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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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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應黑發黑眼, 懷抱琵琶,垂眸專註於指尖弦動。

他一身淺白亞麻對襟唐裝,本該突兀於西方音樂廳, 又因為手指拂彈出的韻律,與整個樂團莊嚴肅穆的黑白色和諧的融為一體。

音樂廳回蕩著琵琶獨特的清泠聲響。

誕生於遙遠東方的陌生樂器,奏響了奧地利人熟悉的感傷。

那是對戰爭深沈的思考,對死難者悲傷的懷念。

他們的眼睛見到的是曲頸四弦梨形的琵琶, 聽見的卻是修長手指觸動絲弦喚醒的靈魂,在廣袤星空俯視大地,訴說著一段不該被忘記的屠殺。

鐘應彈奏出連續均勻的半輪弦音, 如炮火擊碎了城鎮的安寧。

小提琴隨之低沈的蕩起小調,綿延不絕的聲音仿佛呼喚, 呼喚著永遠無法停止的侵襲。

來自東方與西方的樂器,突破了地域與時空的隔閡,重現了一段哀傷歷史。

他們能聽見冰冷的槍、納粹的笑, 能見到鵝毛紛飛的大雪、倒在雪地的逝者, 還有星空沈默的凝視。

音樂從不會開口說“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那一段樂曲,每一個音符都在講述——

很久很久以前, 一些脆弱又無辜的生命, 在強大而殘忍的屠殺之中,失去了聲音。

鐘應懷抱的琵琶, 仿如在替那些無法發聲的逝者發出聲音。

他指尖輪轉, 快速滾搖出急切的長音, 夾雜著呼吸般短促的間隙,像極了逃難者紛亂的腳步。

他們身後是劊子手的追捕, 身前是迷茫廣闊的前路。

那些死在子彈之下的冤魂, 隨著琵琶淩厲弦音, 雙目惶恐的直視前方,妄圖在黑暗中找到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快一些、再快一些,只要他們夠快——

鐘應指尖一劃,琵琶旋律收於掌心,戛然而止!

——他們再快也不過是槍法游戲下的獵物。

再快,也快不過劊子手擡起的漆黑槍口。

沒有了呼吸、沒有了腳步的舞臺,在深沈的哀怨裏響起輕輕泠泠的彈挑。

只剩音樂廳回蕩著弦聲悵然轟鳴,由大提琴低沈延續著遺憾的情緒。

沈默片刻,鐘應垂眸彈奏的汩汩弦音,如逝者溫暖鮮血,替死不瞑目的冤魂,融化了大地上堅硬冰冷的白雪。

音樂廳的聽眾身處五月暖春,卻被鮮血消融冰雪的聲音,刺痛得眼眶燒灼,喉嚨哽咽。

他們隨著樂曲窒息、隨著樂曲痛苦,整個軀殼都在克制不住的顫抖,仿佛他們便是那顆子彈、那灘鮮血、那片冰寒。

舞臺上的東方演奏者,手指挑動的不是絲弦,是一把紅刃尖刀。

一弦弦一聲聲,割破了聆聽者的心臟,讓他們見到淋漓的鮮血。

又從鮮血淋漓之中,驅趕了奧地利的冰冷冬夜,於管弦樂的盛大恢弘裏,告訴所有人——

我們重獲和平與安寧。

然而,這些和平與安寧,已經與死難者無關。

他們遭遇的痛苦、遭受的折磨,永遠無法用簡單的悼念詞、肅穆的紀念碑彌補。

他們失去的自由和生命、公道和尊嚴,必須由活著的人替他們發出聲音,一一追討。

琵琶音色澄澈、清泠、堅毅,管弦伴奏恢弘、低沈、綿長。

它們奏響的不是一段婉轉柔軟的哭泣,更像是鏗鏘不屈的守護。

守護著閃爍群星之下、毛特豪森集中營墻壁之外,紀念者對死難者的哀悼,幸存者替死難者的控訴。

那些聲音,或蒼老或年輕,或清朗或沙啞。

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擁有不同發色姓氏國籍,唯一相同的是——

目光堅定,永生銘記。

一首完整的《凝視星空》結束,眾人都紅了眼眶,沈浸在懷念的哀傷之中。

他們曾經困惑於毛特豪森的紀念音樂會,為什麽要用中國琵琶作為主樂器。

現在,卻深深沈浸在這獨特弦音,切身體會到死難者的痛苦、掙紮,令他們瞬間明白了曲子飽含的樂思,並為之潸然淚下。

這必定是那把神奇的唐代琵琶的功績。

否則,如此年輕的演奏者,怎麽能彈奏出如此直達靈魂的音調。

又怎麽能像正在經歷過那場滅頂之災,將悲傷痛苦的哀悼,傳遞到每一個人的心底。

直至中場休息,他們都低聲感慨著這場獨特的紀念。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痛恨那場可怕的戰爭。”

