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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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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相貞在城外的軍營前下了馬,改乘汽車進北京。馬從戎正襟危坐的陪在一旁,目光越過前方元滿的後腦勺,往遠處看。眼看得遠,心看得近。他倒要瞧瞧大爺能夠冷靜到幾時!

霍相貞向後仰靠著閉目養神,雙手撂在大腿上,居然還橫握著一根馬鞭子。一路上他不露聲威,不動聲色,仿佛是很有主意,很有城府,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然而在最後一刻,他帶著根馬鞭子上了汽車。

馬從戎不看他,只斜斜的伸過了手,抽出了馬鞭子放到座位一側。霍相貞的手指微微一動,似乎還想合攏了手指握緊。然而在一瞬間的遲疑過後,他松了手。

他累極了,早就累了,心累,從北戴河累到北京,又從北京累到了保定。一股邪火燒出了他的邪勁,原來總說顧承喜邪,現在他想其實自己也邪。像是一具被鬼魂附了體的行屍走肉,他累得氣都要喘不動了,可是還能單槍匹馬的對著顧團方向連開三十炮。

三十聲震天撼地的巨響,算是他最後的話。他對小弟,最後的話。

兵沒了,還能再招,招一千,招一萬,招十萬!可是小弟只有一個,他不能啞巴著和小弟道別。

三十聲炮,山崩地裂過後,空餘過眼雲煙。

車隊停在了霍府門前。衛兵跳下汽車踏板,拉開了後排車門。馬從戎先下了汽車,然後虛虛的攙扶了霍相貞。霍相貞還高高大大的昂首挺胸著,一如往昔的邁步跨過了大門檻。馬從戎緊隨其後,再往後的是元滿。元滿一直提防著霍相貞治他的罪,從北京提防到保定,又從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嚇得茶飯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並且從早到晚緊閉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貞一直沒提他的失職,徹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一路走到了後頭的小,元滿猶猶豫豫的停在外,馬從戎跟著霍相貞上了臺階。霍相貞平時回了家,總會先進客廳喝一杯茶,或者進書房處理公務。然而今天他直接上回了臥室。馬從戎給他端了一杯涼開水:“大爺不先沖個澡?”

霍相貞坐在床邊,垂頭脫了衣褲鞋襪:“我睡一覺。”

馬從戎看他不肯要水,於是自己舉杯喝了一口:“好。”

霍相貞打了赤膊,穿著白綢褲衩擡腿上了床。馬從戎彎腰給他展開了一條毯子,而他坐在大床中央怔了怔,忽然開口說道:“我可能是要病。”

然後他仰臥著躺了,望著天花板長籲了一口氣。隨即又閉著眼睛翻了個身,他背對著馬從戎睡了。

馬從戎端著杯子悄悄退出了臥室,又慢慢的關嚴了房門。躡手躡腳的下了,他派勤務兵去了一趟廚房,給自己端回了一盤子五顏六色的果凍布丁。他是愛吃甜食的,獨自坐在客廳裏,他脫了外面軍裝,換了一身短衣。吹著電風扇吃著涼布丁,吃著吃著,他忽然一笑,隨即微微的嘬圓了嘴唇,“刺溜”一聲,將一塊軟顫顫的布丁吸入了口中。

及至將一盤子果凍布丁吃光了,他翹著二郎腿往後一靠。冰涼的舌頭舔了甜蜜的嘴唇,他料想霍相貞一時半會兒的不會醒,所以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煙卷修長,手指修長,他整個兒的人也是修長。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從鼻孔中呼出兩道長長的煙。懶洋洋的“嗯……”了一聲,他自言自語的輕嘆:“清靜!”

霍府的廚房設有西餐部,廚子的手藝是相當的好。奉了秘書長的命令,大師傅特地從東交民巷的白俄館子裏買了來自西伯利亞的新鮮羊排。把羊排細細致致的烹調了,廚房的聽差將晚餐一樣一樣運進內餐廳,結果發現餐廳裏只有秘書長一個人。

馬從戎吃著羊排,喝著洋酒,沒有思想,純粹只是吃,只是喝。從開胃湯到飯後甜點,他吃得一聲不吭,一絲不茍。最後放了刀叉擦了嘴,他又給自己剝了一顆巧克力糖。含著巧克力糖起了身,他上去瞧霍相貞。

霍相貞騎著毯子還在睡,腦袋窩在了枕頭一側,躺得不對勁,喘得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總像是要打鼾。馬從戎伸手把他的腦袋搬正了,又用手掌貼了貼他的額頭。有一點發燒,但是不很熱,可以不必管。

轉身出門下了,他在外逮到了驚弓之鳥一樣的元滿。元滿惶惶然的問他:“大帥醒了嗎?”

