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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這一番話,把秋池嚇得不輕,他起身想關上屋門,又看到床上的骨架,骷髏頭長著口,黑洞洞的眼窩,一頭紮好的秀發,穿著錦衣羅裙,正歪著腦袋‘看著’他,秋池默默把腿收了回來。

盯著這個骨架看了會兒,秋池問:“……怎麽找到的?”

馮沐澤有些醉了,眼裏泛著水光,她說;“你記不記得,三月我跟我爹去清河鎮踏青那事?”

秋池那一陣子也正被老天玩得悲戚不已,還真不知道馮沐澤和安國侯三月離京踏青了。

馮沐澤見他怔了一下,心中了然,說道:“眾生皆苦……唉,你節哀。”

秋池擺了擺手,別過臉去,吸了吸鼻子,末了也端起一杯酒,仰頭喝了。

馮沐澤這才說道:“那天踏青,我爹眼尖,真的……只瞥了一眼,我爹就認出了從我們身邊過去的一個年輕婦人,頭發上戴的珠花,是我娘發簪上的珠翠做的。你看,我娘離家時穿的什麽戴的什麽,我爹記得清清楚楚……我們當時酒也不喝了,直接把那個婦人叫了過來問話。”

馮沐澤握住酒杯,手指來回搓著杯壁,半晌,笑了一下,眼淚滑了出來:“我爹見這珠翠被人拆了做了新珠花,怕是倒賣了許多地方,原本好聲好氣問哪裏來的,還怕驚到人家錯過我娘的消息……可沒想到,問到最後,我娘竟然六年前就死在了元村……”

“那婦人……那婦人,是個線引子,你知道什麽是線引子嗎?”馮沐澤說,“就是把人騙進銷魂窟的誘餌。她慌話說的再圓,我爹也能看穿,我們就跟著那婦人去了元村,先是挖到了幾個銷魂窟……我爹當時就不行了,拖來村人問,才把我娘挖出來……不會有錯了,秋池,我沒辦法跟你講怎麽確定這是我娘的……那話……那話太難受,我講不出口……”

還能因為什麽,她娘生得好,罥煙眉月牙眼,眼下有顆紅痣,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當時的朝臣都稱讚她娘馮歌賦馮左史是雲州第一美,甚至能與樓皇後齊名。

驚艷倒算不上,但一定會過目不忘。

過目不忘的美人,黃昏時分忽然到元村來,說要在此處歇腳。

那夜下著雨,美人接過村人遞來的熱湯水,莞爾一笑。

“那處觀景亭……”她說,“是我捐的脂粉錢修建的,你們可知,那句詩是誰題的嗎?”

那美人說道:“是樓皇後。”

之後,她語氣又有些低落,道:“可惜,皇上跟皇後,都不在了……”

村婦問:“……您是?”

“我嗎?”美人笑道,“要辭官了,我一個人回家鄉去,去把《比翼錄》續寫完,之前寫的是前半生,之後,我要補上後半生,讓天下人都知道帝後之間的忠貞愛情。”

村婦問:“辭官是?”

“就是不做官了,和你們一樣。”

……

那個村婦在銀子和刀的逼迫下,和白宗羽說了實話。

那個美人不到一天就死了,因為她掙動的太厲害,男人們都鎮不住她,以前的村長被她刺傷了手腕,一怒之下,扭斷了她脖子,讓她徹底安靜了下來,那晚結束後,村人就把她填在了銷魂窟的土洞裏。

美人身上帶的錢財,他們分了,金銀首飾也被脫了個幹凈,原本要拿去集市賣,可沒幾天,村門口就有官兵問話,拿著美人的畫像問他們是否見過。

村長這才知道觸了黴頭,失手釣了個‘燙山芋’,不敢那時候賣這些首飾,後來上任村長死了,小村長十分寵一個銷魂窟裏養了三年的漂亮婦人,於是讓她做了線引子,挪到了地面上來,還把那些首飾全都給了她,想著過了這麽多年了,應該沒事。

