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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衣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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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從戎親自給鐵路局打了電話要票。鐵路局一聽說話人是大名鼎鼎的馬三爺,還以為是靜帥要南下,當即預備了最近最好的票子,按照地址一直送到了顧宅。

顧承喜得了火車票,又挑了一批精神體面的年輕副官隨行。小林早在一個月前就為自己預備了一件新皮袍子,如今真要還鄉了,他比顧承喜還興奮。雙手各拿了一頂小禮帽,他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照了半天,末了顛顛的去問顧承喜:“承喜,你說我戴哪一頂好看?”

顧承喜對著他打了個沒遮沒掩的大哈欠,同時嗚嗚嚕嚕的答道:“一個德行,哪頂都行!”

仿佛帽子滾燙似的,小林拿著兩頂帽子直吸氣:“要不然,我全帶上吧?到時候想戴哪個,就戴哪個!”

顧承喜開始罵人:“滾一邊兒去!這點兒屁事也要問我,你那腦袋是讓驢踢了?”

小林當即撤退:“媽的,就讓你踢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顧承喜帶著小林,在副官衛士的前呼後擁之中上了火車。現在天大地大,丘八最大,尤其他還是個名副其實的真團長。晃著肩膀在車廂裏走,乘客和茶房全都自動的給他讓出通道,絕不敢擋軍爺的路。小林紅著臉緊隨其後——平時在家裏還感覺不出,真出門了,他才發現他的承喜是真威風,真厲害。

他喜歡顧承喜,顧承喜常年的缺德帶冒煙,他心裏明鏡似的,可還是喜歡。他知道自己管不住顧承喜,但是管不住歸管不住,他是苦出身,他會討生活。顧承喜不給他,他就主動去討。討多了,算他占便宜;討少了,也比沒有強。跟著顧承喜,他總得自己寬慰自己,自己鼓勵自己,要不然早把心傷透一百次了。

家鄉的縣城沒有火車站,所以顧承喜等人只好在臨近的大縣下了火車。駐紮在當地的軍頭接待了他——此人是陸永明部下的一名團長,和顧承喜不算熟,但是說過話,並且知道他曾經一次吃了半頭豬和二十斤烙餅。把三桌的宴席擺成一桌,他很熱情的要請顧承喜吃頓飯。顧承喜百口莫辯,對方又是一片好意,所以他只好無言的大嚼了一頓。

吃飽喝足之後,團長派出一隊人馬,護送他們上了路。順順利利的到了家鄉,城裏的縣知事和保安團長全都畢恭畢敬的迎接了他。當初毒打過他的趙家保安隊長,則是一路逃去了鄉下避難,趙老爺也領著孫男娣女慌忙出城,走親戚去了。

顧承喜帶著小林和副官,昂首挺胸的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就感覺這城怎麽這小,這街怎麽這麽窄?自己在這地方活了二十多年,怎麽就跑去京城,重開了一片天地?

他不說話,只是想,一邊想,一邊走回了自己的家。

他那個破破爛爛的窮家,敞開了門都不會招賊。把隨行的副官留在外面,他和小林邁步進了院子。背著雙手在院中站住了,他通過洞開的破門,看到了房中的破鍋破竈,以及一鋪破炕。眉頭漸漸緊皺了,他將戴著皮手套的雙手攥成了拳頭。向前走到了房門口,他微微彎腰,發現自家的門框居然是如此的低矮。人活在這裏,長成天高的個子了,也得像狗一樣拱肩縮背的來回鉆。走進了黑洞洞冷颼颼的屋子裏,他盯著自己的炕,炕上堆著一堆爛棉絮,曾經是他的被褥。

“小林。”他對著那一堆爛棉絮開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小林定定的凝視了他:“我知道。”

攥著拳頭的雙手慢慢松開了,他繼續說道:“我還會做更大的事業。”

小林用力的一點頭:“我相信。”

擡手一點自己的胸膛,他對著那鋪骯臟的涼炕說道:“叫我一聲團長。”

小林立刻出了聲:“顧團長!”