“因為琵琶的旋律太獨特了,它就像專門為這首《凝視星空》誕生的!”

“難怪弗利斯肯出一千萬歐,這琵琶確實是世間珍品,我聽到樂手撥響的琴弦,靈魂都在隨之顫抖。”

對《凝視星空》的讚美,漸漸變為了對弗利斯的祝賀。

祝賀這位慧眼識珠的猶太商人,擁有了一把舉世無雙的好樂器。

然而,弗利斯面對他們的恭維,只覺得好笑。

“你們見到的根本不是我拍下的琵琶!”

他無情的抨擊這些家夥,“你們為什麽不誇獎中國樂手的彈奏出神入化?你們為什麽不讚美厲勁秋的作曲動人心魄?”

“偏偏要吹捧一把琵琶的身價,顯得你們好像很懂樂器似的。”

弗利斯一貫囂張跋扈,眾人卻沒想到恭維還會被罵。

他們明明白白看到了琵琶上獨特的木蘭花,但他說什麽?

不是他拍下的琵琶?!

“怎麽可能?你在開什麽玩笑?”

他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根本不相信弗利斯的話。

“我可是記得清楚,剛才中國人彈奏的琵琶和報紙上刊登的唐代琵琶一模一樣!”

可弗利斯暢快笑出聲,“因為這琵琶有兩把。”

他視線溫柔,語氣期待,“今天,它們總算重逢了。”

整個中場休息,都在傳遞著兩把琵琶的訊息。

而藝術樂團和維也納之春的相關人士,成為了更多人詢問的對象。

“是的,木蘭琵琶有兩把。”

莎拉眼神繾綣的講述著來自遙遠中國的賢伉儷,“它們一把屬於毛特豪森的遇難者,一把屬於遇難者的遺孀。”

