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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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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但也並沒有這麽長的頭發。”

聶懷桑已脫下了江澄外褲,奇道:“才入冬,你就穿秋褲了啊。”

“我南方人,怕冷。”江澄道,“他還寫飛流直下三千尺、桃花潭水深千尺——你先等會。”

秋褲緊繃繃的,江澄一直搗亂不配合,十分難脫,聶懷桑好不容易將褲子退到江澄腿彎,江澄又將它提上去。聶懷桑不悅道:“阿澄,有話請直說。”

江澄迅速道:“其實吧,我說你將仙督帽子摘了送我就讓那啥,也只是一種修辭手法,意思是認為此事能成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並做不得數。”

“你鋪墊這麽多,”聶懷桑依舊跨坐在江澄腰間,一針見血道,“就是為了賴賬。”

江澄見聶懷桑面露不悅,忙哄道:“你我之間這檔子事,怎麽能說是賴賬呢?我灰溜溜提親七次了,黏在不凈世近數月,從一開始便說了,實在是真心願當你的乾侶,一生護你愛你憐你……”

他邊說,邊擡手緩緩將聶懷桑外袍和家服領口拉下,露出聶懷桑半邊光潔的肩膀,手掌色氣滿滿地摩挲這把香肩。

手感極好。同時心中驚道:“怎麽都入冬了,他只穿兩層薄衣衫?而且還體溫火熱,和赤鋒尊當年射日之征,冒風雪赤膊上陣有得一拼!這是聶氏祖傳的火爐體質,還是北方人都這麽抗凍?”

聶懷桑不耐煩地打開江澄揩油的鹹豬手,紅酥手拉起衣領,道:“或許我一問三不知,很多事情問我,我都答得糊塗。唯獨我要當你江澄乾侶這件事,從來不曾遮掩。”

江澄道:“有嗎?”

聶懷桑道:“妃妃、小愛和茉莉,我送你時是否直言相告是聘禮。你我初次同床後醒來,我是否講過願為人上。我稱呼你爹是否為岳丈。你送我東西,我是否說的是嫁妝豐厚懷桑惶恐。你來提親,我屢次回絕,理由是否皆為乾坤顛倒不作數。”

他將聘禮、人上、岳丈和嫁妝幾詞,咬得發音很重。

“有、有嗎?”江澄搔頭道:“似乎有,但懷桑,你要講道理,換任何人是我,都只會當你在撒嬌玩笑,權作情趣想的。”

他翻身將聶懷桑壓到床上,摟住他,想去刮聶懷桑鼻頭。還沒碰到,聶懷桑已一把握住江澄五指,江澄挑眉道:“懷桑,好身手啊。”

聶懷桑又將江澄壓回身下,在墊著十來層上品床褥的柔軟圓床中央,居高臨下道:“為何你說便動真格,我說卻是情趣。你身上有的東西,我聶懷桑哪樣沒有呢”

江澄一下將聶懷桑又壓回身下,道:“你看看你多高,我多高,嗯?”

這一句話,可觸到了仙督大人痛處。

——“你再說一遍,薛洋對我提了什麽要求?”聶懷桑道。

“他讓宗主在藏書閣查查,可有催長身高之法。”李飛音道,“一寸半就夠。”

聶懷桑搖搖扇子,冷笑道:“那你這麽回薛洋——”

“薛洋,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問道於盲?”

——“你言而無信,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聶懷桑翻身下床,用手拉開窗帷,背對江澄,依舊用那天生含笑三分的嗓音道,“還以貌取人,和雲深不知處有什麽區別。”

從前金光瑤當仙督時,天下屬金麟臺最煊赫,緊隨其後並肩的便是蓮花塢同雲深不知處。江澄是個一輩子好強喜和人比的家夥,與藍曦臣暗戳戳攀比十九年,聶懷桑這話風輕雲淡,其實算好了的,就掐江澄在乎的點。

果然,江澄不再反悔,道:“我自知理虧。”

聶懷桑立刻將窗帷又拉上,轉身邊脫衣服邊往床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江澄擲地有聲道:“可以先後論,我也是謝紫彤的人啊。好道侶一坤不侍二乾,你把那張我爹簽字畫押了的賣身契拿回來,恢覆我的自由身,然後再說。”

