電話那頭的人很是嚴肅，“不行。”

宋倩蝶一楞，蹙眉說：“俞舟，不要告訴我你又買了什麽古董花瓶——”

“記得幫我看一下裏面的東西。我這邊有事，先掛了。”對方說完就收線了。

她皺著眉想了想，還是放下了工作。

回家的路上，宋倩蝶在後座上翻看基金會下個項目的文件，根本沒心思琢磨要簽收的是什麽東西。

走到門口，她只看見一個大箱子放在那兒，不見快遞員。心裏嘀咕著要是被俞舟知道了肯定得投訴這家快遞，她打開門後彎腰把箱子抱進室內。

晚秋的下午三點的陽光照進落地玻璃窗，庭院中枝葉的影子投射在木地板上。

宋倩蝶在玄關處找到剪刀，拆開快遞箱子。她費勁地翻開薄膜紙，出乎意料地看見了一幅裝裱好的手繪原稿。

地場衛舉著傘，月野兔擡頭看他，月色下，玫瑰花瓣滿天飄落。畫的線條利落，馬克筆上色，右下角有漫畫家武內直子的簽名。

在她怔楞之際，紙煙花的聲音響起。

俞舟不知從哪兒出來的，穿過灑落的彩紙走到她面前。

就聽他說了些什麽，“life is short，life is dull，life is full of pain，but with you…”[1]（人生短暫，人生沈悶，人生充滿痛苦，但是有了你……）之類的，惹得宋倩蝶從蹙眉到落淚，又破涕為笑。

“Will you marry me？”

短暫的靜默。

“I do.”

回憶起來，宋倩蝶心中仍有悸動。

此前，兩人關於婚姻有一次小小的討論，在看了《完美陌生人》這部電影之後。作為偽獨身主義者，宋倩蝶表示婚姻和人性都是如此覆雜，看上去對結婚似乎並不期待。俞舟則保留了自己的看法，隨口提了一句“和我呢”，宋倩蝶笑著敷衍了過去。她當時覺得不過是玩笑，後來才明白他是在試探。

手機鈴聲將宋倩蝶拉回現實，她接起電話，臉色一變。

“走的時候很平靜……”

一行人打著傘從墓園的階地上走下去，鞋跟踏地面的聲音和低聲細語交錯響起。

宋倩蝶走在後面，扶住旁邊步履不穩的丁太太，“小心地滑。”

丁太太擡頭對她笑了笑，臉色憔悴，眼下的粉底有些虛浮。

宋倩蝶把傘舉高了些，望向前面那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的背影。

在挽堂不眠不休地坐了三天，看著人來人往，俞舟覺得時間於他再次變得模糊。上次有這種感覺是母親去世的時候。

外婆離世這件事他早有預感。外婆見過宋倩蝶第一面之後，便不停催促他結婚。宋倩蝶離開那段時間，他去看望外婆，屢次被問到“怎麽不帶囡囡來”、“是不是吵架了”，還教育他說“要多讓著人家，不要鬧脾氣”。

不久前，俞舟和宋倩蝶一起坐在床邊聽外婆說話。外婆難得沒有提起他母親，拉著宋倩蝶的手瞧了瞧戒指，詢問了他們關於婚禮的打算。外婆人雖消瘦，精神卻比往日好很多。

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面。

接到丁教授的電話，他和宋倩蝶連夜趕到蘇州，還是晚了。

丁太太抹完眼淚，寬慰小輩們說：“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不用承受其他病痛也是好事。”

俞舟緊任妹妹丁梓綺趴在自己肩頭上哭泣，自己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丁教授把情緒還算穩定的宋倩蝶叫到一邊說話，沒等他說兩句，俞舟就走了過來，臉色不善。

宋倩蝶趕緊說：“舅舅，我明白，婚禮延期是自然地……”

俞舟握住她的手，朝丁教授說：“我們會看著辦的，這些都是跟外婆說好了的。”

宋倩蝶看了看他，瞧不出有什麽異常的神色。

如現在這般，俞舟的背影依舊挺拔，像尊雕塑。

他越是這樣，宋倩蝶就越擔心。她想到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冰山在海裏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盡管不完全恰當。俞舟沒有掉一滴眼淚，甚至沒有表露出絲毫悲傷，皆因他的情緒都藏在心底。她知道，作為家裏的支柱，他必須穩住自己的情緒。

守夜時，她嘗試去擁抱他，卻被他推開，說著她累了，讓她去休息。

要經歷多少心碎的時刻，才算好好度過了這一生？

他把她的無心之言默默記下，送給她小時候最鐘愛的漫畫家的為他們所作的一幅原稿，他無聲地向她表達，他接納她的所有，包括她的幻想與夢想，孩提時代的天真與成年後的幼稚；“還”給她所有他沒有陪伴在她身邊的時刻。

她也想在他脆弱的時候，成為他堅實的依靠。

經過漫長的沈默，兩人回到家中。宋倩蝶打開了客廳的燈和暖氣，正要脫外套，就看見俞舟抱著盒子往書房去了。

她頓了頓，還是跟了過去。

俞舟彎著腰，從盒子裏面挨個拿出海螺擺在窗臺上。這是俞舟唯一拿走的遺物，除了俞太太送的那只隨著老太太一起走了，全部整齊地擺好。

做完這件事，俞舟才回頭看宋倩蝶，他揚了揚下巴，“去休息吧？”

“你呢？”

“坐會兒。”

“那我——”宋倩蝶想說陪他一起。

他搖頭，“你也累了。”

宋倩蝶嘆氣，“阿舟。”

他挑眉，“嗯？”

她朝他走過去，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他。

俞舟拍了拍她的背，“怎麽了？”

“就想抱抱你。”

他像是笑了笑，安慰似的說：“知道你很喜歡外婆。”

宋倩蝶抱著他不撒手，擡頭看他，“她是個很好的人。”

“嗯。”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

俞舟又“嗯”了一聲，喉嚨有些哽咽。

宋倩蝶握住他的手，“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你可以卸下負擔。

沒關系的，發洩情緒吧。

沒關系的，有我在。

俞舟用力擁住她，將頭靠在她的肩頭上。

她輕輕地慢慢地撫摸著他的背，他整個人逐漸松弛下來。

沒有任何言語，她的衣領和頸窩處肌膚一點點變得濕潤。

……

陽光照進室內，宋倩蝶一手撐著腦袋，凝視著躺在身旁的人。

俞舟抖了一下，忽地從夢中驚醒。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他的臉龐，他對上一雙棕褐色的眸眼。

“早安。”她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溫柔。

她的臉龐有柔和的光。

茫茫人生，她是他唯一能夠停靠的港灣。

作者有話要說：

[1]“life is short，life is dull，life is full of pain and this is a chance for something special.”（生命如此短暫，人生沈悶，人生充滿痛苦，但總有機會將它改變。）

出自電影《午夜巴塞羅那》，此處作了小小的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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