一對被殘忍的屠殺分隔了七十六年的夫妻,最終沒能在奧地利重新相聚。

可是他們摯愛一生的琵琶,從中國走到美國,又從美國意外來到奧地利,終於走上了音樂會的舞臺,為死難者奏響紀念樂曲,重新雙宿雙棲。

它們發出的聲音,是生者對死者的悼念,更是逝者對戰爭的控訴。

莎拉富有感染力的講述,讓這些從來不懂得中國、從來沒意識到遙遠東方同樣遭受過苦難折磨的歐洲人,深深感受到了木蘭琵琶承載的期望與悲痛。

於是,當鐘應帶著木蘭琵琶重新上臺,凝視他的眼神之中,多了幾分生者感慨。

有些人是遇難者的子孫,自小聽著集中營苦難故事長大。

有些人是自發的悼念殘酷戰爭,懷揣著守護和平的信念。

現在他們相聚在一起,透過一場音樂,去思考戰爭的意義,去懷念消失在歷史裏的故人。

也能夠聽到,在屠殺中犧牲的中國人,留下的樂器,奏響的聲音。

鐘應仍是那身對襟唐裝,可他帶回來的,不僅僅是他剛才使用過的雌蕊琵琶,還有那把即將響徹音樂廳的雄蕊琵琶。

相同的木蘭花,盛放出不同的花蕊。

雌蕊琵琶安穩的擺放在他身邊,下一刻,便是鐘應橫抱按弦,用雄蕊琵琶為所有人揚起了那份藏於時光之中的希望。

在座的歐洲人,不懂琵琶,更不懂為什麽一模一樣的琵琶,需要改變彈奏的姿勢。

但他們懂得音樂裏迥然的旋律,還有旋律中變得溫柔婉轉的弦音,為他們展現的另一幅光景——

慘烈的戰爭,無辜的百姓,在人間地獄之中並肩扶持,奔向和平。

鐘應橫彈的雄蕊琵琶,用它輕柔婉轉的弦音,勾勒出逝者的努力與掙紮。

它奏響的音樂,如潔白沁香的木蘭花,在戰火摧毀的廢墟裏,迎風綻放,永不言棄。

星空之下,逝者已矣。

可逝者留下的希望,成就了一片獨特的安寧。

鐘應按弦走線,用南音琵琶的點挑落弦演奏技法,一緊一慢,重現了沈聆筆下“行雲流水繞指纏綿”的楚書銘。

傳承古音的指法、傳承古音的樂器,比雌蕊琵琶聲音更加高亢,讓維也納的音樂廳盤旋著千年來繞梁的弦音。

真正一千萬歐的雄蕊琵琶,彈奏起《同舟共濟》,沒了之前的肅殺鏗鏘,更像是一張緩緩擦過人們眼眶的絲質手帕。

它溫柔、它執著,在為眾人拭去淚水時,卻偏偏引來了更多的眼淚,匯聚成歷史無情翻滾的洪流。

也許只有弦聲響起,不懂琵琶的聽眾才知道琵琶和琵琶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彈奏方式,不一樣的音律調性,不一樣的深邃樂思。

如果說上半場豎彈的琵琶,是一把尖槍,直白鋒利地挑開屠殺者粉飾下的真相。

那麽下半場橫彈的琵琶,就是一縷紅纓,赤紅柔軟的送來了逝者藏於心底的希望。

鐘應手指輕柔挑動的絲弦,喚醒了心底沈睡的遺憾。

令所有人在冰冷裏,感受到一絲溫暖,熨燙著他們痛苦又悲傷的心。

他們見到了難以瞑目的靈魂。

他們聽到了如泣如訴的絮語。

他們看見逝者曾經燃燒的信念熾熱如烈陽,盛大如霽光,於苦難之中,攜起同行者的手,一起擡頭,仰望即將升起的朝陽。

這是充滿了希望的曲子,更是飽含了期望的旋律。

然而,聽眾的眼淚卻泛濫得無法克制。

為什麽他們只能在這裏緬懷紀念?

為什麽他們不能沖到劊子手的槍前,阻止這群沒有人性的屠夫!

音樂廳低低的啜泣,成為了樂曲的微弱伴奏。

楚慕坐在前排,能夠清楚見到鐘應彈奏雄蕊琵琶的每一個動作。

他視線詫異,驚訝於鐘應熟練橫彈琵琶的指法。

更驚訝於這首遠比《凝視星空》深邃沈重的《同舟共濟》。

他聽懂了裏面的希望。

他聽到了雄蕊琵琶的吶喊。

溫柔強大的聲音,引領著整個管弦樂隊,為之奔騰、為之沖鋒。

低沈喑啞的降A大調都成為了琵琶的附庸,在它高亢歡呼般的旋律裏,激起了聽眾熱切的期待,等候著更為完美純粹的反抗。

就好像……

一個男人身處黑暗身陷囹圄,面對魔鬼的折磨和嘲笑,仍舊固執說道:

“我相信光。”

楚慕不認識這樣的男人。

但他卻覺得自己見過這樣的男人。

從鐘應的描述裏,從毛特豪森集中營裏,從他彈奏過的雄蕊琵琶裏,從他繼承的姓氏裏,從邁德維茨的《紀念》裏。

他應該見過這樣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有著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會彈一手好琵琶。

正如舞臺上的鐘應一樣,他橫抱著心愛的雄蕊琵琶,琴弦一劃,聲音陣陣,獨奏出安穩寧靜的天地四方。

他說,我是中國人。

他們說,他叫楚書銘。

楚慕沒有見過楚書銘。

他只知道,有一位走失的外公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外公”對他而言,是一個陌生的符號,可有可無。