這理由十分充分。聶懷桑停在床邊,與江澄直直對視。

四目中都暗藏著較勁的火苗。

聶懷桑先開口道:“先是要我摘仙督帽子,現下又要我去拿謝姑娘唯一還能念想之物。江晚吟,你幹脆再說一個條件,湊齊事不過三的反悔額度,不然我做到了,你為了耍賴,又觀音廟裏那樣哭哭啼啼,我情何以堪。”

“聶柔,既然是你說事不過三,那我就湊三個條件。我江澄在此發個毒誓,若你能讓我這輩子再哭一次,我立刻甘為人下,一輩子被你上。”江澄一聽聶懷桑提他當眾失態的事,氣得臉都青了,邊說邊一掌拍塌床頭矮櫃。

“這可是金絲楠木做的矮櫃!”聶懷桑被木塊崩得往後一跳,剛心疼地脫口而出,餘光便掃到江澄臉上極其不屑笑自己沒出息的神色,生生停住抱怨,對江澄道,“江晚吟,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仙督。”

“仙督又如何?”江澄道,“你聶柔仙督的位子,還不是我讓出來的。”

“你讓出來的?”聶懷桑忽而笑了笑,緩緩靠近江澄,柔聲細語道,“我——”

“白雪觀,宋嵐請見!”

聶懷桑立刻揚聲道:“去群英廳,立刻見。”

江澄也站起來,穿衣服,對聶懷桑道:“宋嵐畢竟是兇屍,等會他但凡有任何異動,你就搖搖銀鈴,我立刻便能感知,沖進去護你。”

聶懷桑親手幫著江澄穿衣,也柔聲道:“他舌頭失而覆得,我極想知道怎麽回事。若是他遇見比夷陵老祖更懂鬼道之術的世外高人,我或許能救我哥。”

江澄摟聶懷桑入懷,道:“我陪你去救赤鋒尊。射日之征中,他與我有同袍之情。”

聶懷桑走前囑咐道:“以後每晚睡前,你記得提醒我給你打盆熱水洗足,這對畏寒之人助眠是極好的。”

群英廳。旁人盡避。餘聶懷桑、宋嵐、曉星塵、薛洋四人而已。

“宋道長,”曉星塵對宋嵐喜道,“阿箐聚魂了,合適的舍也尋到了,都擺在祭壇陣法裏。”

宋嵐貪看曉星塵,也開懷道:“我來,其一便是得知這件喜事了。”

薛洋看著兩人親密笑談的樣子,臉上似笑非笑。

曉星塵還欲仰頭對宋嵐說話,薛洋突然從後將曉星塵身子轉過來面對自己,整理曉星塵眼上白布,口中道:“道長,剛才我們只顧著廝混,都沒註意布歪了。”

曉星塵大窘,低聲道:“阿洋……”

宋嵐看著兩人這副暧昧的樣子,臉上神情冷峻。

聶懷桑道:“宋道長,有何貴幹?”

宋嵐轉向聶懷桑,冷冷道:“上回造訪仙督,你尚讓薛洋化名成美,這次倒連人皮面具都不戴了。”

“成美本就是薛洋的字,金光瑤取的。我不敢欺瞞宋道長,那次他對你的冒犯,事後我亦狠狠責罵了。”聶懷桑道,“他故意在你面前露出諸多馬腳,以宋道長的才智,再演也無必要,自然去了人皮面具。”

宋嵐道:“都說鳳凰得梧懷柔盛世,不知赤鋒尊知你用人如此,作何感想。”

“家父給我和兄長起名字,他是聶剛,我是聶柔。聶家本就剛柔並濟,我用人之道和兄長有所區別,也是應當。”聶懷桑道,“如今薛洋在我麾下,我有自信,世間不會再有當年金光瑤帳下那樣的薛洋。”

宋嵐道:“降災依舊,鞘上多鐫一只玄鳥,覆又如何。”

聶懷桑道:“宋道長,從薛洋入不凈世那日起,降災便已被我更名了。”

宋嵐奇道:“更名?他肯聽你的?”

