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4章 此處彼處

關燈
馬從戎看出了霍相貞是要和白摩尼一刀兩斷,並沒有再翻舊賬的意思,便私底下找到了元滿,拍著他的後背安慰道:“你不要怕,該吃吃該喝喝。大帥真要治你的罪了,我替你想辦法。”

元滿可憐巴巴的看著他,眼睛濕潤著,像條溫馴的大狼狗。

過了一天,馬從戎又見了他,拍著他的肩膀低聲說道:“沒關系了。往後辦事多長眼,多用心。沒人總給你收拾爛攤子。”

元滿本是個挺拔結實的小夥子,如今被馬從戎拍了又拍,拍成了個沒骨頭的小男孩,無端的比人矮了一頭。感激涕零的眨巴著濕潤的黑眼睛,他一定要請秘書長吃頓大餐,不吃不行,他雖然黑瘦了一圈,但依然有的是力氣。秘書長如果不賞臉,他會親自把秘書長扛去飯店。

傍晚時分,馬從戎酒足飯飽的回了霍府。天氣熱,他做襯衫長褲的便裝打扮,脫下的西裝外衣搭在臂彎,他甩著胳膊走得很來勁,細汗洇濕了他清晰的鬢角,顯得臉更白皙,發更烏黑。雖然對霍相貞的腦袋一貫不客氣,但是他並不同樣潦草的處置自己。他每個月都要光顧一趟東交民巷的理發店,花個十來塊錢,收拾收拾自己的腦袋。對於自己的服飾與面貌,他是非常的有自信。穿長袍,他像個老爺;穿西裝,他像個紳士。分花拂柳的穿過重重月亮門,他微微的有一點臉紅,不是熱,而是想出了神。按照日子來算,他琢磨著,今晚自己恐怕得給大爺當差。

然後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一樣,他周身的肌肉與神經一起“緊”了一下。仿佛剛抿了一口薄荷酒似的,他心中涼颼颼的,有一種甜美的醉意。

進入院子之後,他先回房放了西裝上衣,又用毛巾擦了把臉。解了領結挽了袖子,他出門沏了壺龍井,輕手利腳的送進了書房。將茶壺放到了書桌上,他輕聲問道:“大爺,今晚兒——”

沒等他把話說完,坐在桌前的霍相貞擡了頭,歪著腦袋審視了他:“我聽說,你在天津拜了個老頭子做師父?”

此言一出,馬從戎的言語登時胎死腹中。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他勉強笑道:“大爺也知道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有點兒生意在租界裏,多個朋友多條路,有些事情,還真得仰仗著地面上的人物,所以……”

霍相貞一拍桌子:“混賬話!我是窮著你了還是怎麽的?為了一點兒買賣,你他媽的跑到天津給我丟人現眼!我家的人,向混混兒磕頭拜師!”

馬從戎又退了一步,低下頭不敢笑了:“大爺,我沒和下三濫的人混。陸師長的大少爺也是——”

話還是沒說完,因為霍相貞起了身:“陸家是陸家!我家是我家!陸永明現在正事一點兒不幹,專帶著他兒子販鴉片,你也學去?”

馬從戎彎了腰,不再辯解:“大爺息怒,我知錯了。”

霍相貞繞過書桌,背著手站到了他的面前,直接吼了一嗓子:“你知道個屁!”

馬從戎保持著鞠躬的姿勢不敢擡頭,同時隱隱嗅到了他的氣味。霍相貞沒有煙癮,酒也少喝,澡更是洗得勤。他的氣味純粹是來自他的肉體,因為天熱,又若有若無的夾雜了一點汗氣,讓馬從戎聯想起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一身結結實實的腱子肉起轉承合了,不必動,單是氣味已經讓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不知是該恐慌還是該興奮。兩只手也不敷分配了,不知是該抱腦袋還是該護胸膛。大爺幾乎算是個練家子,誰知道他會先對哪頭下手?