如今,他卻隨著舞臺上聲聲琵琶,見到了一個神色枯槁眼睛明亮的中國人,在硝煙戰火之中、深陷毛特豪森集中營。

那是一個猶太人恨不得死去的人間地獄。

唯獨楚書銘的脊梁直挺,黑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成為了別人活下去的光明。

楚慕為自己的想象惆悵。

他心中湧上的痛苦模糊了雙眼,連眼睛裏那把擺放的雌蕊琵琶,都隱隱隨之顫動琴弦,似乎也在同時奏響危難之時的同舟共濟。

他又聞雄蕊琵琶忽似斷弦般錚鳴,雌蕊琵琶無聲共振,與孤獨彈奏的鐘應,一同喚醒了一段朝陽東升的旋律。

那一刻,他覺得雌蕊琵琶不再是琵琶。

而是一位鬢間佩著如雪木蘭,穿著樸素清麗旗袍的女人。

她堅定的留在奧地利的土地上,守護著旁邊震顫著希望之聲的雄蕊琵琶,仿佛等待著一位不知去向的故人。

可惜,她等待的人,再也不會回來。

母親等待的人,也從未回來。

楚慕的眼淚克制不住,鼻翼喉管盡是酸楚。

原來,確實是他錯了。

他從未擁有木蘭琵琶。

更不可能擁有木蘭琵琶。

它們來自中國,從誕生之初起,就註定不會屬於哪一個人。

它們生生世世,都屬於指尖撥響絲弦、喚醒孤寂靈魂的每一個人。

他忽然明白了鐘應為什麽執著於這兩把琵琶。

因為它們不是普通的樂器,而是承載著故人靈魂的器皿,永遠在講述跨越了時空、超越了生死的回憶。

只要彈奏它們,逝去的靈魂就會永生。

《凝視星空,同舟共濟》讓奧地利的紀念者,見識了兩把木蘭琵琶。

他們也許說不出什麽雌雄,說不出什麽豎橫,但他們能夠清楚說出兩把琵琶的不同。

鏗鏘的琵琶,是他們凝視星空守衛和平的堅定信念。

繾綣的琵琶,是他們希望攜手並肩挽救生命的人性。

紀念是為了告慰亡靈,更是為了負重前行。

鐘應彈奏了前所未有的紀念、前所未有的哀悼、前所未有的希望與激勵。

當樂曲結束,音樂廳掩蓋不住的啜泣與低鳴,連掌聲都顯得熱切又鄭重,持續不斷的回響在音樂廳之中。

所有人都在驚嘆這一對來自一千多年前盛世唐朝的紫檀樂器。

想要了解鐘應的聽眾數不勝數。

然而,鐘應卻帶著木蘭琵琶走向後臺,他安頓好寶貴的樂器,急切的走了出去。

“楚老板!”

他驚喜的見到楚慕依然站在音樂廳旁,叼著煙,沒有點燃。

他笑著說:“剛才我看你們的座位空出來了,是出了什麽事嗎?”

楚慕的眼眶泛紅,皺著眉低聲說:“我姐頭痛犯了,所以護工照顧她吃了藥,請樂團安排了一間休息室。”

楚懷的病情還不穩定。

如此深邃動人的音樂,她聽到一半,淚如雨下,又犯了頭痛。

他們站在音樂廳長廊,裏面正由藝術樂團和維也納之春分別進行返場演奏。

楚慕聲音極輕的說姐姐的病情,顯然他已經完全接手了戈德羅的日常工作,還請了專業的護工照顧楚懷。

鐘應認真聽完,問道:“後天我和師父就會啟程回國,我們會帶走兩把木蘭琵琶,所以……”

他勾起笑容,“我們想問問您,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楚慕夾著未點燃的煙,仔細打量鐘應。

他可能永遠不懂,鐘應為什麽可以對他這樣的混蛋,始終如一的熱情,好像“中國人”“同胞”就能值得鐘應付出努力。

楚慕已經找到了絕佳的幫手,但他視線掃了一眼音樂廳,猶豫片刻,說道:

“那麽,你能不能再等等?”

鐘應安靜的等他說。

“等我姐醒了,我想和她最後一次彈奏木蘭琵琶。送給……”

他想說外公,又覺得這樣的稱呼陌生刻意。

於是,他頓了頓,笑道:“送給楚書銘、外婆還有我媽媽。”

寂靜的音樂廳,結束了最後一場演奏,關上了華麗喧囂的大門。

厲勁秋頭痛欲裂,沒了鐘應的音樂鎮痛,只想回去睡覺。

他卻發現鐘應留在音樂廳,和討厭的楚慕站在一起,說要等楚懷睡醒,在舞臺上彈奏樂曲。

頓時,這位久負盛名的大作曲家,頭不痛了也不想回酒店了。

“我也要等。”厲勁秋神情嚴肅,“我倒要聽聽,楚慕能彈出個什麽來。”

看鐘應還怎麽說他們很像的話!