後來,小村長就帶著他珠翠滿頭的寵婦到清河鎮上逛集市,碰巧,被白宗羽看見。

馮沐澤不說這些,秋池也就沒再問。

他倆悶悶喝著酒,不一會兒,馮沐澤看向墻外:“今天的雲霞,跟著了火一樣……”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四方街安國侯府火光沖天,熱浪滾滾。

人都是在做自己。

你若死了,我怕失去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下官員們的性別問題。

其實是這樣的,一般來說,不重要的角色,我不會再單獨強調性別,是男的下文指代詞就是他,是女的指代詞就是她。

此外,我不用女官來稱呼,是因為女官這個詞出現,潛意思就是官員這個中性稱呼在這個環境中指代的是男的,這樣,特用女官女帝這種詞,其實就還是意味著大家還處在不是很平等的語境中。

本文的平權構架,我想老讀者應該知道,這已經是第二代了,前有蕭成奠基,平權已六七百年,男女官員比例包括整個環境語境,基本都是平等的,所以不存在特地在官員前加上女的用來區別,因此不強調,就更符合大框架的時間線邏輯。

那麽,大家無聊了可以來猜,文中出現的無名無姓只說過幾句話的官員甲乙丙丁們,都是啥性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無解,路人們我大綱上就沒標性別)

☆、比翼鳥

大火燒起來之前, 門童放沈情進了侯府。

白宗羽站在院中,他把手放在額上, 瞇起眼睛, 正望著墻外枝葉繁盛的老樹, 末了, 收回目光, 笑著說:“沈情,你身上的官服呢?”

“脫了。”沈情說, “我下值了,來找白大人喝酒聽故事。”

白宗羽卻問:“聽什麽故事?”

“你今天要講給我的故事。”沈情正了正神色, 向前走了一步, 目光堅定道, “是我誤解了,以為你在拖延時間。其實你今天說的, 根本就不是元村的祭火臺, 你看到了小喬, 講的……是關於他的故事。”

“錯了。”白宗羽淺笑著搖頭。

錯了?

白宗羽道:“我只是在回憶那時候的我們。”

風起,墻外的樹沙沙響, 白宗羽站了好一會兒,等風停了, 才回過頭, 手一伸,微微彎腰:“沈姑娘,請進, 花廳裏的海棠開了,我們去那裏說故事,你沒見過我夫人,如果她在,一定會很喜歡你。”

沈情跟著他進了花廳,海棠花幾乎已經敗光了,剩下幾朵,淒淒慘慘掛在枝頭,明艷的顏色熟透了,仿佛火一般灼眼。

白宗羽讓她坐下,自己到推開門,到裏頭的小隔間裏取了茶。

“侯府的人呢?”

“都遣走了。”白宗羽說,“我需要靜養,見諒。”

他似笑了一下,親手給沈情滿上了茶。

“有年輕人願意聽我說故事,我心裏很高興。”白宗羽看起來確實很開心,表情輕松,“讓我想想,這次好好給你講故事。你喜歡什麽樣的開頭?”

“白大人隨意就是。”

“那就從我在雲州做郡守時講起吧。”白宗羽道,“你知道,樓聞悅的生父,是雲州人嗎?”

樓聞悅……樓皇後的名字。

沈情來之前做了準備,因而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她強裝淡定的點了點頭:“說是雲州某個族的族長,叫程奚。”

白宗羽嗤笑一聲,看了眼沈情:“果然,無論何時,舉世聞名的美人,大家都知道。”

據聞,樓皇後的生父程奚是典型的雲州美人,白皙高挑,冷面冷眼,因官話說不順溜,索性也不怎麽說話了,被樓皇後的生母拐回京城後,到死都沒再回過雲州。

白宗羽說:“你要想知道程奚長什麽樣子,其實看喬仵作就知道了,到底是沾親帶故的,喬仵作身上有程奚的影子,那雙眼睛,尤其相像。”

沈情眼睛稍微張了張,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思。

和程奚長得像且沾親帶故,也就是說……白宗羽是在暗示她,小喬是昭懿太子?