沒等馬從戎琢磨出個結果,霍相貞一腳把他踹到了門口。

這一腳倒是讓他了結了心事。挨完了必挨的窩心腳,他一手抱著腦袋,一手扶了門框,忙裏偷閑的又給自己出了題目——逃,還是不逃?

照理來說,是不該逃。但是先前也曾經逃過,而且沒逃出更大的罪過。下意識的起了身,他邁步想往門外沖。然而後脖頸猛然起了“啪”的一聲脆響,是霍相貞從衣帽架上摘下一條牛皮腰帶,夾著疾風抽向了他。他疼得一哆嗦,但是沒出聲,因為自知沒有哭天搶地的資格。縱算有資格,他不到生死關頭,也不會輕易的哭天搶地。

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他不敢真跑,只能是一邊承受一邊後退。及至退出了院門,他安全了。

扶著院墻喘了會兒氣,他知道霍相貞不會和自己打持久戰。霍相貞一天不會主動和他說一句話,然而竟知道他在天津拜了個老頭子。他無端的悚然了一下,發現大爺是個走極端的人,在某些方面是非常的精,在另某些方面,又是非常的傻。

悄悄的回了屋子,他躺上了床。今天不敢招惹大爺了,明天,明天再找機會。真是想大爺了,大爺不要,他還想要。

然而到了翌日,他沒找到機會,陸家大少爺卻是先找到了他。

陸家大少爺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大名叫做陸健兒,和其父陸永明一樣,面目生得冷峻周正,大喜大怒全是一個表情,乍一看如同得了面癱。頂著這麽一張高深莫測的臉,陸健兒向馬從戎通報了一樁噩耗:“秘書長,咱們那批土讓人搶了!”

馬從戎坐在陸健兒的小公館裏,聽了這話,他不動聲色的一點頭:“知不知道是誰搶的?”

陸健兒嘴角一扯,算是笑了一下:“知道,是個熟人。”

馬從戎一言不發,不肯追問。秘書長有秘書長的身份,他沒空陪著個小面癱打啞謎。而陸健兒十分識相,察言觀色的立刻繼續說道:“就是那個反叛了的顧承喜。”

馬從戎心中一驚,但是依舊鎮定:“他在哪兒搶的?”

陸健兒答道:“他進了山東,就在山東邊上搶的。”然後他向馬從戎張開五指,壓低聲音又道:“五十萬的買賣,要是就這麽打了水漂,可真是太——”

他是欲言又止了,一切盡在不言中。而馬從戎若有所思的沈默片刻,末了輕聲說道:“那顧承喜到底是在什麽地方,你給我打聽準了。我親自給他發電報。”

陸健兒擡眼註視了他:“秘書長的意思是……要?”

馬從戎斬截利落的點了頭:“對,要!要不要是我的事兒,給不給是他的事兒!他敢搶,我就敢要!要不來,再想其它的辦法!”

這話說出了不過一天,馬從戎便當真擬了電文發出去。而當天晚上天剛擦黑,電文已經譯好,被通信兵送到了顧承喜的面前。顧承喜把寫著電文的紙條看了一遍,看過之後出了團部,他問了院子裏的趙良武:“前天弄來的那批土,沒動?”

趙良武病怏怏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此刻禮節周到的起身打了立正:“報告團座,沒動,存在糧庫裏了。”

顧承喜在夜色之中做了個深呼吸:“好,別動,我留著有用。”

然後他大踏步的向院門走去,院門外面,勤務兵早已給他備好了馬。飛身上馬一抖韁繩,他催馬往家的方向走,手裏還攥著那張電文紙條。這是來自北京的消息,雖然發電報的人是馬從戎,但也讓他感到了親切。他真想北京,想北京公署裏的那幫人,甚至想了馬從戎。在那幫人面前,他裝了一年多的孫子,可是滿懷希望,一步一步是在往上走。現在他不用裝了,他想怎麽走就怎麽走了。