“更名降災。”曉星塵忽而道,“降妖之降,除災之災。子琛,上次一別後,薛洋已救了七八十人。”

宋嵐萬萬沒想到是改成這樣,一時說不出話。

“上天有好生之德,連血洗不夜城的魏無羨,都能獲取原諒。”聶懷桑道,“何不信我用人,也給這自幼乞討、無父無母的孩子,一條生路。”

似乎掙紮良久,宋嵐才道:“兩年前,我帶著兩只鎖靈囊,獨自出了義城。”

聽宋嵐另起話題,曉星塵案下攥緊衣擺的手,才慢慢松開。

“鬼將軍曾兩次失控殺人,我也是兇屍,始終牢記教訓,便一路避開人煙,往山清水秀、天地日月精華薈萃的幽靜處行。”宋嵐道,“可沒過幾天,還是在華山一條古道上,遇見了人。”

“那是一名綠衫的少年,不會超過十二歲。我往山上行,他朝山下走。自古華山一條道,是相當險峻的山,別說孩子,就算是正值壯年的男子,能爬到此處的,恐怕十裏不得挑一,何況我走的是一條多處斷裂、荊棘叢生的古道呢?而這孩子獨自一人,毫無行囊,身上的綠衫是一件礙手礙腳的儒服,卻整潔光鮮,步履輕松,神態閑適。”

“他看見兇屍模樣的我,絲毫不覺奇怪,就這麽堂而皇之與我擦肩而過。我疑心自己遇見山鬼,便用照妖鏡暗中去照,雖然鏡子中確確實實映出來他是個人,但卻比照出妖怪原形更加恐怖——在我看清楚他鏡中影像的同時,原本背對我悠哉下山的他,突然轉身,大大方方展開衣袖供我照,還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只覺毛骨悚然,回頭去看,他人已不見。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離一處拐彎很近,就在我受驚、轉頭那麽短的時間裏,他竟已拐彎不見了。”

“我從未見過這麽詭異的孩子,愈發不敢逗留,加快腳步往山上趕去,計劃到華山之巔收日月精華入鎖靈囊後便立刻離開。可等我登頂時,那孩子竟早已久候。他是什麽時候返回超過我的?他怎麽可能趕得上我?正在驚疑不定,他卻對我以儒禮作揖,道:‘晚生向宋道長討教幾招拂雪劍訣,還請賜教吧。’我雖吃驚,卻正好也想會會他,好從他的招法中看出他是哪裏的世家公子,便拔出拂雪劍示意準予。本以為他和金光瑤一般,有軟劍藏於衣服中,誰知這少年竟徒手朝我襲來。”

“他兩指夾住拂雪,施展內力,不戴白綃手套便試圖想將劍斷掉。好在我反應及時,拂雪劍只是虛晃一招,真正的招法是拂塵,可拂塵也沒碰到他,只是將他揮得退後。我這時心中才想起問自己,為何如此害怕非要將他逼退,難道世間真有以指斷劍的武功,而懷揣這高深內力武功的人,只是一個少年?”

“那少年還欲欺身上前,突然有道男子的聲音說:‘童兒,你一擊不能中人,丟盡胡氏顏面,安能再戰,速回!’這聲音在空中回蕩,顯然是說話之人不願暴露位置,用極高深精妙的內力,將聲音傳遍山巔發出的。我自詡生前武功能入天下前列,但慚愧的是並辨不出此人方位。少年聞言立刻滿臉愧色,不顧我的詢問,朝我作揖後便立刻下山了。”

曉星塵道:“子琛,你那照妖鏡是否被動過手腳?世上怎麽會有能接你一招拂雪劍訣的少年人?”

“以大對小,大的拿兩樣兵器,小的卻徒手迎戰,”薛洋哼道,“人家還嫌自己丟人呢。”

宋嵐繼續道:“又過了幾日,我行至滄海,竟見海中一塊巨大的黑色碣石上,擺著矮幾,而還有兩人,正坐在矮幾兩端,下棋對弈。我生前有個棋壇聖手的虛名,實在是愛棋如命,見狀便想不管此情此景如何詭譎,觀棋再說,立刻禦劍飛至碣石之上,觀他們對弈。”

“執黑子的是一名青衫女子,執白子的是一名青衫男子。我本想用拂雪在地上刻字表明來意,但這兩人全神貫註,誰也沒擡眼看我,我便打消念頭。觀棋過不了多久,我發現,這實在是無比精妙的高手對招,我自負打遍天下棋壇高手,卻不得不承認,這不知名的一對男女,棋藝精湛恐怕不亞於我。”