顧承喜依然點著自己的胸膛:“叫我一聲師長。”

小林清清楚楚的喚道:“顧師長。”

“叫我一聲將軍。”

“顧將軍。”

顧承喜閉了眼睛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隨即長長的嘆出了三個字:“好,好,好。”

然後他猛然轉身,快步向外走去。

顧承喜走到院子裏,發現院外多了一小群探頭縮腦的人。定睛一瞧,他認出了他們。而他們怯而諂媚的,可憐巴巴的,對著他連鞠躬帶彎腰。

他們全是顧承喜當初的夥伴。此刻面對著顧團長,他們笑得心驚膽戰齜牙咧嘴,想讓顧團長也提攜提攜自己。

顧承喜出了院子,站到了他們面前。他高,怎麽著都是高人一頭。俯視了面前的老相識們,他開口問道:“一年沒見,全沒餓死?”

窮困潦倒的夥伴們連自慚形穢的資格都沒有了,只會仰著他的鼻息,向他傻笑。

顧承喜看了他們,如同看到了剛剛進京的自己:“沒餓死,說明你們還有點兒運氣!走,本團長先請你們吃頓飯。吃飽喝足了,本團長還給你們一個前程!”

這一趟衣錦還鄉,顧承喜是百感交集,小林也是同樣。顧承喜有夥伴,他也是有夥伴的。夥伴們見了他的皮袍子和小禮帽,都艷羨驚嘆著不敢摸。當初都說小林傻,天天跟著個奸懶饞滑的顧承喜窮混,沒想到還真讓他給混著了!誰能料到顧承喜會忽然有了大出息呢?

有人問小林:“顧承喜現在對你好不好?”

小林摘下帽子,放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玩:“當然好。家裏全是我說了算,他得了錢,也都往我手裏交。”

有人笑了:“小林,你現在是不是從早到晚什麽也不幹,想吃什麽買什麽,想穿什麽做什麽?”

小林沒提自己在家做顧承喜的奴才,隔三差五還得挨罵。對著夥伴們抿嘴一笑,他意氣風發的答道:“可不是?少爺過什麽日子,我過什麽日子。承喜有良心,對我特別好。”

聽眾們本不能同意顧承喜有良心,但是看著小林的模樣,他們不得不承認了小林的好命。

大年初五,顧承喜和小林回了北京,身後還拖了一條土頭土腦的大尾巴,是顧承喜從家鄉夥伴中挑回了一批人模人樣的小夥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全是二十歲整,和已經抽大煙抽死了的三駱駝還有一點親戚關系,但是相貌周正,和三駱駝絕無相似之處。雙胞胎兄弟姓杜,一個叫狗剩,另一個更惡劣,叫狗糞。顧承喜在招兵之時,已經見慣了此種現象,所以此刻按照慣例,給他們全改了名字,杜狗剩變成了杜國勝;狗糞變成了杜國奮。杜國奮鬥膽提出意見:“團座啊,反正改都改了,幹脆改個徹底,別讓我糞了唄!”

顧承喜開動腦筋,思索了半天,末了說道:“行,往後你叫杜國風吧!記住了啊,大風的風。”

解決了杜家兄弟的名字問題之後,顧承喜咬文嚼字,繼續用功,對著一個名叫趙胖妞的小夥子使了勁。趙胖妞從小體弱多病,不得不把名字從胖牛改為胖妞,還被他娘用納鞋底子的大針紮了兩個耳洞,戴耳環帶到了十四五歲。趙胖妞有一點身殘志堅的意思,雖然瘦得如同一根豆芽,但是從來不耽誤他跟著顧承喜招災惹禍。

顧承喜把趙胖妞變成了趙良武,因為感覺其餘人等的名字都還可以入耳,無須更改,於是一聲令下,讓一名副官把他們全送去了保定受訓。自己翻著黃歷看了看日子,他穿戴利落了,出門去了霍府。

霍相貞不在家,所以顧承喜直接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淩亂的頭發覆了前額,遮了眉毛。一雙眼睛微微凹陷了,他瘦得削尖了下巴。忽見顧承喜來了,他動不得,只虛弱的笑了一下:“小顧。”

顧承喜在床前彎了腰:“白少爺,大煙戒幹凈了嗎?”