白宗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接著說道:“程奚性子怪,據說當年被樓家家主設計騙到京城,又被軟禁在老侯府,心中生怨,就引誘了樓家的一位下仆,等到家主察覺時,那下仆已經快要生產。”

“啊?”沈情驚的,差點失手打翻茶杯。

她只知道市井流傳的是程奚不怎麽喜歡樓家家主,又因終年被囚侯府,所以郁郁寡歡,很早就病逝了……她以為這人是個病秧子,沒想到,白宗羽口中的程奚,竟然還是個帶刺的。

白宗羽道:“孩子自然無辜,所以樓家人就養大了那個孩子,這後來,才有樓聞悅和程啟。”

沈情明白了。

她聽了無數次,樓皇後的書伴飛鳶,與樓皇後相像,且舉手投足亦有大家風範。

沈情問:“那孩子可是……”

“飛鳶。”白宗羽點頭印證了她的想法。

沈情失語,半晌無言。

白宗羽似是很滿意這個開頭,笑瞇瞇點了幾次頭,又接著講:“咱們就從樓聞悅開始講。”

他撥弄著漂浮的茶葉,垂眼想了一會兒,說道:“樓家百年世家大族,樓聞悅出生時,正是樓家鼎盛時期,她的生父又是有名的美人,七歲之前,她大多時候是跟在生父身邊,得天獨厚的條件,養出了個傳奇美人樓聞悅……”

沈情有些疑惑:“怎麽說?”

“程奚是雲州人,再具體些,他是雲州南部,崖山佘蘭族人……”

沈情總覺得佘蘭族很熟悉,她使勁想了想,猛然想起她之前看到《山水志》中,有佘蘭族的記載。

沈情眼睛瞪大了:“不……不是吧?”

“看來你書讀得不少。”白宗羽似是能讀心,笑道,“不錯,如你所想,佘蘭族信奉神女教。”

沈情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扶著桌子,耳邊嗡嗡響。

“神女教……”

白宗羽又道:“不過程啟倒是更像母親,現在來看,真是萬幸。程啟三歲時,程奚就病逝了,可能因為樓聞悅是程奚帶大的,程奚去世後,樓聞悅鬧著要去雲州,沒辦法,樓家家主就把樓聞悅送到了雲州林嵐書院,程啟則因年紀小,留在京城開蒙。”

“樓皇後……在雲州待了多久?”

“十年。”白宗羽笑道,“我和樓聞悅,是同窗。不過我進書院晚,與她只有三年同窗之誼,對了,與我們一起讀書的,還有沈非。那時候,大家關系還都不錯,現在想想,物是人非啊……”

“那您夫人?”

“我與我夫人……從小一起長大。”白宗羽說,“我入林嵐書院,她則因會試得了頭名,又向往京城,去了國子監。”

白宗羽笑著說:“於是,她和程啟做了同窗。你看,世間有些事,就是這般巧。”

沈情驚訝道:“原來……你們是同窗。”

“樓聞悅十七歲回京處理家主後事,繼承侯爵後,進宮謝恩,剛繼位登基的陛下對她一見鐘心。”白宗羽說,“十八歲,她做了皇後。”

沈情又問:“那……飛鳶呢?”

“你還記得問她?飛鳶她一直跟隨樓聞悅,樓聞悅受封皇後,她也跟著進了宮。”

“……喬凜是何時出生?”

白宗羽道:“比昭懿太子早一年半。”

沈情沈聲問:“……喬凜的生父是誰?”

白宗羽哈哈大笑:“沈情啊沈情,你可真大膽。”

“喬凜和昭懿太子,不是都說很像嗎?”沈情說,“生父生母都不同,他倆卻像……一般來說,都會有所懷疑吧。”

白宗羽道:“我不知道。這種事,當時無人質疑,現在……他們可能會與你一樣,用猜疑的心去回想往事。”

沈情隱隱覺得白宗羽話裏有話,於是問道:“為什麽無人懷疑?”

白宗羽答:“因為帝後恩愛。”

“有多恩愛?”

“沈情,你不是知道嗎?”白宗羽說,“有多恩愛,那本《比翼錄》,早已告訴了你。”

沈情眸光亮了幾分:“你果然知道《比翼錄》,這本書……是誰所寫?”