作曲家陪著鐘應留下來,等待一場深夜無人的二重奏。

他們討論音樂、討論調性,唯獨楚慕坐在一旁叼著沒點燃的煙,玩著手機,拒絕參與。

大約淩晨,頭痛的楚懷才緩緩醒來,在護工的陪伴下回到音樂廳。

她已經知道木蘭琵琶將回到中國,去往外公外婆媽媽的故鄉。

“可以嗎?”

楚懷站在華麗寬闊的音樂廳舞臺上,“我們可以在這裏演奏嗎?”

“當然。”鐘應笑著回答,卻將雌蕊琵琶遞給了楚慕。

楚慕將這把姐姐的琵琶,掛在楚氏樂器行墻上近十年。

他定期調弦、除灰保養,始終有著一個困惑。

此時,他接過了雌蕊琵琶,走到了楚懷面前。

特地為音樂會梳妝打扮的楚懷,挽起的頭發依然幹枯毛躁,笑容遮掩不住滄桑病態。

可她眼睛鋥亮,透著少女般的興奮,連蒼白的臉頰都恢覆了血色。

“姐。”楚慕遞出琵琶,認真的問出了多年的困惑。

這也是鐘應問過他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說,如果……媽媽將雌蕊琵琶交給我,又把雄蕊琵琶交給你,她會是什麽意思?”

楚懷小心翼翼的拿回自己的琵琶,懷念的坐在舞臺凳子上。

她溫柔看著楚慕,即使她的弟弟成熟蒼老,再也沒有十歲的模樣,她說話的語氣,仍舊像對待一個年僅十歲的傻孩子。

“當然是希望你能經常回家。”

她抱著雌蕊琵琶,左手按下了絲弦,垂眸去找記憶裏的音。

“媽媽說,男孩子留不住的,等你長大了、結婚了,肯定會離家遠遠的。”

雌蕊琵琶發出了輕柔單調聲音,她停留在二十三歲的認知,卻再也彈不出二十三歲時流暢的琵琶。

“可你離家再遠,只要帶著我的琵琶,一定會記得帶它回家。周末、聖誕、春節,你總會回來,像現在一樣將琵琶還給我——”

楚懷漆黑憔悴的眼睛,閃著篤定的光芒,笑著擡手拂出熟悉的旋律。

“我也會把雄蕊琵琶還給你,我們聚在一起,面對滿桌的烤鵝、炸鯉魚,一起彈‘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

她笑出聲來,似乎覺得自己描繪的場景有趣。

楚懷撥弄絲弦,並不介意自己的手指僵硬,弦聲凝滯,只是期待著看向弟弟。

“只有我們團聚,才能重彈《木蘭辭》,只要你記得自己的琵琶,你就會回家。”

楚慕直楞楞的看她,仿佛看到了臨終前的楚芝雅。

她說——

木蘭琵琶可以守著你們一輩子,讓你們有一個完整的家。

那位眼眶通紅的冷漠奧地利人,今晚似乎格外的感性傷懷。

他含著淚,看楚懷彈奏琵琶,仿佛能看整個晚上。

“楚老板。”鐘應將雄蕊琵琶,遞給了沈默的他。

楚慕楞了楞,下意識問道:“你一開始就知道為什麽,對嗎?”

鐘應不是一開始就知道。

屬於姐姐的雌蕊琵琶,懸掛在弟弟的樂器行,也曾令他感到困惑。

師父卻一清二楚。

樊成雲五十多歲,見過太多事和人。他待鐘應如同親子,自然理解楚芝雅的遺願,也能講給年輕人聽。

“師父告訴我,這就是母親。”

鐘應轉述著師父的話,“她希望你們姐弟,見到彼此的琵琶,就能記住你們必須互相扶持、永遠和睦,才能奏響千古遺音。”

楚慕聽完,覺得自己白活三十歲,還不如十八的小孩通透。

他苦笑著接過了琵琶,橫抱著坐在楚懷旁邊。

不需要誰說什麽重新開始,更無需指揮統一節奏,他指尖輕挑,跟上了楚懷熟悉的旋律——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

