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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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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呼喚他的聲音清晰,多梅尼克甚至記得對方的名字。

他總是叫對方“該死的老約翰”或者“討厭的費希曼”。

當多梅尼克憤怒的這麽罵出聲,那個脾氣古怪的漁夫,總會哈哈笑出一口豁牙,令他感到十分羞惱。

音樂家多數出身不錯。

因為只有富裕的家庭,才能供養出優秀的鋼琴演奏者。

然而,多梅尼克不一樣,他貧窮、窘迫,人生中接觸的第一架琴,僅僅是鄉下破敗的教堂裏,神父彈奏的腳踏風琴。

他有天賦。

但這世上有天賦的人太多,別人都有名師教導,彈奏著音律齊全的漂亮鋼琴,掌握了完美的技巧和知識。

可他只有慈祥的神父,聽完他敲擊琴鍵的即興演奏之後,鼓勵道——

“多米,你是個天才,你應該去佛羅倫薩!”

多梅尼克一直有離開維阿特,去向佛羅倫薩的夢想。

他一邊耕種,一邊厭惡自己的人生。直到十二歲,他終於如願以償的擺脫了家庭,去了他夢想的地方。

只可惜,夢想的開始更是夢的結束。

佛羅倫薩這樣的音樂之都,天才太多了。

多到街邊的餐廳、酒吧、教會,都不需要他這樣連肖邦都沒聽過的鄉下小子,更不願意他骯臟粗糙的手指,去觸碰高貴的鋼琴。

多梅尼克已經記不清那是什麽時候。

他餓著肚子走到街上,覺得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甚至想投河自盡,結束可笑的一生。

在極其絕望的時候,他發現了一架無人問津的舊鋼琴。

陳舊破敗的立式鋼琴,油漆脫落、斷了琴鍵,它被拋棄的樣子,就像當時的多梅尼克。

他們都是佛羅倫薩不需要的音樂垃圾。

多梅尼克站在鋼琴前猶豫許久,終於按響了殘存的琴鍵。

他的手指僵硬,饑餓使他思緒混亂,腦子裏只有旋律。

瑟瑟夜風之中,他全部的饑餓、憤怒、悲傷,都砸進了琴鍵之中,破舊鋼琴根本無法演奏出他萬分之一的痛苦,偶爾只能發出喑啞的咯吱聲,強調它被扔掉的原因。

無人欣賞的即興演奏結束,只剩下多梅尼克的哭聲。

他隨時都會昏死過去,又覺得音樂承載了他一生的夢想,不願就此放棄。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幹凈的手絹。

多梅尼克視線模糊,見到了一位優雅高貴的老紳士,連對方遞過來的手絹都繡著姓氏花紋。

那是哈裏森.貝盧。

四十年前,他還能杵著手杖,走在佛羅倫薩的街巷,發現了痛苦掙紮的多梅尼克。

他慈祥而善良的問道:“朋友,你想彈奏真正的鋼琴嗎?”

從那之後,多梅尼克得到了最好的教導,擁有了真正的鋼琴,更憑借音樂天賦,征服了意大利挑剔的聽眾,成為了首屈一指的音樂劇院的老板。

多梅尼克過上了夢想之中的生活,他有了房子、存款、豪車,沒有人會因為他不懂肖邦而質疑他的水平。

他只要彈奏鋼琴,就會叫人忘記他所有不堪的過去。

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忘記了維阿特鄉窮困潦倒的童年,忘記了他是出生於破落木房子裏的多米。

等到鐘應停下了雙手,古琴顫音漸漸淡入空氣。

多梅尼克擦著淚水,泣不成聲的喊道:“該死的,你到底彈的什麽東西!”

“沈聆先生重新譜寫的《悲歌》。”

鐘應看向狼狽的鋼琴家,用中文的韻律習慣,徐徐念誦著千年以前的樂府詩。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是一首思念家鄉的曲子。”

悠長的中文腔調,自成詠嘆一般的聲律。

翻譯成意大利語之後,更叫多梅尼克惆悵。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怎麽遙遠的東方,也有這樣的河流,也有這樣的小船,也有他這樣失去親人的浪子。

詩句不可思議得像是親自為他撰寫,又偏偏誕生在公元之前,明明白白寫就了孤身一人,無處歸鄉的苦悶。

多梅尼克一直埋藏起童年美好又痛苦的記憶,他每每吹起河風,都會想:

我沒有了過去、沒有了牽掛,這世上再也沒有穿著破爛鞋子、食不果腹的多米,只有意大利音樂劇院偉大的鋼琴家多梅尼克。

可他聽完這首曲子,淚水真實的告訴他:他想家了,即使無家可歸。

悲傷的鋼琴家,紅著眼睛低聲問道:“你怎麽會想到給我彈這首曲子?”

鐘應凝視著他,隨手在琴弦上撫弄出音調,說道:“我讀過您的自傳,您用了許多篇幅,去描述貝盧先生與您的情誼,卻不願提及您的故鄉。您只是說,那是個煩惱憂愁的地方,您時時都想回去,又不敢回去,即使有人從維阿特來到佛羅倫薩,您都不想與他們聊起過去的事情。”

“以前,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誤以為您討厭家鄉。”

鐘應垂眸看向幽居七根琴弦,回憶起他傻傻詢問師父的過去。他坦誠的說道,“後來師父告訴我,這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腔調獨特的中文詩句,翻譯成了意大利語後,遭到了多梅尼克強烈的反駁。

“不!”

他斬釘截鐵的說道,“我對維阿特沒有任何留念,更沒有任何期待!”

鐘應平靜的看他,一雙眼眸透亮澄澈。

“那您又是為了誰而傷心?”