“古人有觀棋爛柯之說,當時我也同那鋤頭爛了仍貪看對弈的樵夫一般,逐漸被他們精彩紛呈的對弈帶入迷了。可突然,男子將白子落在平六三位上,我立刻在心中想糟糕下錯了!這一步落在這裏遲早要輸,一定要下到平三六位才行。我心中焦急,在意識到之前,手已伸出將那顆子拿起來放到平三六位。這時那男子起身讓座說:‘既然宋道長想下棋,便請宋道長陪拙荊下完此盤吧。’我淡出江湖已十一年,聽他知我是誰,心中一驚,但想反正我死都死了,還有何畏懼?便既來之,則安之,坐上男子席位,與他夫人對弈。”

“我的棋藝雖然不如宋道長,但也知道,這盤棋宋道長你會輸。”聶懷桑道,“他們分明有備而來,投其所好引你入局,是只許勝不許敗的。”

宋嵐點頭道:“沒錯。這盤棋我本以為能贏,誰知越下越艱難,最後只得推盤認輸。可笑我一生對弈未嘗敗績,死後卻輸給了一名婦人。夫人贏了棋,便笑道:‘夫君,願賭服輸,那我便動手吧。’說完立刻飛身朝海中一躍。我大驚失色,連忙跑到碣石邊向下看去,竟見夫人並非投海,而是憑輕功一路往下悠悠飛去,手指在石壁上不斷寫著什麽東西。寫完後便落至岸上,丈夫也隨著飛到妻子身邊,兩人翩然離去。我縱身而下,看清那碣石上被妻子用單指刻著一句詩,是‘平位一子錯失龍,崗傾勢塌下棋胡’。”

“這是一首藏頭藏尾詩,每句首尾連起來是——平龍崗胡。”聶懷桑立刻道,“世間無人能以手指刻入碣石,就算能,也斷不可能這般輕輕松松吟詩作賦,一定是事先用化屍水塗抹那處石壁,使得碣石軟化,再演得逼真,好像是靠內力刻字那樣。”

宋嵐道:“仙督,當年赤鋒尊對我說你天資平庸,上回見你,也一問三不知的。可今日的你,怎麽如此聰慧超群?”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當個一問三不知也未嘗不好。”聶懷桑道,“宋道長,請繼續。”

宋嵐道:“我不及仙督聰敏,覺得這句詩大概意思說得通,是平位那一顆子落錯,導致滿盤皆輸,可平仄不對,且最後那個胡字是錯字,應寫成糊塗那個糊。想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指的是平龍崗胡氏,又想起前幾日華山上遇見的綠衣少年,驚嘆胡氏修為出神入化,連孩童、女子都如此不同凡響,立刻前往南陽平龍崗,想求胡氏救救星塵。”

曉星塵動容道:“宋道長……”

宋嵐對曉星塵微笑道:“星塵,你不是也救過我嗎?”

薛洋眼看宋嵐這回有備而來,和請靈祭時風度盡失的模樣截然不同,勾起一抹唇畔冷笑。

宋嵐道:“我去拜訪平龍崗,諸葛先生從他研究醫理的屍體中,取最新鮮的一具之舌,為我接好。又告訴我道,今年請靈仙人會落在清河,讓我去清河走一趟,星塵或許能救回來。”

聶懷桑望向薛洋。

所謂請靈仙人,以及童謠,都是他在得知宋嵐快入清河境內後,為得到裝有曉星塵殘魂的鎖靈囊,而安排薛洋故意放出風聲的。諸葛先生神機妙算,足不出南陽,怎麽就能看出聶懷桑日後的計謀呢?

可薛洋一雙眼睛直勾勾望著曉星塵的手,根本顧不上聶懷桑。

宋嵐情緒激動之下,雙手握住曉星塵放在案上的手,對他道:“去年我說會找薛洋索命,但不是現在,便是要先去平龍崗謝過諸葛先生指點迷津、救你之恩。一去便是一年多,除你已覆生我需好生籌備重建白雪觀諸事外,便只因諸葛先生將我扣住,想問我抱山之事。按理說,諸葛先生對我有恩,我本該知無不言,可我之所以能下抱山,全因你師尊逼我用你的性命起誓,不得將抱山上發生的一切告人,於是我與諸葛先生便在平龍崗僵持許久。最後諸葛先生道他救人素來只救宗主親請之人,且要收取千金診金,我是白雪觀觀主,白雪觀又不依附任何家族,我勉強算是宗主親自來求診,但這千金的診金,他是一定要的。你現在是聶氏客卿,於是諸葛先生派我來找仙督取錢,臨行前又告訴我,養了這麽久,阿箐恐怕要聚魂了。”

他那是怕你不肯來,便告知你阿箐聚魂了,讓你一定會來不凈世。聶懷桑心想,他也根本不是要診金,不過是一定要讓我能聽見他的本事,借著送錢去求他救兄長!

