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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這是首什麽曲子?”

沈情楞了一下,說道:“下官……不怎麽聽琴,因而……”

小皇帝嘖了一聲,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

沈非笑道打圓場:“知恩,你不知,這曲子,叫《黃金臺》,正是陛下想與你說的。”

曲子是沒聽過,但《黃金臺》,沈情還是知道的。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沈情神色一凜,忙跪下謝恩:“臣定牢記於心,不忘陛下恩情!”

“朕與你沒什麽恩情可言。”小皇帝道,“你要記得哥哥的恩情,莫要寒了母後的心。是吧,母後?”

聖太後微微一笑,眼神欣慰極了,伸出手,輕輕撫著小皇帝的頭發。

“淮兒懂事了,你哥哥,一定很開心。”

小皇帝彎起嘴角,大大的眼睛瞇起,成兩道彎彎的黑線,給聖太後笑了笑。

沈情悄悄用餘光看著程啟,程啟喝著茶,仍是一臉平靜。

沈情心中滿是解不開的疑惑,心知,當年涉及昭懿太子和樓皇後病逝的事,一定不簡單。

還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又過不久,小皇帝乏了,寬大的玄色衣袖掩住半張臉,打了幾個哈欠。

聖太後見狀,輕聲問了,小皇帝點了點頭,聖太後命人擺駕回宮。

這時,程啟開口喚了一聲:“陛下。”

緊跟著小皇帝的背琴少年停下,與小皇帝做了幾個手勢,指了指程啟身旁一臉盼望的小女兒。

小皇帝道:“你去吧,結束後回就可。”

那少年一笑,眉眼彎彎,輕輕躍下臺階,走到程啟前,先敬了茶,才又滿臉笑容地彎腰抱起程啟的小女兒。

沈情猛然醒神,這個剛剛給她撫琴的藍衣少年叫傅溫珩,姓傅!

這位應該就是程啟的長子!十五六歲年紀,果然如程啟所說,與她年紀相仿。

原來他在宮裏……但看其穿戴,不像禦前侍衛,雖背著把琴,但堂堂朔陽侯的長子,不可能進宮做琴師吧?

奇怪……好生奇怪。

小皇帝面無表情看著傅溫珩餵妹妹吃點心,轉頭與太後說:“朕想起一事。”

聖太後笑得溫柔:“淮兒想做什麽?”

“朕也想多一些人陪,只溫珩哥哥不夠。”小皇帝道,“他雖能以琴應答朕,但不能言語,朕覺得沒意思。朕想讓更多的哥哥姐姐進宮陪伴朕,母後,行嗎?”

“這樣啊……”聖太後看向沈非。

沈非端起茶杯,喝茶時,微微點了頭。

聖太後道:“那就讓沈相去辦這事。”

“朕要四品官以上的。”小皇帝道,“多多益善。”

皇帝和太後離開之後,眾官員放開了些許,開始敬酒敬茶,走動關系。

沈情瞧不出這些門道,放心交給梁文先體味去了,而她,則慢慢靠近程啟。

不得不說,程啟的長子傅溫珩,已經勾起了她的好奇。

看樣子……像是不能開口說話的,他盤坐在地懷裏抱著妹妹,時不時做幾個手勢,妹妹咯咯笑完,慢吞吞說想他,想娘。

“少卿大人……”沈情弱弱開口,目光忍不住往傅溫珩身上飄。

程啟:“嗯。這是我兒子,傅溫珩。”

沈情:“傅……”不知官位,不好稱呼,沈情只好說道:“您琴彈的真好。”

傅溫珩朝沈情這邊看過來,給程啟打了個手勢。

程啟道:“她自然記得。”

傅溫珩又比劃了幾下,程啟嘆了口氣,對沈情說道:“他問你準備何時去皇陵,你要去,現在就跟沈非說,不然等你出了宮,十有八九是見不到她的。”

沈情:“知道了。”

盡管不想,但她是一定要去問候沈非的,沈情端起茶,朝對面的人堆裏紮去。

傅溫珩收回目光,手指動了動,點了點唇角,搖了搖頭。

程啟道:“你且信她,知恩兩個字,不是白叫的。”