“我想,你已經猜到答案了,不是嗎?”白宗羽道,“我夫人。她從國子監出來就跟隨了樓聞悅,做了左史,記錄帝後恩愛的十年。帝後大婚改元,中統三年,她回雲州探親,我與她成婚,她送了我一封帝後情話,其後我們夫妻二人兩地分居,她會每月寄來一些帝後之間的恩愛佳話,樓聞悅病逝前,她把這些年記錄的整理成《比翼錄》,寄給了我。”

“……原來是您夫人所寫。”沈情沈默許久,慢慢說道,“寫得很好,看得出,她很向往帝後之間的感情。”

“當年,何人不羨?我們都在追隨帝後,傅瑤和程啟,沈非和季昶,我和歌賦……不,我們追隨的,具體來說,應該是樓皇後。”白宗羽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聲說道,“你見過,你就會明白,連皇帝都為之傾倒,小心捧在手上。若是樓家家主還在,可能會後悔,佘蘭族的血脈似乎只在樓聞悅的身上顯現……她很好的繼承了她生父的本領,她不似世間人……飛鳶再費盡心思效仿,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她的笑,她說的話,她一舉一動……有些東西,生來就有,學都學不到,飛鳶算是她的姐姐,容貌八分相像,可在樓聞悅面前還是黯然失色,更不用說現在這個……”

白宗羽沒說完,但沈情已然明白。

現在這個……聖太後嗎?

“喬仵作……”沈情有意把話引到小喬身上,“第一次見喬仵作時,他舉手投足,也堪稱與生俱來的優雅,我當時,以為他是沒落的世家子。聽您這麽一說,我想,他大哥也是受樓皇後的影響。”

白宗羽卻沒有回答,他回想起往事,眼中多了幾分興奮和懷念。

“我帶你去書閣!”他一拍腿站了起來,“《比翼錄》我還收著呢,你一定沒看過!是歌賦一字一字寫下來的!”

“我……”沈情想說她看過沈非手抄的那本《比翼錄》,但看白宗羽的眼睛,似乎已有些不清明了。

白宗羽帶她攀上書閣,從陳年舊書中翻出了壓得平整的《比翼錄》,他翻開看到妻子的筆跡,笑了起來:“世間真情最動人,她很是向往這些……歌賦一直都像個少女,喜歡什麽,就一頭紮進去,癡而不知。”

白宗羽把《比翼錄》小心遞給沈情:“你看,她寫給我的,後面有她寫給我的話。當年收到這個,我都笑出聲了,蠻蠻那時快五歲了,問我為什麽笑……女兒都那麽大了,母親卻還像個懷春少女。”

白宗羽笑了好久。

窗外,晚霞似血,照在這本《比翼錄》上。

沈情的註意力,卻停在了扉頁的一行娟秀小楷上。

崇吾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名曰蠻蠻。

故以比翼二字為題,望君知我意。

“蠻蠻……”沈情隱約覺得,這本《比翼錄》與她在沈府見到的那本《比翼錄》不同。

“我女兒的名字。”白宗羽滿眼笑意,“一雙比翼鳥孵出的孩子,肯定是只小蠻蠻……也不知道蠻蠻現在在做什麽……”

白宗羽說完,忽然收了笑,望著窗外的晚霞,眸光裏忽然燃起了火。

他想起了元村的大火。

他坐在觀景亭,看著元村被燒,火海反而讓他的心歸於平靜。

對了,他想起來了。

那天,歌賦問他樓皇後的兒子還在不在,他沒有回答,她憤而離京……他把歌賦弄丟了。

一只比翼鳥失去了另一半。

三月,他找到了歌賦。

她卻再無法與他比翼。

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元村的人清點完畢,做了完美的準備,他借祭火,降下天罰。

他想好了脫罪的方法。

但他忘了,他的夫人已經死了。

他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以為她還活著,以為她嫌棄自己手上沾了血。

一天之內,他想過脫罪,想過贖罪,在清醒和混沌中掙紮。

他時而認為已經將她托付給了府兵,乘船歸雲州,自己料理好京城的事就回去團聚;又時而認為他做好了計劃,把夫人托付給了好友,還在京中養傷治病……

白宗羽想起了女兒的話:“爹,你清醒點,你好好看看娘……你看她啊,你看看她是什麽!”