白摩尼在枕頭中搖了搖頭:“除夕我要戒,可是……沒忍住……太痛苦了。大哥讓我休養了幾天,初三又開始戒,戒到今天,還沒完呢。”

顧承喜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看他實在是怪可憐的:“白少爺,你忍住了。等戒完大煙,我還陪你玩。你說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你說要揍誰,我就去揍誰。怎麽樣?夠意思吧?”

白摩尼一咧嘴,笑出了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小顧,你怎麽總不來看我?”

顧承喜收回了手,壓低聲音答道:“我有點兒害怕大帥,沒敢來。而且還回了一趟家鄉。”

然後他把手伸進衣兜,摸出一只幹草編的螞蚱:“大過年的,不知道該給你送什麽禮。知道你不缺好東西,所以我幹脆自己編了個小螞蚱。草是幹凈的,編得也緊,絕對不會自己松散了。你瞧瞧,我手藝怎麽樣?”

白摩尼從被窩裏擡起了一只手,接了草螞蚱看了又看:“你編的?好,像真的一樣。要是染成綠色,就和活螞蚱一模一樣了。”

顧承喜笑道:“誰說螞蚱都是綠的?螞蚱顏色多著呢!也有黃的。”

白摩尼是個缺乏常識的人,所以很驚訝:“螞蚱不是綠色的嗎?”

顧承喜在床邊蹲了:“等夏天到了,我給你逮一串螞蚱,讓你看看。”

白摩尼側了臉,睜了眼睛看他。現在真是徹底沒朋友了,只剩了小顧還肯來陪他。

顧承喜沒有長蹲不走的道理,而他剛走不久,霍相貞回來了。

霍相貞在樓下脫了外面褂子,穿著一身墨藍色福字團花長袍上了樓。進了白摩尼的臥室,他第一句話問道:“上午怎麽樣?”

白摩尼見了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怕——先前他敢對著霍相貞任任性撒撒野,但是現在不敢了,現在他自認理虧,他怕了霍相貞。

“上午沒發作。”他細著嗓子答道。

霍相貞放了心,轉身出門想要喝口熱茶。白摩尼不知道他的意思,只能眼睜睜的望著他的背影想:“怎麽又走了呢?”

白摩尼把草編的小螞蚱塞到了枕頭下,然後靜等著霍相貞再回來。等著等著,他犯了癮。

四肢百骸一起痛癢了,骨骼關節中像是有蟲蟻在蠕動啃噬,傷了的左腿明明沒有動,然而從大腿根到腳趾頭,皮肉筋骨竟像是抽搐擰絞了一般,一波一波疼得錐心刺骨。涕淚失控的流了一臉,他閉了眼睛呻吟出聲——先是呻吟,片刻過後,便是嗚嗚的哭叫了。

沒有辦法,戒煙藥丸全是嗎啡制的,泰勒醫生不許他吃,他只能是硬挨。一般戒大煙的人也都是硬挨。除了硬挨,沒有更好的辦法。

兩只手抓住了床單,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左腿像是少了一層皮膚,虛弱的蹭在絲綢床單上,感覺竟是如同蹭了火炭,烈火直接燒灼了他血淋淋的骨肉。他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號,哭到撕心裂肺的時候,他斷了氣沒了聲。靜默片刻之後,他猛的緩過了一口氣,同時又帶出了一聲哀鳴。正是痛不欲生的時候,房門忽然開了,是霍相貞回了來。

霍相貞已經脫了長袍,換了一身短打扮。上床盤腿坐好了,他把白摩尼用棉被一裹,直接抱到了自己懷裏。雙臂緊緊的摟住了他,霍相貞深深的俯下了身,仿佛是要把他和自己勒成一體。而白摩尼勉強閉嘴忍住了哭泣,不想讓大哥看到自己這張猙獰扭曲的面孔。

手臂肋骨似乎都要被霍相貞勒斷了,往日絕不能夠承受的行為,此刻卻是抵消了毒癮的痛苦。顫巍巍的長出了一口氣,他輕聲哭道:“大哥,你再使勁。”