傅溫珩無聲嘆息,又換了副笑臉,與幼妹玩耍起來。

沈情好不容易擠進人堆,見了沈非,不好開口就問何時去皇陵讓她謝恩,只好硬著頭皮,端著茶水,先見過沈非與聖恭侯。

沈非與聖恭侯是對恩愛夫妻,不知真實情況如何,總之在民間聲望極高,尤其信奉神女教的人,對此深信不疑,崖州甚至還有她夫妻二人的廟宇,傳說他倆是神女教中的結緣神,跪拜神像,就能結一樁好姻緣,夫妻二人恩愛白頭。

沈情目光落在沈非與聖恭侯十指緊扣的手上,又訕訕收了回去。

沈非見到她,又是那副和善笑容,溫聲道:“知恩,待陛下的恩賜到了,你收拾好府邸,就隨我到皇陵拜謝昭懿太子。”

太好了,省去她好多口舌。

沈情應道:“是。”

“你自己記下,本相上了年歲,記性不太好。”沈非和顏悅色道,“到時候我要忘了,你可要提醒我,侯府或是相府,遞牌子就是。”

“哎,多謝沈相,謝聖恭侯。”

“如今甚少見不忘恩情之輩了。”聖恭侯看向沈非,眼神溫柔道,“你倒是運氣好,收了個好孩子。”

沈非:“神女眷顧。”

宮宴結束後,已是申時三刻。

從昭陽宮出來,回到大理寺後院,沈情已是身心俱疲。

離房間越近,腳步就越沈重。

要拐彎時,忽然聞見一股香味,沈情笑了笑,拐了路,推開西院虛掩的小木門,輕輕叩了兩下,定睛一瞧,怔在原地。

月掛柳梢,柳樹下燃著一盞燈,照著樹下人。

喬仵作跪坐在樹下,擡了頭,長發一傾而下,掩去半邊臉,他輕輕拂過長發,擡起那雙漂亮的眼睛,驚訝又好笑的望向沈情。

他道:“沈大人鼻子好靈,比大理寺的貓都靈。”

“你……又在吃什麽?”

“春筍。”小喬說,“要嘗嘗嗎?從你院中挖出的。”

作者有話要說: 沈情:小喬,你是不是沒啥追求了,只剩一個吃?

小喬:嗯,是呀。

☆、仵作小喬

休沐日,沈情提著食盒上街,幫喬仵作尋食,約她出來的梁文先憂心忡忡道:“沈機靈,我很擔憂。”

“擔憂哪個?”

“擔憂你。”梁文先道,“你聰明才智雄心壯志都有,這是成大才的兆頭,可惜有個致命缺點,就是好美色。我擔憂你以後,會被美色收買,跌在色字上,摔成重傷,再無法翻身。”

“這不挺好嗎?”沈情壓根沒往心裏去,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慎言。”梁文先道,“難不成,你還想死在牡丹花下?”

牡丹可是成延二朝皇室象征,死在花下就算了,還要死在牡丹花下……梁文先頭疼不已。

“我只是借用一下前遼的詩,瞧把你給嚇的。”沈情道,“我能死在牡丹花下嗎?當今聖上才多大?”

“我求求你,別在街上提聖上二字可好?”每次和她出來,只要一張嘴說話,梁文先的心是懸的,脊梁是冷的,他哀嘆道,“你這種性子,可真說不準。前天宮宴,你見到聖上,那雙眼都直了。”

“說起這個……”沈情問,“梁老爹,你有沒有覺得,傅溫珩的琴,很怪?”

“送你《黃金臺》一曲,是聖上的意思,我倒覺得情理之中,不奇怪。”

“不,我不是指曲子,我是說……”沈情停了下來,想了想,道,“算了,你當我沒說吧,可能是錯覺。”

“怎麽?”

“沒什麽。”

“我最討厭你說話說一半,我比你笨,跟不上你,猜不出你要說什麽,你要說就說完!”

沈情擺手道:“我本來想問你,有沒有覺得琴的聲音很怪,但你我二人都是鄉巴佬,琴是一竅不通,還是算了。”

梁文先:“你那耳朵,又聽出問題來了?”