已經死了。

他想起來了,那天,那個人說,他夫人死了六年了。

白宗羽回過神來,已跪在地上,沈情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問他要不要緊。

“沈情?”

“安國侯……可還好?”她眼神中透露出同情。

“我累了。”白宗羽啞聲說道,“抱歉,你請回吧。”

沈情說:“那我……改日再來拜訪。”

沈情把比翼錄放在桌上,剛轉身,就聽白宗羽說:“書你拿走吧。”

“嗯?”

“比翼錄。”白宗羽說,“拿去吧,借你看。”

“這……行嗎?”

白宗羽閉著眼睛點了點頭,臉色發白。

沈情忐忑不安地揣著這本比翼錄走出書閣,回身給白宗羽告辭時,白宗羽卻追上來,狠狠拽了一下她的發辮。

沈情吃痛,不解地看著白宗羽。

白宗羽說:“你在,他才不是別人。”

“什麽?”

“你很重要,小姑娘。”白宗羽說,“還有……希望你,不要怪歌賦。”

“……誒,知道了。”雖然不太明白,但沈情還是點了頭。

白宗羽又問:“沈大人,白某,是大惡之人嗎?”

他臉上帶著微弱的笑意。

沈情楞了一下,低頭說道:“不……你……你是讓法痛心之人。安國侯,法不容情,卻不是無情,您讓人痛心。”

白宗羽笑了一下,擺了擺手,送客。

沈情從安國侯府的大門出來,在士兵那裏蓋了章,要回自己的官服,搭在肩上往大理寺走,剛走到四方街主道,忽聽鐘響。

“火!救火!”

沈情驚而轉頭,見濃煙滾滾,隱隱可見火光。

“……安國侯府!”

白宗羽坐在火中,大笑出聲。

“比翼鳥,比翼才能飛……失了伴,怎能獨活。”他說道,“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

作者有話要說: 累癱。

☆、不再迷失

沈情醒來時, 不知今夕何夕。

她迷茫了好久,嗅了嗅空氣, 是她不怎麽熟悉的味道, 浸滿了熟透的果子的氣味, 熱乎乎的。

鳥語花香, 歲月靜好, 而她躺在床上。

這是哪?

沈情轉了個身,歪過頭去, 嚇醒了。

小喬近在咫尺,閉著眼睛還在睡, 好看的眉蹙著, 一只手握著她的手。

沈情連滾帶爬坐起來, 把手從他手中掰開,這才發現, 自己這只手裹著厚厚的布條, 興許裏頭塗了藥草, 這會兒正涼。

怪不得剛剛沒察覺他握著自己的手。

沈情汗立刻濕了背。

小喬睜開了眼睛。

沈情猝不及防被他那雙帶著睡意和水汽的含情目擊中,心裏咯噔一聲, 千頭萬緒塞住了嗓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小喬見她醒了, 先笑, 笑完很快就又蹙起了眉,不開心的又將她的手拉了回來,握住。

沈情瘋狂搖頭, 再次把手縮了回來,捂在懷裏:“不成不成。”

小喬坐起來,按住她,拖回自己的懷抱。

他沒說話。

沈情嚇得不行。

他若是昭懿太子,這成何體統?

他若是喬凜,這更是不行!

於是,沈情再次推開他,搖了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小喬不高興道:“你病著。”

“不不不,那也不成。”

“你為什麽要再回去?”小喬聲音有些發澀,“要不是朔陽侯讓人護著你,你現在已經死在安國侯府了。怎樣?能想起來嗎?”

沈情楞了一會兒,呼吸一滯。

她想起來了。

安國侯府書閣起火,她跑回去救火,然後……

然後,她記得當時安國侯府中人多雜亂,自己撥開人群,接過旁邊人遞來的水桶朝火中潑過去,還未放下手中的水桶,只覺身後有個人影,而後……她後頸一痛,沒了知覺。

“怎麽回事?!”沈情後背發涼,急切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安國侯府失火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元村的案子怎麽說?”