但即使明知是計謀,聶懷桑一把扇子握了又握,想,我一定要去。

只要有一絲生機救兄長脫離苦海,他想,我無論做任何事情、犧牲任何人,都在所不惜。

“星塵!”曉星塵試圖輕輕將手抽回的動作,使宋嵐更緊地抓住那微涼的手。一定是有什麽人鼓勵並指點過宋嵐了,宋嵐這次說話相當明白清晰,“你可知當年,你在金麟臺與金光瑤僵持不下,受困一月,是我去求的赤鋒尊幫你!”

曉星塵聞言極其驚訝,擡頭怔怔道:“你從來不願求人……”

“當年白雪觀被屠,我出口傷你,並非全是遷怒,”宋嵐一鼓作氣道,“我是在心中恨你,恨你為何不一劍捅死薛洋,非要押他去金麟臺受審,最終放虎歸山,才導致今日的局面啊!”

曉星塵周身大震,失聲道:“子琛!”

他極度震驚和愧疚,面上白布慢慢滲出血來。

宋嵐急迫道:“風荷舉我說的醉話,真正的意思是——”

“夠了!”薛洋將懷中的引魂寶鑒往桌上一丟,降災出鞘逼開面沈如水的宋嵐,扯過曉星塵,咬破手指迅速畫好陣法,將血飛快地抹於鏡面、自己和宋嵐眉心,口中道,“道長欠你一條命,我代他還給你。”

他催動咒語,光芒過後,人便消失在引魂寶鑒裏。

他上回進去,用了足足四十九天,九死一生,十分兇險。

曉星塵落下一行血淚,捧著引魂寶鑒,跪在陣法中一聲不吭。

宋嵐被陣法定在原地,癡癡望著這樣的曉星塵,面上全是心碎之色。

可不知宋嵐的魂魄已被誰暗中調理過,薛洋這回在引魂寶鑒中順風順水,並沒遇見危機重重的幻像,只將宋嵐生前執念走馬燈般過了一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薛洋就將宋嵐的幽精從虛冥處帶回陽世,只用了短短一天一夜。

這一天一夜,曉星塵一直跪在地上捧著引魂寶鑒,心中不住為薛洋祈禱,未曾合眼。

可薛洋從引魂寶鑒中回來時,臉色卻陰沈得可怕。曉星塵喜出望外,顧不得宋嵐在場,摸索著朝薛洋撲過去,薛洋卻一把將他用力推開。

宋嵐脖子到面頰的黑色裂紋已全然消失,他從背後接住險些跌倒的曉星塵,帶著慍怒剛要開口。

薛洋已道:“曉星塵,白雪觀風荷賞那天,你和宋嵐做了什麽?”

不遇03

“曉星塵,白雪觀風荷賞那天,你和宋嵐做了什麽?”

無論今生還是前世,從義城重逢開始,薛洋便從未對曉星塵動過一根指頭,逢夜獵必舍命相護,散魂自刎便八年守候甚至自獻三十年陽壽,結為道侶更是恨不得曉星塵走路都由他抱著。曉星塵突遭一推,本白著臉望向薛洋,聽到此話,肌膚雪白的臉上反而慢慢恢覆血色,自己脫離宋嵐攙扶,玉樹臨風般直立起來。

薛洋眼中許久不見的兇光又出現了,道:“道長,你同宋嵐那些事,我都看見了,你又怎麽說。”

“道長無錯,”曉星塵開口道,“為何要說。”

薛洋本如捉到妻子偷漢的丈夫,滿腔控訴,不料曉星塵如此反應,渾不按常理招架,一時便如幽州那被曉星塵吃了霸王餐反遭詰問的涼粉老板,腦中氣到斷片。

曉星塵文靜依舊,並不理睬薛洋,只對宋嵐柔聲細語道:“宋道長,你將碣石上那盤棋局的走子依次講給我聽。我疑心那對綠衣夫妻並非什麽棋藝絕世的高手,只是尋了冷僻古棋譜中的死局,依樣畫葫蘆地落子,而你接手一盤死局,本是贏不了的。”

“這個,豈不是很像街邊擺局騙錢的伎倆麽?”宋嵐道,“堂堂胡氏,不會吧。”

宋嵐是個打娘胎出來便自帶潔癖與傲氣的清高正派,而清高的人,很好控制。可他見曉星塵神色認真,始終等待自己開口,一副絲毫不放棄推理破案的架勢,便不由地慎重考慮起這種可能。宋嵐轉念一想,道:“星塵冰雪聰明,說你能單靠報子在心中擬出全盤,我是信的。只是這世間冷僻古棋譜數以百計,其中死局何其多,你又不是棋癡,怎會都背過?”