“嗯。”沈情雖不懂琴,卻不是從不聽琴,在青崖書院讀書時,先生學生們的琴聽了近三年,琴音該是什麽樣的,她心裏有數,可那日宮宴上,傅溫珩手中的琴,卻比通常的琴,多了些不同的音。

多了有一些……細微的風聲。

“沈情。”梁文先忽然叫了她名字,“聖上送你《黃金臺》這首琴曲,還是由傅溫珩彈給你聽,你……”。

“別想那麽覆雜。”沈情微微一笑,“梁老爹,活簡單點。”

“唉。”

“別嘆氣。”沈情說,“你我只是剛剛來京城,現在就算聽出別的意思,又能怎樣?一首《黃金臺》,聖上的意思,是要我知恩圖報,恩情報她,經傅溫珩手送出來,那也是報恩,報昭懿太子之恩……這兩個不是都一樣嗎?”

梁文先若有所指道:“希望是一樣的。”

沈情沒有接他的話,而時問他:“傅溫珩……你可有打聽?他在宮裏是做什麽的?”

“問過,我怎會不問?”梁文先說,“我問了吏部的大人們,傅溫珩在宮裏,領的是禦前侍衛一職。”

沈情駐足:“禦前侍衛?”

“是不是根本不像?說是進宮伴君,陛下親自挑中的。”

“他是天生口不能言嗎?”

梁文先低聲道:“說是兒時吃壞了東西,傷到了嗓子,才不會說話的。”

沈情一楞,莫名想到喬仵作的那副破嗓子。

“什麽時候的事?”

梁文先:“十年前。”

沈情與梁文先交換了眼神。

“沈情。”梁文先道,“你心裏做個準備。”

沈情笑:“我早準備好了。”

“……若有隱情,那必是涉及皇權更替,你要是想查個究竟,那腦袋就真的是在龍椅上拴著,隨時會掉。”

“你我早就約定好的。”沈情道,“我無父無母,不怕誅九族,到時如果我真的為他逆了龍鱗,你一定不要保我,你還有爹娘親族,到那時,離我遠點,落井下石也無妨。”

梁文先不語,只默默望向別處。

“對了。”沈情問道,“聖太後這個人,你有問出什麽嗎?提起昭懿太子,我還沒哭,她倒是先哭……”

“有傳言。”梁文先小聲說,“說太後神女之尊,能治病醫人,當初卻沒能救回昭懿太子,辦法用盡,還是眼睜睜看著太子病逝,心中有愧,因而提起昭懿太子就哭。”

沈情壓下眉頭,不悅道:“巫醫……”

“我打聽了,天順二十四年三月,昭懿太子染疾,為了治昭懿太子,宮中法事做了四十九天,聖太後親自坐鎮,還擺了祭陣……”

“四十九天。”沈情道,“殺個人,足夠了。”

梁文先連忙去捂她的嘴:“祖奶奶,您能別嚇我嗎?”

沈情淡淡轉了話題:“我遞牌子給沈非了,三日後,去皇陵祭拜昭懿太子。”

說完,她拐進包子鋪,賒了幾只包子裝進食盒,仔細蓋上,又問梁文先:“山桃花,你可知哪裏有?”

“你要做什麽?”

“我與喬仵作約定,只要我找來昭陽京的山桃花,他就給我做桃花卷吃。”

梁文先不開心道:“我就是擔憂你這毛病。一是貪吃,二是好色。那個喬仵作……你當時看到他的眼神,像是排山倒海,要把聖賢書吞吃了,化身餓狼撲向他一樣。”

沈情:“有嗎?”

“比你看見聖上時,更甚。”

“說起這個。”沈情道,“喬仵作這個人,也很有意思。”

“怎麽說?”

“我觀察他好久了。”沈情道,“他不是正常人。”

“怎麽說?”

沈情指了指腦袋,說道:“他這裏,不太好使。比方說,我這幾日與他聊《帝鑒圖說》,他都能接的上,答的出,可你問他,他卻又說他沒看過,只是印象中,有人與他說過這些書。他舉手投足非常得體,有次,我與他一起烹茶,他的手忽然朝旁邊抓了一下,發覺自己抓空後,臉上的表情迷茫,我就問他,你找什麽,他也想不起,只說……缺點東西,可他也說不出缺什麽。”

“烹茶?”