一路從直隸殺進了山東,他終究是比土匪強,憑著他麾下的幾千人馬,他敢直接打縣城,敢直接從萬國強的手裏搶地盤。打仗,然而沒餉,這當然是不行,所以顧團的小兵們學會了搶。破城之後,放搶三天;及至把城占住了,他們除了火車不敢攔,其餘一切過境的商隊,都免不了要被他們扒一層皮。當初連毅就是這麽自力更生的,如今他學了連毅,並且比連毅幹得還狠毒,還徹底。

原來不敢做的事,比如燒殺搶掠,現在他全做了。血與火刺激著他和他的兵,他真切的覺出了自己的強大。他並不親自動手沾血,因為他只要輕描淡寫的一聲令下,他的兵會替他去殺人如麻!

顧承喜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打天下。原來他是霍相貞的兵,他只知道打,不知道天下。

團部設在了縣知事的家中,他自己則是另找了一處好房子作為住宅。在宅子門口下了馬,他邁步往大門裏走。進門是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沒有影壁,但是青磚漫地,也算氣派。前方正房開著門亮著燈,透過玻璃窗子,可以看見小林正在房中鋪床。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他正想進房用熱水燙燙自己的腳,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咳嗽聲。

咳嗽聲是從廂房中傳出來的,廂房裏面住著白摩尼。

他停了腳步,與此同時,小林歡天喜地的迎出了門:“承喜?你怎麽才回來?”

顧承喜氣色不善的擡手一指廂房:“怎麽還是咳嗽?你沒給他吃藥?”

小林的喜眉笑眼登時變成了橫眉怒目,定定的瞪著顧承喜,他壓著火氣說話:“我怎麽沒給他吃?一天三頓飯菜,加上兩碗藥湯子,我全給他端到了炕上去。這要是還能挑出我的毛病,我只好跪下認他當爹了!”

顧承喜威脅似的向前指了指小林:“你要是把他的小命給我伺候沒了,我他媽的撕了你餵鷹!”

小林氣白了臉:“別跟我放這些沒味兒的屁,我也不怕你這些屁話!你當他是個寶貝,你照顧他去,別把差事派給我!他太嬌貴,我伺候不起!”

話音落下,他一甩袖子回了屋。而顧承喜轉了方向,推門進了廂房。

廂房也是直出直入的格局,進門就能看見一鋪涼炕。炕邊亮著一盞小煤油燈,白摩尼蜷縮在了炕裏,穿著一身夏天的單衣,袖口露著一截腕子,褲管露著一截小腿。一股子癢意在胸腔裏逗著他,讓他永遠不能平平順順的把氣喘勻。長久的咳嗽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他偶爾能夠發出嘶啞的一聲兩聲,偶爾只是聳動肩膀,像被一股氣流牽動了身體。

聽見了房門響,他神情漠然的扭頭向外看了一眼,然後重新恢覆了蜷縮的姿態。

顧承喜停在了門口,借著如豆的一點燈光凝視他。從平安手中搶來的紀念品,一件是手表,另一件就是白摩尼。手表是死的,白摩尼是活的,所以白摩尼比手表更寶貴一點。如果白摩尼死了,他和平安之間就徹底完了。所以白摩尼不能死,他得讓這個小家夥活著。小家夥活著,一切就都還有轉圜的可能,而他需要一點“可能”。

他的感情素來大開大合、大起大落。他最怕的是絕望,絕望是一潭黑暗的死水,能把他活活的悶死淹死。而他並不想死。他存著滿心的欲望與精氣神,他還想要浪漫的過完他不平凡的一生!

緩步走到了炕前,他發現了白摩尼總不見好的原因。白摩尼前幾天受了寒,沒發燒,單是咳嗽不止。小林給他熬了藥,可沒有給他禦寒的衣物和棉被。偏偏這幾天下了連陰雨,濕涼得簡直不像是夏天。彎腰伸長手臂抓住白摩尼的衣角,他把人硬往自己這邊拽。

對於白摩尼,他也是糊塗。他時而痛恨他,時而憐惜他。痛恨的時候,他打他罵他折磨他;憐惜的時候,他想這小家夥是平安的寶貝,這柔軟的頭發,這細嫩的皮膚,這輕飄飄的身體,一定都是平安所喜愛過的,所撫摸過的——這是多麽活色生香的一個小念想啊!