“你不是棋癡嗎?你只輸過這一回,定然將棋局記得清清楚楚,道長都破案了,自己滾回去翻書驗證不就結了。”薛洋突然擋在雙道之間,不讓宋嵐看見曉星塵的表情,勉強壓抑煞氣,牽住曉星塵便要走,“道長,我們回棲鶴院,關上門慢慢算賬。”

曉星塵卻抽出手,繞開薛洋走出來,依舊不理睬道侶,對宋嵐道:“宋道長信我便是,我大概是看過的。”

曉星塵雖是斷案緝兇的一把好手,卻不擅撒謊掩飾。他口吻固然平靜溫和,可臉上微燙,神情透著羞赧,雖然在對宋嵐說話,卻微微躲避宋嵐目光。

宋嵐見他這種神色,本能覺得心中悸動,恢覆血肉之軀的活人體內一顆心臟砰砰狂跳。奈何他素來不解風情,一輩子沒談過戀愛,參不透這風月之禪。萬幸的是尚未蠢到家,還懂看著曉星塵,口中癡癡道:“我突然覺得吧,到底是不是假對弈,已經不重要了——”

“你們當我不會吐氣嗎?”薛洋終於怒不可遏,重新牽緊曉星塵的手,單手掏出一袋屍毒粉朝宋嵐撒去,沖宋嵐充滿敵意道,“滾!”

揚手卻驚呆了,不可思議地直接看向曉星塵。

曉星塵文靜而坦然道:“屍毒粉太過陰毒,你不揣著又不習慣,我便偷偷換成面粉了。”

薛洋面目抽搐,一下將那錦囊惡狠狠擲於地上。

倒是吸了滿鼻腔面粉的宋嵐咳著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嗆嗆通了那根耽誤諸多好事的不解風情神經,頂著一臉白色粉塵喜形於色道:“你在白雪觀的那一年,見我喜歡下棋,便偷偷背遍了所有棋譜,想知我所好、與我各方面並肩!”

降災一言不發,直接出鞘朝宋嵐刺去。鋒利的劍鋒之後,是薛洋陰鷙的容顏。

他恨聲道:“早知白雪觀藏汙納垢的風荷賞是這麽回事,當初老子不止剜了你眼,還要割下你的嘴!”

他好不容易將人救活,轉眼又去殺,果真是兇性難收的一介狂人。

只是這狂人十分癡情,刺出降災的同時,還緊緊牽著曉星塵的手不放,拖住了身形。

於是宋嵐拂雪出鞘,隔開降災,那根素來木頭般壞事的神經一通百通,低吟道:“剜眼……剜眼?”

他被真相激得不知該哭該笑,一疊聲朝薛洋質問道:“薛洋!你屠白雪觀、剜我雙目,並非尋仇曉星塵,是也不是?從為常萍破案到緝兇,我從未參與進來,你若是報覆星塵抓你,怎麽樣也輪不到先來害我,更不至於偏偏剜我雙目,並在犯罪之後還冒風險留在現場,非要親眼確定我和星塵生了間隙。你是——你是——你那時便!”

“我素來不合群,星塵一下山便遇見我,我卻將星塵帶回白雪觀,為了他連幫著賴賬的事都做了,誇讚他明月清風更是從不避嫌。玄門素好男風,所以當時,是有一些傳言,說星塵是我相好。”

“風荷賞那日,雖然具體原委只有我與星塵兩人知曉,但在僵持金麟臺的那一個月中,事情的大概金光瑤一定打探清楚,並告訴了你。”

“你根本不是要報覆星塵,恰巧相反,你從一開始便是要得到他!”