“對,烹茶。”沈情道,“早晨收了露水,回房睡覺,日落前起,到夥房捏點棗子薄荷,用露水烹煮了茶,耐心撇去茶沫,慢慢放溫了,入口喝。”

梁文先驚訝:“一個仵作?”

“他可自由進出夥房,每次去都能順回點東西,無人責罵他,除了每日戌時當值,其餘時候,他就在大理寺後院隨意走動,尋些能吃的不能吃的,自己做了吃。”沈情道,“有天早晨,我出門,見他蹲在我門外,刮我門上的蘑菇,說要烤著吃。”

“你確定他是仵作?”梁文先道,“他的樣貌……不是很像。”

“他母親是樓皇後的禦用宮侍。”沈情說,“我問過別人,你猜,他們說什麽?”

“什麽?”

“你聽過飛鳶這個名字嗎?”

梁文先點了點頭:“好像聽過。”

“自小服侍樓皇後的婢女,隨樓皇後一起進宮,之後許婚給了樓家的仵作老喬。”沈情道,“大理寺的官員們跟我說,飛鳶是個容貌不輸給樓皇後的美人,之所以出宮許婚仵作老喬,是因為……樓皇後怕先帝看上飛鳶,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就把飛鳶逐出宮隨便配了人。”

“還配了個仵作。”梁文先感嘆,“雖能理解,可女人的妒忌之心,實在是可怕。”

“小喬無名。”沈情道,“他爹叫老喬,他叫小喬,比我還慘。好在程少卿人不錯,大理寺的人也都善待他,知道他腦袋不好使,也無人欺辱他,也算幸運了。”

“腦袋不好使?”

“也不叫腦袋不好使吧,應該是說他……不記得事了。”沈情道,“小喬是美人,美人的事,我基本都打聽清楚了。他年少時,老喬仵作帶他算命,結果八字洩露,被神女教盯上,拐走獻祭,緊要關頭被救了回來,可因受了驚嚇,落下個容易忘事的毛病……”

“也是可憐。”

“是啊。”沈情道,“所以,你知道哪裏有山桃花嗎?”

沈情帶著山桃花回了後院,山桃花成功引來了小喬。

他像只貓一樣,見到滿籃子的山桃花,眼睛嘩的一下睜大了,圓溜溜的,一陣風似地飄來,彎起嘴角沖沈情笑。

“哎呀……山桃花。”小喬說,“我正缺山桃花。”

“嗯。”沈情也笑,“說好的,我把山桃花拿來,你做花卷。”

小喬不住地點頭:“約定好的,我一定做給你。我做的,都好吃嗎?”

“好吃。”沈情心道,美食與美人,人生兩大愛好,他全占了,這日子,也算舒服。

“他們說,你以後要搬出去住?”

“……嗯。”沈情道,“皇上賞的有宅子,等收拾完,我就搬走了。”

“搬走後,我吃飯時,就見不到你了。”

“你若不嫌棄,我以後還到柳樹下,與你一起吃飯。”

“你要去臨昭嗎?”

“嗯,過些日子就動身。”沈情說,“等我……去皇陵,拜過恩人,我就到臨昭去審案了。”

“巧了。”小喬搗好山桃花,手指擦去杵上的花泥,笑道,“我也要去臨昭。”

“嗯?”

“每年這時候,我都會到臨昭去。”

“為什麽?”

“因為聖娘娘節要到了,臨昭人不過這個節,所以臨昭對我而言,最安全。”

“那敢情好!”沈情驚喜道,“你與我一起出發,我帶你到臨昭去。”

小喬輕輕一笑,忽然又像是年長了幾歲,像兄長看妹妹,輕輕一舉杯,將茶水傾倒入罐子中,說道:“我與沈大人,一見如故。”

“我的榮幸。”

“沈大人和別人都不一樣,沈大人不怕仵作,也不避我。所以……”小喬道,“今年去臨昭,比往年都要開心。”

沈情呼吸一滯,心中歡喜。

忽然,想讓時間,過得快一點。

沈情想,帶上能聊得來的美人一同去臨昭,太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喬是個,百變妖孽。