馬從戎先是搖頭,隨即一拍他肩膀:“副官長,跟我上花園子裏打網球去?”

元滿沒有他的好興致,然而一味的徘徊也不是長久之計。落網之魚似的在馬從戎手下一撲騰,他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打網球?”

馬從戎笑道:“好容易天下太平了,咱們還不輕松輕松?大帥不醒,我不敢回家,索性自己找點兒樂子!知道你網球打得好,怎麽著?肯陪大帥打,不肯陪秘書長打?”

元滿苦笑著退了一步:“不是,不是不是。哪能呢?”

馬從戎打了整個傍晚的網球,然後回沐浴休息。翌日清晨起了床,他上去看霍相貞,發現霍相貞還在睡。

馬從戎下吃了早餐,然後乘坐汽車出了門,陸永明的大少爺一直想見他一面,總是推辭拖延著不見也不好。陸永明有了幾歲年紀,在他面前倨傲不對,謙卑也不對,所以有事和他聯系之時,全派大少爺出面。和陸少爺談笑風生的度過了小半天,他下午又被安如山請了去。安如山問他:“顧承喜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大帥對他夠意思呀,他為什麽鬧反叛?”

馬從戎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轉著右手指的翡翠戒指:“安師長,其中的緣由,一言難盡啊!”

安如山探著腦袋繼續問:“聽說,大帥還把他放跑了?”

馬從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搖著頭笑嘆了一聲:“安師長,實不相瞞。你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不是說不清楚,而是說不出口。總而言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要看帥府的人口少,少歸少,一旦有人鬧起幺蛾子了,動靜未必就比大家族小。”

安如山把脖子盡量的伸長了,恨不能對馬從戎耳語:“說是裏面還有白少爺的事兒?”

馬從戎垂下眼簾,笑而不語。及至安如山將要把脖子縮回去了,他才微微皺了眉頭,仿佛無法言喻似的,他在胸前轉了個太極雲手,要以動作彌補語言的不足:“他們是一種——一種很混亂的關系。憑著白少爺的身份,大帥自然是感覺丟人現眼。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男女之間都講了戀愛自由,白少爺自己願意和顧團長——”又一個雲手:“大帥也無權幹涉不是?”

安如山像一只健壯的長脖子鵝,直盯著馬從戎思索了半天,才領會了他的手勢以及語言。

馬從戎收了手,對著安如山一點頭:“安師長,保密,一定要保密。”

安如山也點了頭:“哦,放心,我一定保密。你讓我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傍晚時分,馬從戎拎著一保溫桶冰激淩回了霍府。

霍相貞還是在睡。馬從戎料想他兩天一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於是下進了客廳,他一個人吃了一桶冰激淩。吃完之後,回房睡了。

第三天的清晨,霍相貞醒了。

馬從戎站在床邊,他坐在床上,一腦袋頭發七長八短的全起了立,面孔也浮腫得失了清晰輪廓。半閉著眼睛垂了頭,他醒著也像睡著,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馬從戎大著膽子摸了他的腦袋,他也沒反應。

於是巴掌從他的後腦勺滑到了他的光脊梁,馬從戎彎腰說了話:“大爺,不能再睡了。別的不說,單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受不了啊!”

霍相貞聽了“不吃不喝”四個字,終於遲鈍的把臉轉向了馬從戎的方向,然而垂著眼皮,依舊是不看人:“我睡了多久?”

馬從戎小聲答道:“兩天兩夜了。”

霍相貞的聲音低沈沙啞,帶著七老八十的滄桑歲數:“怎麽不叫醒我?”

馬從戎像哄個大號孩子似的,輕輕拍了他的背:“大爺太缺覺了,我想讓您一次睡足。”

霍相貞的眼皮有千斤重,睫毛忽閃忽閃的又要閉眼:“你就不怕我醒不過來,直接臭在屋裏?”