小喬道:“前日的事,案子不急……你很危險。”

“先等等。”沈情環顧四周,看到陌生的房間,怔了好久,猜道,“這是皇上賞我的那個府邸?”

“嗯。”小喬點頭。

“你在這兒……沒事吧?”沈情關心道。

“嗯。”小喬說,“我放心不下你。那日,有人想趁起火忙亂,把你推到火中去,幸而朔陽侯一直讓人跟著你,救得及時,然即便如此,還是讓你被燒傷了。”

小喬眼神愧疚。

“有人要殺我?!”沈情大駭,“因為什麽?”

小喬擡頭看向沈情,目光閃爍。

沈情花了陣功夫,悟了出來:“我多少明白了。”

她已經暴露了。

她並非沈相和聖恭侯的人,他們看了出來,他們看出來,她會選擇哪邊。

她又是在大理寺,只要程啟和傅瑤授意,她就能竭盡全力再審舊案,到時候,不管真相是什麽,都對沈非不利。

她現在,已經成為了沈非和聖恭侯眼中,堅定的太子、黨。朝中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能不顧一切只為太子的朝臣了。

或許,沈非已經知道了,她到京城來,並非為了做官謀利,而是為了查昭懿太子的死因。

不管怎樣,沈情已經不是沈非和聖恭侯可以利用的人了,且她還是最致命的武器,不能用,就該除掉,以防後患。

更何況,那天,她還是從安國侯府出來。白宗羽也有告訴她一些前朝舊事的可能,這麽說,最不安的人,應該是沈非。

這樣一來,在沈非和聖恭侯眼裏,沈情必須死。而借大火趁機打昏她扔入火中,的確是個不露痕跡的殺人方式。

沈情這才知道,自己這是在鬼門關前溜達了一圈,憑著好運氣又活回來了。

她松了口氣,手摸了摸胸口,問小喬:“書呢?”

“《比翼錄》嗎?”小喬說,“我收起來了。”

“我這個院子裏都是沈相挑的人……”沈情指了指門外,“可能也不安全,你把它收哪裏了?”

“放心,東院現在暫且安全。”小喬說,“朔陽侯昨日探病時,請來了風水大師,也借此機會送了些人過來,多在這裏,你不用太擔心。”

沈情道:“我得把那本書找來看看,你給收哪裏去了?”

悄悄卻忽然拉住她的手,說道:“沈情,你先聽我說句話。”

沈情抖了一下,不自然地用傷手撓了撓頭,結結巴巴道:“你、你說……我聽著呢。”

“你要提防些,你要好好活著。”小喬說,“如果你死了,也就沒有我了。沒有你,我將無法判斷,無法選擇,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求你好好活著。”

“……餵。”沈情忽然不知說什麽好,她呆楞楞地看著小喬,看著他握著她的手,目光明亮又可憐,仿佛在乞求她。

“你是光……”小喬說,“沈情,謝謝你能來到我身邊。”

“你……”沈情低聲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我……分不清真假,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的記憶是混亂的。”小喬說,“喬凜和班淩讀一樣的書,大多數時間也都在一起,我喝了十年的莫忘,偶爾回想起的那些記憶,已經不知道是誰的,是真的還是他們給我的假的。你來京城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也分不清真假……”

小喬湊近她,輕輕拂過她耳邊的頭發,附身在沈情耳邊低聲說道:“喬凜的記憶裏,沒有沈情。”

沈情一怔,她擡起頭,看到小喬眉頭舒展笑眼盈盈,正溫柔地看著她。

“沈情,有你,我才知道我是誰,我才知道哪一個我是真的。”小喬道,“每次迷茫時,想起你,才會安心……我去過崖州,去過雲州,我救了一個小女孩,我教她寫名字,把玉牌給了她。我知道她的樣子,記得她說過的話……”

沈情楞著,已經沒有了反應。

小喬說道:“想起這些,我才能確定我是誰。這些別人做不了假,如果是喬凜,即便是知道,他也想不到……他不知道你的樣子,他不認識叫沈情的小姑娘。”

沈情默默擡起手,捂住了小喬的嘴:“別說話,讓我想想……”

小喬歪頭,忽然,他的目光停在沈情的發包上,笑了起來,他把雙手揚起,輕輕抓住沈情的頭發,扯了一下。

“唔!”