佛系仵作。

變著花樣吃。

笑起來可口。

湯圓,有時候切開是紅豆沙,甜的,有時候切開是黑芝麻,黑的。

忘是真的忘。

病是不得已的病。

一直在喝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喝的什麽藥。

解除軟萌封印的道具是……酒。

小沈,等待著你,哄他喝酒的那天。

蒼蠅腿搓手

第二案: 良緣錯

19☆、跪在街口的女人

沈非坐在相府湖中央的觀景亭,見沈情來,招了招手。

沈情上前規矩行了禮,目光落在沈非身邊的茶具上。

沈非道:“忙裏偷閑,知恩,你坐吧。今春的新茶,你也嘗一些吧。”

沈情坐下,目光跟隨著沈非的手移動,見她在杯中鋪好茶葉,取來欲沸的湖水,傾倒進去,待香味撲鼻,她的指尖探向身邊單獨放著的小金碗,點了點水,才又去抓了些姜片,放進杯中。

沈情眉頭一動,好奇問道:“幹娘,那是什麽?”

“哪個?”沈非很是滿意她稱呼自己幹娘,順著沈情的目光朝身邊一看,笑了起來,“這啊,這叫點香碗,是點水祛除手指上留下的茶味,這樣再放其他東西,香味口感就不會亂。”

沈情依然滿面好奇:“京城的吃法嗎?我從未見過。”

沈非笑了起來,說道:“昭陽宮的吃法,先帝是個懂茶的,自己琢磨出好多規矩,我們這些老臣伺候習慣了,現在也都這樣。來,嘗嘗。”

沈非把茶推給沈情,沈情謝過接下,喝了一口,說道:“學生……實在是不懂茶。前幾日宮宴,讓幹娘見笑了,琴也……”

“哎,可不要這麽說。”沈非悠悠吹去茶沫,呷了口茶,道,“茶也好,琴也罷,崖州都無幾人好此道,你若會,那就奇了。往後,你常來幹娘這裏走動,不說精通,但懂是一定能讓你懂的。”

府中仆役遠遠立於岸邊,垂手通報:“丞相大人,聖恭侯回府了。”

剛通報完,沈情就見聖恭侯腳步匆匆,笑著道:“非兒,你看我給你……”

“有客在。”沈非臉冷了幾分,止住了聖恭侯後面的話,轉過臉來,依然對沈情笑著說,“見笑,他就這樣。”

沈情微楞片刻,道:“聖恭侯……親切。”

沈非眼中含著笑意點了點頭,手伸了出去,聖恭侯跳過木橋,進亭子,拉住她的手坐下。

“是知恩啊。”聖恭侯問道,“聽說,你明日到皇陵去?”

沈情點頭:“是。”

“班淩要是沒生那場大病,現在也該和知恩差不多大。”聖恭侯看著沈非嘆道,“要是太子還在,他繼位登基,你現在也能輕松些了。”

沈非翻了他一記白眼,聖恭侯呵呵笑了起來:“我是心疼你太累。”

沈情沒見過這把歲數還如此甜情蜜意的,如坐針氈,好半晌,憋出一句:“聖恭侯和幹娘……感情真好。”

沈非笑了一下:“神女眷顧。”

沈情稍稍失神。

沈非察覺出,問她:“上次宮宴,你可見了正陽門的神女像?”

“見過。”沈情道,“後來見太後,著實嚇了一跳,學生讀書時,曾聽聞太後是神女……沒想到是真的像。”

“可不止是像,神女二化。”沈非淡淡喝了口茶,說道,“她就是本尊。”

聖恭侯握住沈非的手,只笑不語。

沈情心中暗罵一聲放屁,面上卻吃驚地點了頭:“原來如此。”

沈情拜皇陵那天,聲勢浩大,太後與小皇帝都遣人代為問候。這麽大排場,自然有不好之處,沈情進了皇陵護城,壓根就沒能走到昭懿太子的碑前祭拜,只隨著眾人,在朱雀門前的通天道叩了三下,擡頭低頭,見的都是主殿前的兩個石獅子。

沈情拜完,失望又愧疚地想,這算哪門子謝恩,還不如夜深人靜時,摘了昭懿太子給她的玉牌,點了香,與他說說話。

這次到皇陵謝恩,沈情清晨起,中午到,午時才拜完,跟隨著宮裏相府侯府來的人呼呼啦啦走出皇陵護城,又被沈非拉著赴宴,吃了好幾杯酒,到了黃昏時分,才被送回大理寺。

沈非道:“你那宅子,都給你打點好了,我代陛下,給你撥了幾個能幹的管事,你挑個日子遷進去吧。”