多梅尼克楞在那裏,被一句話問得喉嚨哽咽。倏爾,他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下來,發出受傷的低嚎。

“我的母親。”他捂著臉低聲啜泣道,“我已經忘記了她。”

那是他一輩子都不該忘掉的溫柔女人,在貧窮偏遠的鄉下苦苦掙紮,死在他十二歲那年。

沒有了母親,他就沒有了牽掛,鼓起勇氣離開了維阿特,來到了佛羅倫薩。

可他按響琴鍵的時候,登上舞臺的時候,獲得認可的時候,都會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淚。

她說:“多米,你為什麽要去幻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是農民的兒子,你成不了音樂家。”

多梅尼克以為自己記住的是恨,可他泣不成聲。

他突然理解了曾經無法理解的同行。

那些感性的家夥,總是會被樊成雲的古琴感動,流下誇張的淚水,哭嚎著自己聽懂了樂曲,不能自已。

他覺得那是演技、那是脆弱。

現在他才發現……

那是一個人不願回首的記憶,在音樂裏覆蘇的共鳴。

“你贏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怕、最恐怖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紅著眼睛,像是怒斥又像是讚美,“你簡直能看穿人心。”

鐘應擡手輕輕壓住琴弦,說道:“看穿人心的不是我,而是這張琴,這首曲。”

“沈聆先生重譜樂府詩,為的就是將亙古不變的感悟,用音樂完整的保留下來。曾有詩雲:樂府傳千年,曲變恨不變。”

“再沒有比漢樂府更適合唐朝琴的曲調,來喚醒我們共同的靈魂。”

多梅尼克安靜的聽鐘應的話,忽然也想買這麽一張古琴。

好像買到它,就能買下五千年的光陰,買下自己被神秘琴音窺伺的內心。

“多梅尼克先生,您十二歲離開故鄉,有四十年未曾回家了,應當比任何人都懂得《悲歌》的含義。”

鐘應頓了頓,鄭重說道:“維阿特的居民將您母親的墳墓照料得很好,也許他們言語粗俗、舉止莽撞,但他們非常善良。五年前,我和師父去拜訪的時候,他們熱情的引我們去您母親的墳前。她的墓碑幹凈又整潔,旁邊盛開著漂亮的雛菊,她如果在天有靈,一定為您感到驕傲和自豪。”

“你們為什麽……”多梅尼克詫異的看他。

鐘應無奈的提醒道:“先生,師父曾經邀請過您,希望您能夠和他一起去維阿特鄉。”

多梅尼克隱約想起來了。

那是一個綿綿細雨的早晨,樊成雲撫弄琴弦,沒頭沒尾的問過他,“你上一次回到家鄉是什麽時候?”

多梅尼克不明所以的笑道:“佛羅倫薩就是我的家鄉,我不需要回任何地方。”

樊成雲怎麽說的?

好像是說……

“我們都曾經歷過遠離家鄉的苦悶。家鄉再不堪、再痛苦,也有值得銘記的美好回憶。”

樊成雲話語間有著憂愁的琴弦聲響,“我來這兒,就是想帶一位遠離故土的朋友回家,你要是有空,也該回家看看,一切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

而他說什麽?

他說……

“不,朋友,非常糟糕。我甚至記不清我母親埋在哪兒了,說不定已經連塊石頭都找不到了吧。”

此時此刻,多梅尼克才意識到,樊成雲真的去了維阿特鄉,代替他去看了看記不清的墳墓。

他心中掀起波瀾,永遠弄不懂這兩個中國人為什麽會那麽多管閑事、那麽不怕麻煩、那麽、那麽……替他一個無情無義的家夥著想。

樊成雲和他曾經的閑聊,成為了他腦海裏不斷回旋的聲音。

他沈默的坐在那裏,在輕撫的琴弦聲中,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多梅尼克的視線盯著鐘應,盯著那張漆黑的古琴,後知後覺的明白了樊成雲想帶回家的是什麽“朋友”——

那張十弦琴。

五年前樊成雲的音樂會,貝盧深深感動,卻沒有給予樊成雲任何回報。

樊成雲這五年來,頻繁來到意大利,有時候只為了給貝盧彈奏琴曲,連多梅尼克都覺得他過於殷勤。

貝盧博物館打算將文物捐贈給中國的時候,多梅尼克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媒體都盛讚哈裏森.貝盧的慷慨。

但他一清二楚,這慷慨都是樊成雲耐著性子,用一首一首古琴曲磨出來的。

然而,多梅尼克能夠理解樊成雲,能夠理解《悲歌》,卻不能理解鐘應。

因為,鐘應和樊成雲截然不同。

他十分年輕,還沒有奠定屬於自己的地位,不像樊成雲似的名利雙收,無欲無求。

可他的行為、他的言語,只比樊成雲更加執著。

多梅尼克止不住心裏的困惑。

這琴到底有什麽魔力,讓師徒兩人如此著迷!

“孩子,告訴我,你那麽優秀,擁有大好的前程。你只要彈奏曲子,整個意大利、歐洲乃至全世界的聽眾,都會為你瘋狂。”

他難以置信的問道:“可你到底想要什麽?難道就只有那張琴嗎?”

鐘應面對他的質疑,顯得格外平靜。

他手指輕柔的置於弦上,停下了隨性的琴聲,依然能感受到鋼弦陣陣作響,仿佛琴在代替他回答多梅尼克的問題。

“也許您覺得,一個音樂人應該有更高的目標和追求,我的行為不可理喻。但我來到這裏,彈奏樂曲,只是為了找到它。”

每一個日日夜夜,鐘應都在萬裏之外的中國,透過沈先生的日記,聽到十弦雅韻遠離故土、思鄉心切的悲鳴。

“先生,它老了,我想帶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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