沈情抱頭,瞪眼。

小喬笑道:“你應該不記得,你那時昏著。”

沈情按住狂跳的心,穩住顫抖的聲音問他:“什麽?”

小喬笑著搖了搖頭:“我不告訴你,醒神罷了,看著好玩,捏一下。”

沈情一低頭,眼淚掉了下來。

他是班淩,他是救了自己的昭懿太子。

白宗羽說過,她是昭懿太子扯著兩個小辮拉上岸的。

她差點把這事給忘了,那日離開時,她問白宗羽小喬到底是誰,白宗羽伸手扯了她的頭發。

他還說:“你在,他才不是別人。”

白宗羽當時是在暗示她小喬的身份。

沈情哭了起來,可憐又委屈。

小喬有些驚慌失措,乖乖坐端正了,半晌小聲說道:“對不起……”

他以為是拽頭發把沈情給弄疼了,連忙反省自己的行為,表情很是落寞。

沈情撲到小喬懷裏嗷嗷哭了起來。

小喬不敢再動,這次連撫背安慰都不敢,他想了想,說道:“總之……沈大人要好好活著,我喝了這麽多年藥,有些已經分辨不出真假,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慶幸的是,還有你。現在的我,看到你,心才踏實,有你,我才能知道我是誰,我才不會活成另外一個人的模樣。沈情,請你好好的……”

沈情抱住他的腰,哭得更痛,鼻涕眼淚都抹在了他衣服上。

見不管用,小喬更是慌張,咬著指甲想了很久,又說道:“這些天,我怕的睡不好覺,我怕你出事,怕我睡醒,你不在了,就再也沒人能讓我知道我是誰……所以不是責怪你,也不是逗你,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沈情,你對我很重要。”

沈情擦了眼淚坐起來,吸了吸鼻涕,紅著眼睛說道:“你告訴我,你想不想回去,回到自己原本的命軌中。”

小喬呆了很久,他驚訝又茫然,半晌,搖了搖頭,說道:“做喬淩就好,該忘的也都忘了,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誰,以後,真實的活下去……沈情,你想多了。”

“當真?”

“嗯。”小喬笑瞇瞇道,“還是做喬淩,自在些。”

“若是程少卿或是朔陽侯有意,又或是時局使然,你會想回去嗎?”

“沒想過。”小喬說,“想法或許會變,但現在,肯定是不會的。我從那裏離開,就不會再回去,何況……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

“我會報恩的。”沈情說,“所以,你什麽時候想,你什麽時候要,我豁出命去,也會給你。沒你,則沒我。”

“你活著就好,沈大人。”小喬看著她嚴肅的模樣,樂道,“有你,才有我。”

吃過飯,沈情要去大理寺時才知道自己被降了職。

“誰降的?”沈情不悅。

“吏部發來的文書。”小喬說,“理由嘛,是你撕毀官服,不尊官職,因而降職削半品,現在是從六品司直,不得再主審案件。”

“吏部……沈非的。”沈情懂了。

“聖恭侯的。”小喬仍是一臉笑意,問她,“要吃糖面餅嗎?我做給你。”

沈情一邊想著白宗羽的案子他們會怎麽結案,一邊被小喬一句話勾起饞蟲替她回答:“要!”

氣勢很足。

小喬說:“嗯,雖然傷了,精氣神還是很好的。”

“別擔心。”沈情說,“為了你,我也得硬朗的活著。我命硬,被昭懿太子救過,開了光,指不定能活到九十九,活過皇帝。”

小喬笑道:“哎呀,在自己府裏,說話也要註意點。”

“嗯,知道了。”

“桂花酒要嗎?”

“有嗎?”

“有的。”小喬說,“我特地從大理寺後院挖出帶來的,很甜。”

“你……現在能喝酒嗎?”