馬從戎笑了,彎腰從床底下給他拿拖鞋——不錯,都會挑理了,可見是沒白睡。

伺候著霍相貞洗漱了,馬從戎又給他喝了一碗很稀的蓮子粥。領著他在下客廳的大穿衣鏡前坐了,馬從戎用白布單子圍了他的脖子,要給他剪剪頭發。

他動作快,三下五除二的完了工。放下剪刀拿起刷子,他一邊給霍相貞打掃脖子耳根的碎頭發茬子,一邊問道:“大爺,行不行?”

霍相貞略略的皺了眉頭,瞇著眼睛細看鏡中的人。看了良久,他開了口:“你的手藝,是不行。”

馬從戎小心翼翼的解開了白布單子:“手藝好的,您也留不住啊!”

然後他等著霍相貞翻臉。等了片刻,卻是一無所獲。霍相貞靜靜的照著鏡子,兩天兩夜的睡眠,把他熬瘦了。

把兜著頭發茬子的白布單子送出了客廳,馬從戎托著一把熱毛巾回了來,一邊扒了衣領給他擦後脖頸,一邊問道:“大爺,今天咱們是不是該搬家了?園子比裏涼快,住著舒服。”

霍相貞深深的低了頭,被他擦得東倒西歪:“嗯。”

馬從戎又問:“白少爺還回不回來了?要是回來的話,我還把廂房給他留著。”

霍相貞答道:“他不是咱家的人了,不用給他留。”

馬從戎用毛巾纏了手指,給霍相貞掏耳朵:“大爺,別生氣了。”

霍相貞猛的擡了頭:“你當我說的是氣話?你以為霍家是個城門洞子,想出就出、想入就入?”

馬從戎好脾氣的連連點頭:“是,是,我錯了。”

霍相貞霍然起身,一把奪過了馬從戎的毛巾。歪著腦袋自己擦了擦耳朵,他把毛巾往馬從戎懷裏一扔,隨即大步走出了客廳。

馬從戎看了他一眼,沒有追。慢條斯理的把毛巾搭上了椅子背,他轉身走到茶幾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夏天的,頂好是一動都別動,守著冰箱風扇幹呆著,才叫享福。一會兒弄點什麽吃的消暑降溫?果凍布丁還是冰激淩?要不然吃幾瓣冰鎮西瓜也好。

馬從戎漠然而又鎮定的做了選擇,決定吃冰鎮西瓜。他知道自己頭腦的格局不大,容不得家國天下。但是家國天下和他又有個屁關系?一天三頓飯,一年四季衣,才是他人生的真諦!

吃過一塊冰鎮西瓜之後,馬從戎去了後頭院子,開始給霍相貞收拾屋子,順帶著又放了一池子不涼不熱的洗澡水。同時打發勤務兵去了廚房,他讓廚子中午預備一頓柔軟而又富有營養的飲食。

於是霍相貞上午洗了個痛快淋漓的澡,中午又吃了一頓可心合意的飯。下午時分,他溜達進了小客廳。小客廳的多寶格中擺了個玻璃相框,嵌著他和白摩尼的合影。拿起相框看了看,他轉身走到靠墻的立櫃前,把相框收進了櫃子裏。

眼不見,心不煩。他想走,讓他走!他愛他愛得怕了他,幾千的人馬,憑著他信中的幾句話,他撒手不要了,陪送給了他!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著二十年整的情。長輩們給了他們一個善始,現在他成全他,讓他去愛姓顧的邪種,也給二十年的光陰做一個善終。

用一只充當鎮紙的白玉老虎補了相框的空位,霍相貞邁步出門,站在了大太陽下:“北戴河太平了嗎?”

馬從戎從屋中走到了門外游廊裏,含笑答道:“聽說石督理和萬鎮守使動手了。”

霍相貞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聶人雄的巡閱使,發表了嗎?”

馬從戎搖了頭:“還沒消息。”

霍相貞對著他一揮手:“預備汽車,我去趟總理府。元滿呢?我睡覺,他也放假了?”

馬從戎擡手往院外一指:“元滿沒走,一直候在前頭,大爺出門就能瞧見他了。”

霍相貞不耐煩了:“糊塗東西!他又不是個門房,總藏在前頭幹什麽?”

馬從戎下了游廊,笑呵呵的引著他往外走。大爺既已變成活驢,可見是真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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