“謝幹娘,只是,學生要等下個月才能遷過去,學生後日要到臨昭去查案。”

“我知道。”沈非道,“程少卿做事穩妥,考慮周全,讓你避避風頭也是應該的,你在大理寺的事,我就不替你操心了。”

“不敢辛苦幹娘。”沈情說,“少卿因昭懿太子之故,對我多有照看,學生在大理寺還算順利。”

“也是。”沈非若有所思,點頭道,“要說,你如今這個位置,還真是特別……那幹娘就給你定喬遷日子了,聖娘娘節過後,我讓聖太後挑個吉利日子落府。”

“多謝沈相。”

待車馬離開,沈情回到後院,身心俱疲癱軟在床。

沈情:“做官做事不累……做官做人好累。”

又是一陣香味。

沈情立刻爬起,輕車熟路拐進小喬的院子。

“喬兒!”沈情雙眼放光,“今天做什麽吃?”

疲累的身心,也只有小喬的手藝能治愈。

喬仵作瞟了她一眼,在面碗裏放了碾碎的茶:“茶面。”

沈情想起在沈非府中看到的點香碗,問道:“小喬,你知道點香碗嗎?”

“不曾聽過。”

“就是在手邊放個碗,裏面大概是裝了水,添茶添香時,手要在水中點那麽一下。”沈情示範了一下。

小喬怔了怔,喃喃道:“原來那個叫點香碗。”

“你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個叫點香碗。”小喬說,“又長見識了,謝謝沈大人。”

沈情問:“是你母親會這麽喝茶吧?”

“……我母親?”小喬迷茫了一陣,搖頭,“想不起了,可能是吧。”

他總是想不起往事,尤其是關於自己的母親,有時候他會提到母親,比如這句話母親說過,這故事母親講過,但記不起具體在哪裏說過,什麽時候說過。

其實仔細想,喬仵作母親殉葬時,喬仵作也才十歲,記不清也實屬正常。

面剛出鍋,門口來了位官員,揚了揚手中的書紙,喊道:“小喬!刑部上次報上來的那個鬥毆案,你檢覆單寫了嗎?”

小喬撂下面碗,掏出一方粗布帕擦了手:“沒寫完。”

那官員遞來一卷案宗:“今日當值前寫好給刑部送去,咱這邊的案宗少了一份檢覆單,保險起見,你趕兩份出來。”

“嗳,知道了。”

小喬關上柴門,慢悠悠走回來,道:“你先吃,我謄個檢覆單。”

他取來筆墨,潤了潤筆頭,提筆謄寫檢覆單。

沈情低頭嘬面,面快吃完,擡頭一看,楞住:“小喬……你左手寫字?”

“你不是瞧見了嗎?我右手有兩根指頭不太好使。”喬仵作淡淡回答。

沈情端著碗繞到他身邊,看他左手寫出的字一筆一劃都很工整,問道:“你幾歲斷的手指?”

“不記得了……十歲吧。”空了一空,喬仵作說,“不對,母親那時走了兩年了,應該是十二歲。”

十二歲開始,練習左手寫字。

沈情嘆了一聲:“我要能把運氣分你一些就好了。”

“分了我,沈大人就要倒黴了。”小喬笑了起來,像明媚的春光,他道,“做官不易,才學身家運氣,缺一不可,沈大人運氣好是福,自己留著就好,千萬別分給我,我又不做官,從生到死都是仵作,不需什麽運氣,這般生活就已不錯了。”

“你越說,我心裏越不是滋味。”

“有大人這句話就足夠了。”小喬說,“你人好,心眼也好,也不笨,有你這樣的大人陪我吃飯閑聊,我運氣已經很不錯了。”

他快而不亂地謄寫好檢覆單,收好放在一旁,低頭吃飯。

兩根面下去,小喬突然放下筷子,說道:“壞了,忘記喝藥了。”

“你在喝什麽藥?風寒……不是好了嗎?”