把白摩尼攔腰抱了起來,他面無表情的垂著眼簾:“今晚兒我摟著你睡,讓你暖和暖和!”

白摩尼閉了眼睛:“嗯。”

顧承喜轉身往外走,一路進了上房。小林已經把洗腳水給他預備好了,忽見他抱著白摩尼進了屋,當即瞪了眼睛:“怎麽著?”

上房裏面也是一鋪大炕。把白摩尼放到了鋪好的被窩裏,顧承喜轉身往炕邊一坐,對著小林伸了腿:“脫鞋!”

小林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咽了一口氣。蹲下來給顧承喜脫了鞋襪,他起身把提前擰好的毛巾也遞給了他。顧承喜把腳踩進水盆,又手托毛巾擦了把臉。仰起頭長籲了一口氣,他把毛巾往小林懷裏一扔:“真他媽煩!”

小林立刻問道:“煩誰?煩我還是煩他?”

顧承喜用赤腳翻動了盆中的熱水,翻出一陣嘩啦啦,同時心不在焉的甩給了小林一句話:“咱倆是兩口子,我能煩你嗎?”

小林明知道他是在胡說八道,拿著不要錢的好話送禮。但是知道歸知道,他自己哄著自己,只當不知道。拿著一條舊毛巾蹲下來,他伸手給顧承喜搓了搓腳。真喜歡顧承喜,從腳趾頭到頭發梢,他全愛。用舊毛巾擦幹了他的雙腳,小林端著銅盆出去潑水。沒了小四合院,他仿佛失掉了自己的堡壘。外頭這個大院子空空蕩蕩的帶著粗糙傻相,哪有他的小四合院精美?

吹了廂房的燈,他拎著盆回了上房。三人擠上了一鋪炕,顧承喜自然是睡在中央。

白摩尼背對著那兩個人,有氣無聲的還在咳嗽。身後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窸窸窣窣,後是嘻嘻哈哈,末了笑語轉為喘息,被窩掀開了,兩具肉體啪啪的相擊,活龍似的翻江倒海。白摩尼知道那是什麽聲音——顧承喜幹那事的時候不避人,起碼,現在是不避他。

把臉埋進被窩裏,他在難得的溫暖中緩緩呼吸,想要理順自己的氣息。不能再咳嗽了,每聲咳嗽都牽動了全身,他的胸腹已經累到酸痛。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動靜停了。屋裏沒有亮燈,但是他恍惚中聽到小林說話:“承喜,擦完了沒有?擦完了把毛巾給我,我拿出去洗一洗。”

他往被窩裏又縮了縮,脊背忽然一暖,一條手臂伸過來,把他向後摟進了熱烘烘的懷中。顧承喜的體溫驅了他的寒,身體悄悄的放松了,他漸漸不再咳嗽。

他需要一點熱力,只要夠熱,誰給都可以,誰給他都要。這一點熱力足以讓他睡個安穩覺。覺睡足了,他第二天就能多吃幾口飯,能多走幾步路,他胸中那一口細細的氣,也能有條不紊的喘勻了。

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北京有多久了,按節氣看,似乎是不很久;可是回想起北京的歲月,卻又遙遠得仿佛是上一輩子。夜裏他總能夢見霍相貞——在一間黯淡空蕩的大屋子裏,他和大哥相對而坐。大哥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他心中存了千言萬語,然而歸根結底,無非是一步錯,步步錯,錯上加錯,千差萬錯。

於是他就默默的看著大哥。離家出走的時候太倉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去不回頭,而最後看見大哥的時候,他光顧著慌光顧著怕,也沒能仔細的多看大哥幾眼。大哥是山啊,他以為山會永在,所以從不看山。

他認定了山會永在,卻沒算到自己會先離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