霍相貞就又加了力氣。

當霍相貞感覺自己將要把白摩尼勒壞之時,白摩尼熬過了今天的第一場苦刑。

一身的睡衣全被冷汗浸濕了,他躺在霍相貞的臂彎裏喘粗氣,一邊喘氣,一邊又極力掙紮著想說話:“小顧上午來了……他讓我忍住……他還用草……給我編了個小螞蚱。”

話到這裏,他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小螞蚱在枕頭底下……大哥你看看……像真的一樣……”

霍相貞回過身,伸手往枕下摸,結果真摸出了個草螞蚱。

用螞蚱腦袋蹭了蹭白摩尼的鼻尖,霍相貞左右搖晃了身體,做他的大搖籃:“看看人家顧承喜,練兵,是拼了命的練;打仗,也是拼了命的打。我讓他當團長,他手底下沒有不服他的。他是什麽出身?你是什麽出身?你比他高十倍百倍!小弟,你才多大?人生往後的幾十年,你就打算鬼混著過了?”

白摩尼向上望著霍相貞的眼睛,氣若游絲的說道:“大哥,我發誓,以後一定學好。”

話是真心話。這一次他已經是無地自容;若是再有下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臉去面對大哥。

霍相貞垂下眼簾看他,顯出了很深很長的雙眼皮痕跡。白摩尼看著他,感覺他這模樣有一點可怕,像個冷酷獷悍的蠻人。

霍相貞給白摩尼脫了潮濕的睡衣,又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身。等到白摩尼穿好了新睡衣,他也上床仰臥了,看意思是要睡一覺。

白摩尼不肯睡,趴在他的胸膛上玩那個草螞蚱。手指捏著螞蚱,他讓螞蚱從霍相貞的眉心開始跳,一路跳過鼻尖,跳過嘴唇,跳過下巴。霍相貞閉著眼睛笑了一下,伸手去拍他的後背:“別鬧。”

白摩尼玩出了小小的興趣:“大哥,你派人去告訴小顧,讓他再給我多編幾個。”

霍相貞對他的要求是不以為然,不過小弟素來帶著孩子氣,現在又是終日纏綿床榻,沒有娛樂。愛玩草螞蚱,也算是個消遣。

讓馬從戎去向顧承喜傳了話,他趁著清閑回了房,繼續陪伴白摩尼。如此過了一夜又一天,白摩尼死去活來的又犯了三次癮,然而一次比一次輕,是個好轉的趨勢,正合了泰勒醫生的預測。

霍相貞嘴上不說,心裏高興。傍晚時分,白摩尼昏昏的睡在了床上,他自己坐進餐廳,讓元滿去給自己拿一瓶酒。元滿重手重腳,咚咚的往外跑,咚咚的往裏進,大手握著洋酒瓶的細脖子,“咣”的一聲往餐桌上一頓。霍相貞皺著眉毛瞪他:“元滿,你看你這身做派!馬從戎要是個繡花的,你就是個賣苦力的!”

這時候,勤務兵從廚房裏一樣一樣的運送來了晚餐。元滿加了小心,用手指頭捏了高腳杯的玻璃腳,翹著蘭花指送到了霍相貞面前。霍相貞手裏拿著餐巾,見狀便是擡頭問道:“馬從戎呢?”

元滿告訴他:“秘書長今天沒來。”

霍相貞一聽,當即把餐巾往桌上一擲:“混賬東西,家裏的事情他不管了?”

未等元滿回答,外面來了一名副官:“報告大帥,顧團長來了!”

霍相貞伸手又抓起了餐巾:“讓他進來!”

不過三五分鐘的工夫,一身戎裝的顧承喜走到了餐廳門口。左手托著個花團錦簇的大紙盒子,他一擡右手敬了個軍禮:“大帥過年好。”

霍相貞扭頭看他:“你有什麽事?”

顧承喜笑呵呵的捧了大紙盒子,喜氣洋洋的告訴他:“大帥,我給您送螞蚱來了。”

霍相貞疑惑的看著他:“螞蚱?”

緊接著擡手一拍腦袋,霍相貞恍然大悟:“哦,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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