“是啊。”薛洋見宋嵐這副情狀,反而風輕雲淡地笑了,一口承認下來,“只是我做的時候自己也不清楚,稀裏糊塗和那時的你一樣。唯獨十分篤定,我要道長等著瞧,卻一定不能傷了道長,更不能殺他,並且你那雙眼睛我一刻也容不下。我為何會這麽反常,自己也是兩年前才明白的。”

這虎牙稚氣、皮相俊美的男子,一字一字笑道:“我薛洋愛上的人,一定要得到。若誰妄圖來搶,便只好將人毀到心上人嫌棄為止嘍。”

“薛洋,君子不奪人所好,況且你手段卑劣全是誅心陰招,毫無堂堂正正。”宋嵐被薛洋激怒,“論先後,他本是我的。”

“他是我的,他命中註定該是我的,我只允許他是我的。”薛洋立刻道,“你要跟我論先後?可笑,別說什麽先來後到,就算他死了,屍體我也要占著。哪怕曉星塵是個女子,我遇見他時已與你宋嵐成親生子了,我也一定要奪人之妻,更有的是辦法讓你妻離子散,讓他最後乖乖愛上我!”

曉星塵想甩開薛洋的手,反倒被薛洋用力拽到懷中,耀武揚威般舉起那十指緊扣的雙手,道:“金光瑤與我並稱一對惡友,我卻覺得於情愛上他簡直迂腐得可笑。他愛秦愫,是親妹又如何?反正他已接近並設計得秦愫傾心於他、委身於他,幹嘛要讓區區倫常禁錮男歡女愛?倫理是死人定的,心愛之人卻是自己的心愛之人,讓死人來決定自己是不是可以和心愛之人廝磨歡好,不是很荒唐嗎?換做是我,就算道長是我親哥哥,我也照上不誤,誰敢攔我、誰能攔我!”

他口出如此驚世駭俗的大逆不道之語,天縱惡骨哪是被魏無羨譏笑總是頭臉滾臺階的金光瑤能比擬的。偏偏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那種不顧任何世俗樊籠,就是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並馬上設計抓住、凡事都以自我為先的天然姿態,在駭人的同時,卻格外有種邪惡的魅力,讓人恨者極恨、愛者極愛,不由生出一絲欽羨來。

不過宋嵐當然是屬於恨者極恨那種:“薛洋,你簡直禽獸不如!”

“宋道長,你傲雪淩霜,對天下蒼生做盡好事,當然是正人君子啦。可你這位正人君子,對天下人都好,偏偏對曉星塵又是推開,又是嫌臟,人家在金麟臺被天下人圍攻,你居然還能端著架子不出面。他凡事都聽你的,可你呢?將怨氣遷怒於他,句句誅心,從白雪觀到抱山風雨兼程的一路,他縱然再在乎你,也經不得你日日的寒心,眼睛一還,心也死了。我真是看得好開心。你看重道長,卻重不過你自己,更重不過天下蒼生。”薛洋道,“我薛洋禽獸不如,視自己一根指頭重於天下之人,但偏偏重道長勝過自身。我降災人世、無惡不作,但從來沒有推開過他,永遠是死死黏在他身上讓他甩都甩不走,他無論做了什麽我都不問緣由地偏袒他、偏愛他、絕不會覺得他臟。他若受人欺負,我哪裏還管自己顏面,一定是立刻沖出去護著他、為他覆仇。藍忘機能為魏無羨重傷三十位同宗長老,我也能為道長獨守義城八年、上天入地地救他,鎖靈囊和霜華一刻不離身,他給的一顆糖,我攥在手心直到整條臂膀被人用劍剁下也毫不放手。”

“道義無法抹掉情愛,正如情愛無法抹掉道義。”薛洋道,“我問你,在情愛裏,究竟是愛蒼生但不顧他更好呢,還是不顧蒼生但愛他更好?”

“換作是你,你會愛上誰?”

他雖然是對宋嵐說話,但越說聲音越低,逐漸轉向曉星塵,露出稚子般委屈的神態,道:“道長,你說你無錯,可我恨毒了風荷賞中的種種,我又該去向誰討個對錯呢?”

他用拇指摩挲曉星塵嘴唇,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直將曉星塵那唇摸得嫣紅破皮,聽見道人吃痛的低呼,才微微一笑道:“我真的是,好在乎。”

曉星塵此時突然如電般探出手,從薛洋腦後以指彈開了宋嵐手中的拂雪。

宋嵐持劍道:“星塵,整整一座白雪觀的人命。”

“可我心中不願他死。”曉星塵面沈如水道,“又如何在嘴上裝作,大義滅親。”

宋嵐道:“你對他動心,還護他性命,會被天下人唾罵的。”

曉星塵道:“我動心一個人,動就動了,性命護就護了,還要管天下人怎麽看嗎?”