“郎中開的藥,治我這記性的。”小喬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對沈情笑道,“怕我忘性大耽誤大理寺的公事,故而一直喝著藥。”

“你那嗓子……”沈情遺憾不已,“肯定是喝藥喝的。”

“那是喝錯了藥。”小喬道,“救我回來後,一直在喝藥,喬老爹粗心,有次拿錯了藥,一碗灌下去,我嗓子就傷到了,有一年說話都沒聲。”

他語氣輕松,沈情卻難受不已。

“你這運氣是真的差……”沈情說,“我要能早些認識你,分你點運氣讓你順利長大就好,起碼……起碼,不讓你被神女教的人抓去,不會讓你喝錯藥……”

小喬笑她:“你心可真善。”

第二日早起當值,沈情去刑部送案宗,因安國侯馬車壞在了四方街主道,造成了擁堵,近道是走不得了,沈情只好從大理寺正門前繞一大圈去刑部。

至大理寺正門,見門前圍著一圈人,中間跪著一個妙齡少女,雙手舉著狀紙。

沈情忙問大理寺門前的兵衛:“怎麽回事?”

兵衛沒見過沈情,憑借官服叫了她一聲大人,說道:“這姑娘偏說有冤要伸,跪在咱大理寺門口不走了,田寺丞出來問過,說是胡鬧,讓我們不要搭理,等京兆府來把人請走。”

“有案子?”沈情三步並兩步地走了過去,朝那跪著的姑娘伸出了手,“狀紙拿來我看,你要告誰?”

那女子瞧見鮮亮的官服,兩眼瞬間有了神,站了起來,拍了拍腿上的灰,福身一禮,說道:“這位大人,我要告京兆尹兒子秋池,殺了我夫君!”

周圍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情把那狀紙上寫的都看了,問道:“這是你寫的?”

“是!”那女子點了點頭。

沈情不經意看了眼這位女子,嗖的一下打起精神。

無他,這也是個美人。

清麗可人,像溪水一樣的姑娘,年紀不大,約莫跟她差不多,穿得比她好,雲錦羅裙雪頂披,發上珠翠不多,卻都是上好的質地,在陽光下柔和閃爍著。

“你夫君……”沈情皺眉。

狀紙上寫,她與她夫君是新婚,一個月前成的婚,第二天夫君就不見了,至今無音訊。

沈情放輕了語氣:“你說是京兆尹的兒子秋池……殺了你夫君?”

“是。”那小女子點頭,十分肯定,“我查好了,秋池嫌疑最大!”

沈情還未來得及問,見人群紛紛讓開,京兆府來人了。

“心悅!”年輕的公子快步走來,眉頭微皺,他伸出手,要將這女子拉走,“不要胡鬧,跟我回去!”

“你滾開!”這女子退後幾步,甩開那公子的手,“你告訴我,你把我銘哥藏哪了?!一定是你!”

“不……心悅,跟我回家。”

沈情見那公子哥看這女子的眼神,暗暗思忖。

這眼神……又愛慕又哀傷的,倒是奇了。

那女子站到了沈情身後:“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那公子哥無奈苦笑,沖沈情行了一禮:“沈司直。”

“誒?”竟然認識她。

“那日宮宴,我也在。”公子哥道,“我是吏部清吏司員外郎秋池。”

沈情回禮:“秋大人,這位是?”

“這是……”秋池嘆了口氣,不情願道,“算是……我家嫂子吧。”

那女子含淚道:“秋池,你還知道我是你嫂子!”

喲,這句話,這語氣……

沈情挑了眉。

作者有話要說: 啊,下章V!

進入第二案。

攜美斷案~

☆、新婚失蹤的夫君

昭川岸邊最大的酒樓叫攬月樓, 樓是老樓,歷經千年風霜戰火。

大延建國初, 一場大火燒了攬月樓, 到先帝在位時, 才重新修繕, 再次營業。

如今, 已基本恢覆繁華。

“千年歲月,如潮汐起伏。”沈情嘗了攬月樓的千秋酒, 感慨道,“人啊, 總是生生不息的, 《新成書》裏記載, 那場大火可是燒了半個京城,灰燼遮天蔽日達半月之久, 可你看, 這才百年……重回繁華。火是, 水亦是。”

梁文先望著欄外的街道,看人們悠閑走過, 打了個哈欠,問她:“你明日何時出發?”