長達十年沒能奏響的樂曲,在輝煌明亮的維也納音樂廳磕磕絆絆的流淌。

對他們而言,這不是什麽保家衛國悲壯史詩,而是一個溫馨家庭相聚的旋律。

他們在每一個節日彈奏,在每一個春天彈奏,在每一次父母慈祥凝視中彈奏。

這是他們與生死相隔的故人,尚存於世的溫暖回憶。

木蘭琵琶的合奏,比起鐘應聽過的楚慕單獨演奏,更加和諧。

姐弟倆的指法,說不上精妙絕倫,可他們懷揣的情感,遠遠超出了一首詩能夠承載的重量。

他們彈奏的《木蘭辭》,並不是為了獲得誰的認可,是為了這一生見過與沒見過的家人,找回流逝在時光裏的聲音。

散了場的音樂廳,留下了空蕩蕩的觀眾席。

卻也留下了一些看不見的身影。

鐘應想,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靈魂,一定會被他們彈奏的琵琶吸引,安靜的坐在這裏,目光溫柔的凝視著這對楚氏姐弟。

忽然,他在響徹琵琶二重奏的音樂廳,見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那人遠遠站在門邊,似乎不願打擾舞臺上演奏者的快樂,又仔細的欣賞這曲傳承至今的佳音。

“弗利斯先生。”

鐘應笑著走過去,低聲問道:“您是特地留下來聽他們的演奏嗎?”

“不。”

弗利斯格外嘴硬,保持著商人的傲慢,“我只是來看看護工是不是稱職。”

楚慕將雌蕊琵琶交給鐘應之後,轉身就找到了弗利斯。

他撤銷了對楚懷的起訴,木蘭琵琶歸弗利斯所有,並且要求戈德羅返還拍賣所得的金錢。而他作為楚書銘的後代,仗著楚書銘對邁德維茨有救命之恩,向弗利斯提出了要求。

弗利斯心中燃起憤怒,卻又在聽完楚慕的要求後保持沈默。

他戲謔的告訴鐘應,“楚慕幫楚懷要了一位專業的華人護工,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還給戈德羅要了一份工作,要求工資90%用來還債10%用來生活。我還要簽下合同,保證這把雄蕊琵琶,永遠留在中國。”

這位自詡冷漠的商人,挑起眉梢,難以置信的看向舞臺上費勁彈奏琵琶的男人。

“而他自己,只要了一本《紀念》。”

曾經被無數人拒絕的《紀念》,擁有了第一位主動找上門來的讀者。

弗利斯以為楚慕貪得無厭、視財如命,此時卻表情覆雜的詢問道:

“你們中國人,都這麽奇怪麽?”

鐘應眨眨眼,他笑著提醒道:“楚老板是奧地利人。”

弗利斯搖了搖頭,“他不是。”

擅長分辨不同人種的猶太人,肯定的告訴鐘應,“我們猶太人從來不以膚色國籍血統分辨同胞,而是依靠宗教信仰。我眼中的楚懷、楚慕也是這樣。”

他視線凝視遠處。

舞臺上的姐弟倆,懷抱琵琶有說有笑。

他們一邊聊著母親講述的外婆和外公,一邊斷斷續續彈奏那首得心應手的《木蘭辭》。

這樣陌生美妙的旋律,只有鐘應和他們曾經彈響。

“你看,他們有著不同於奧地利,也不同於歐洲的獨特信仰。”

弗利斯眼睛雪亮,聲音充滿喟嘆,“那一定是你們中國人才會有的宗教信仰。”

鐘應循著他的視線,安靜的眺望楚氏姐弟。

他們不曾去過中國,除了黑色頭發、黑色眼睛,仿佛再也找不到與楚書銘、鄭婉清相似的地方。

可是,當他們拿起琵琶,當他們彈奏《木蘭辭》,就不會有人懷疑他們的出身。

因為他們散發著血濃於水的氣息,深深受到遙遠東方大地的滋養。

“那不是宗教信仰。”

鐘應笑著回答道,“那是我們靈魂裏割舍不去的中華。”

居四方之中,承文化之華。

從他們誕生的那一刻起,便隨著這琵琶,隨著這樂曲,融入了他們血液與軀體。

亙古未絕,永世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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