宋嵐震驚道:“星塵,你從前不會這樣!”

忽而薛洋大笑起來,曉星塵沈默不語,宋嵐道:“你笑什麽!”

“他從前不會這樣?宋道長,你心中的曉星塵,是否淡雅出塵、絲毫不沾人間煙火啊。”薛洋道,“他心慈文靜不假,又臉薄隱忍,看上去呢,的確十分冰清玉潔。可骨子裏,雖然連他自己都極力掩飾,但就是個明月清風小流氓啊。”

宋嵐無法忍耐道:“你胡說。是你拖明月入淖、血染清風,是你玷汙了他——”

“那你說,倘若不是極端不耐寂寞、十分向往思春,”薛洋斷然道,“他為何要下山!”

“抱山散人對你恩重如山,而下山意味著與她一刀兩斷。”薛洋轉身對曉星塵道,“現在道長有我了,再也別回去了。”

宋嵐道:“星塵下山是為了救世——”

“你別自欺欺人了,救世是要救的,可春也是要思的,你們雖然齊名,但根本不是同路人。”薛洋粲然一笑,問曉星塵道,“你那兩位下山的師兄師姐,其實也個個本性難抑,被與世隔絕的日子壓抑得夠嗆吧。”

曉星塵道:“不準議論延靈道人和藏色散人的是非。”

“你不肯說他們長短就不說,但我也不傻,又不是推測不出來。”薛洋又對宋嵐道,“宋道長,魏無羨那性子,流氓恐怕只亞於我啦。他母親,藏色散人,能勾得江氏最忠誠的家仆背叛宗主,你該不會也認為,一個明月清風之人的手腕能做到這些吧?”

宋嵐從未想過這些,仔細一想薛洋的話,再與藏色散人生前種種傳聞相聯系,猛然開啟新世界大門。

“而曉星塵,下山時才十七歲,比延靈道人和藏色散人下山時,年齡都要小。抱山散人幾百年來,只有三位耐不住寂寞下山的弟子,這三位弟子,個個都是天性至情至性之人,才會連清規戒律都壓抑不住。”薛洋道,“宋道長,你從未真正了解過,曉星塵內心深處。你與他,本不是同一類人。正如刻板耿直的江楓眠,註定和藏色散人不是同一路人一樣。”

“你和他就算在一起,也都不會真正快活的。”

若風荷賞那日是薛洋不是宋嵐,薛洋和曉星塵會有十分纏綿的光景。

若義城相遇的是宋嵐不是薛洋,宋嵐和曉星塵是不會開口便笑得拿不穩劍的。

無論命運如何鬥轉星移,落滿棋子的局面如何推倒清空重新遇見。

“我不知道你遇見了誰,這個人對你說了什麽、分析了什麽。”薛洋舉著降災,表情藏在額前頭發的陰影裏,對宋嵐道,“我只是請你先離開群英廳,去祭壇看阿箐的鎖靈囊,讓她聚魂,帶她離開。否則我心中老想起風荷賞裏的一幕幕,受不了對道長做些什麽,你看了恐怕會瘋。”

他心中妒意如潮,講得宋嵐無招架之力也不能平息,不料卻突然被曉星塵狠狠朝地上一推。他對曉星塵毫無防備,立刻跌倒在地,但手還是緊緊牽著曉星塵不松,便將曉星塵一同帶落,但墜地之時幾乎是本能地將曉星塵護在懷中,曉星塵便只坐在他大腿上。

宋嵐見薛洋這瞬間的一套動作,顯然是愛護曉星塵入骨,愈加潰不成軍。

曉星塵也不管自己摔倒,還在猛然發力,趁薛洋不備,已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身形一動便離開薛洋站好。

他低頭對著薛洋,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滿面怒容。

宋嵐和薛洋都是第一次見曉星塵如此神色,齊齊都驚呆了。

宋嵐心想:都說長得越好看的人,發起火來樣子越恐怖,這話現在看來是真的。

“你受不了我在風荷賞。”曉星塵道對薛洋顫聲道,“難道我就受得了你在金麟臺嗎?”

薛洋開口道:“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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