“辰時吧。”

“到了臨昭, 可有住處?”

“臨昭的巡檢司, 都交待妥了,你就別操心了。”沈情手指交叉,將茶杯握在手中, 指甲閑閑敲著茶杯,驚奇道,“京城就是不一樣,連攬月樓的杯子,都是汝瓷的。”

“有時……覺得眾生皆苦,有時,看著這街上的人,又覺得大家都活得很快樂。”梁文先道,“得了官,竟迷惘了,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為民為君,還是只為了自己。”

“想那麽多作甚。”沈情翹起凳子,沖樓下掌櫃喊,“姐姐,來碗酒酥。”

梁文先的細眉蹙著,遠看像一團軟面上落了根打結的細線,沈情不耐煩道:“梁老爹,莫要這副表情,您再憂慮下去,我怕您是要效仿先賢跳下昭川,讓煩惱付諸東流水了。有什麽可煩惱的,您是吃不好還是穿不好?您能坐在攬月樓有我陪著喝小酒,還有什麽好哀嘆的?”

“你不知,在吏部……”梁文先謹慎地看了看周圍,盡管壓根無人註意這邊,可他還是低下聲,說道,“在吏部,真的好累。夜深人靜時,我就會想,自己不過是東流水中的一滴水珠,拼力過三試,考入京城,如同溪水匯江,看不到自己,也什麽都做不了……不像你,你是行江之舟,知道自己要朝哪裏去,船槳在手,努力劃,達到目的只是時間問題……可我,只是江中的水,只能隨波逐流,自己都難在激流中立身,還談何幫你……”

沈情淡淡掃了他一眼,結果酒娘送來的酒酥,道了謝,嘗了一口,嘆了聲好。

吃完,才三聲嘆道:“梁老爹,梁文先,梁謙啊……”

沈情指向對面窗戶外的昭川水,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您若自比江水,那我這條舟,就靠您了,您可千萬別迷了方向啊。”

梁文先拍了拍胖臉,道:“是的,我不能想這麽多,舟無水不行,我要保持方向。”

攬月樓裏進來了幾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老板高聲吆喝:“香川閣,六位貴客!”

二樓的夥計立刻應道:“來咯,幾位,請上座。”

待這幾位年輕人上樓來,倚著欄桿斜坐著的沈情,與一位眼熟的公子打了個照面。

那公子哥楞了一下,笑著問候:“沈司直……梁謙?”

梁文先一怔,連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相迎:“秋員外。”

“哦!”沈情想起來了,這位長著一對桃花笑眼,相貌風流多情,眉頭卻總是似蹙非蹙,端著幾分憂愁的公子哥,正是早上撞見的那位吏部清吏司員外郎秋池,是梁文先如今的同僚。

“你們吏部,是一起休了半日?”沈情站起來寒暄道,“我以為是梁文先自己告了假。”

秋池微微震驚:“您二位是?”

“這位是我同鄉,也是同窗。”沈情介紹道,“我明日要外出辦差,他來送我。”

“原來是同窗。”秋池禮貌笑了笑,說道,“我與幾位朋友到樓上吃酒,就不擾二位了。”

梁文先連忙行禮,沈情只是點了點頭,目送他上三樓進了廂閣,又坐了回來。

梁文先道:“我與你講,秋池是吏部清吏司員外郎。”

沈情點點頭,夾起一粒花生米吃了,說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見他,態度再恭敬些,你這種吊兒郎當的樣子,容易落人口舌,說你目無尊長,不知禮數。”

沈情這才記起,員外郎品級在她之上。

“抱歉,不是很習慣。”沈情道,“那麽年輕,早上還在我們大理寺前鬧了一出,讓我對他尊不起來……跟你差不多大吧?”

“天順十三年生人。”

“年輕有為啊。”沈情算了算,此人比自己長九歲,已是吏部員五品外郎,晉升速度算快了。

“家世好。”梁文先低聲道,“父親是現在的京兆尹,當年是先帝身邊的禦前侍衛,隨先帝一起南下巡察三州,與四侯關系都不錯,秋池本身又是好學的,老子關系硬,兒子又爭氣,這種世家貴族,自然晉升迅速,我們與他們自然是不能比的。”

“那他哥哥呢?”沈情忽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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