“我看你喝。”小喬說,“我喝酒,會誤事的,頭也會疼。”

“……喬淩。”

“嗯,在呢。”

沈情輕聲說:“你還在……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院子裏有一群貓。

今天……玩貓喪志。

坐到電腦前時,哭唧唧敲鍵盤。

想抱著小喬睡一覺,想使勁揉小喬。

☆、小喬,給我端飯來

三日之後, 沈情和小喬被刑部查問。

蘇殷變臉迅速,沈情進門時, 蘇殷還沖她眨了眨眼, 等坐在中間被審問時, 蘇殷那張臉與程啟有一拼了, 冷若冰霜。

白宗羽於書閣***, 馮沐澤在大殿之上哭著說出元村之事後,滿城嘩然, 小皇帝責令大理寺和刑部速結此案,另外, 將沈情痛罵了一頓。

沈情聽完, 稍微松了口氣。

然, 出了宮,有些事還要交待, 滿朝文武都想知道, 白宗羽***之前, 和沈情說了什麽話。

沈情原本對這次審問不是那麽在意,後來沈非不輕不重來了一句:“沈司直離開侯府, 前腳剛走,白宗羽就立刻點了書閣***, 若是不給皇上交代清楚, 我怕有人會以為安國侯是你沈司直逼死的,律法科頭名,前幾個案子辦得很是漂亮, 能說會道,細想來,確實有這個可能……只是我信沈司直人品,二進侯府,應該不會是去逼殺安國侯的。”

沈情滿腦門汗,還要笑著說:“多謝沈相信任,下官會交代清楚的。”

沈情坐在中央,先就自己撕官服的事做了檢討。

撕官服這個,確實是她有病,沒得說。

她當時熱血沖頭,沒多想,邊走邊脫,結果一用力,把官服給扯了道口子。

官服的用料不比常服,可以說是非常嬌貴了,所以聽到裂開的聲音後,沈情一惱,也不疊它了,揉巴揉巴扔在了門口的獅子腦袋上。

當蘇殷問她為何脫官服時,沈情面不改色道:“天熱,捂得慌,而且那時我下值了……我沒想過那身衣服那般嬌貴,加上夏制是剛換的,我下手沒輕重,扯破的。”

蘇殷垂頭忍笑,繼而又端正坐姿,板著臉問:“為何兩次去侯府?”

“第一次去,是想借探病的由頭問問安國侯和案件相關的事,所以我帶著我們大理寺的仵作一起拜訪,第二次是因為我把腰牌忘在了安國侯府,這些大人們可以去問當時守安國侯府的當值士兵,下官絕無虛言。”

蘇殷又問:“第一次去,你們與安國侯說了些什麽?”

記錄員在旁邊埋頭記錄,沈情放松下來,慢慢說道:“第一次去,我讓喬仵作說了他的驗屍結果,問了安國侯關於元村的一些問題,人口風俗以及他何時發現元村起火之類的……因為安國侯身體抱恙,我也沒好意思帶記錄官去,就想通過問話,簡單的先從安國侯那裏了解一些情況。之後,見安國侯臉色不好,我和喬仵作不敢久留,就回到了大理寺。下值掛牌時,我才發現腰牌不見了,不得不再次打擾。”

朝中派來的從審官員插話道:“第二次去,你在安國侯府待了半個時辰,要個腰牌而已,侯府留有門童,給你取來便是,何必還要進去?”

沈情心想,就等你這麽問!

白宗羽燃書閣***,那個門童也撲入火中,跟隨主人葬身火海。安國侯最後對沈情說了什麽,以及這個侯府藏的秘密,已經無從查起。

更令朝臣們束手無策的是,白宗羽留在京城已經遣散的仆役府兵的確對元村的案子,甚至是他們的主人以及整個侯府都不了解,而知情的那些,朝廷已經追不到了。

白宗羽早已把府中知情的人送出朔州,出了朔州後,在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兆府有意無意的拖延中,慢悠悠的‘消失’在了鴨川盡頭。

因而,當得知自己要被提審時,沈情是又緊張又不緊張。

白宗羽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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