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所有人都將我踩進泥裏，我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塵埃。

聽到這句話，秦瀚眼皮跳了跳，望向宋停的目光裏第一次帶上了審視。

突然地，秦瀚道：“有個男人出軌，包養情婦，準備跟他老婆離婚，但在他婚後財產轉移到一半的時候，他老婆跟他提出協議離婚……你覺得那個男人這個時候是什麽表情。”

宋停楞了楞，不太明白秦瀚是想幹什麽，但卻依然遲疑著做出一個努力壓抑著驚慌和詫異，又混合著幾分憤怒的表情。

按理來說，宋停這樣的情緒表達是正確的，但事實上，這樣的宋停卻很直接地給人一種“這人演戲好誇張”的尷尬感。

秦瀚眼皮又一次跳了跳，連續說了好幾個片段。

而宋停雖然越來越疑惑，但卻都將那些片段的主角的情緒表達得十分準確。

秦瀚沈默了下來，審視著宋停的目光越發尖利，就好像是一把尖刀破開了宋停的層層皮肉，讓宋停甚至生出了幾分被這樣的目光刺傷的錯覺。

在這樣的目光下，宋停越來越緊張，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激動和戰栗卷席全身，讓他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終於，秦瀚開口道：“宋停是嗎？”

“你想要當演員嗎——當一個真正會演戲的人。”

宋停愕然睜大了眼。

·

當秦瀚風塵仆仆地回到他在S市購置的高級公寓裏，已經是下午五點了，而這一次他的回家卻並不像他以往那樣獨來獨往，而是帶上了一個神色忐忑的美人。

“坐。”秦瀚就當作沒看到宋停的拘謹，將外衣扔在沙發上，拄著拐杖來到冰箱前，翻了翻，發現他雇的鐘點工的確十分敬業，於是說道，“你有忌口嗎？”

宋停一楞，道：“沒……沒有……”

“晚上吃剁椒肉沫蒸豆腐、蒜苗臘肉、涼拌黃瓜和排骨燉豆腐……有意見嗎？”

“我吃什麽都……”話說到一半，宋停一頓，覺得這個發展好像哪裏不太對。

“那好。”聽到宋停的回答，秦瀚直起身，走到一旁的開放式廚房，開始指揮起了宋停，“你先把辣椒蒜苗黃瓜洗一下，我……”

宋停終於忍不住打斷了秦瀚的話，道：“等等！你……做晚飯？”宋停的目光落在秦瀚的左腿上。

秦瀚這回倒是沒再多想什麽有的沒的，挑眉道：“那你來？”

美人的臉上頓時再度露出了幾分手足無措，道：“我……我不會……”

秦瀚拍板：“那你就去洗菜！”

宋停：“……”

於是宋停乖乖去洗菜了。

雖然總感覺好像哪裏不太對。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洗洗洗剁剁剁，四道菜終於全都做好，端上了桌。

叫宋停驚訝的是，一條腿其實並不影響秦瀚做菜，而更叫宋停驚訝的是，秦瀚的手藝竟然還十分不錯。

酒足飯飽後，宋停被秦瀚毫不客氣地指揮著去洗碗，而秦瀚本人則背對著宋停，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老實說，宋停並不怎麽沾廚房裏的這些東西——或者說大部分單身男人都不會做飯，如果要吃飯了，一般也就是泡個面叫個外賣，所以宋停才會對秦瀚做飯時的熟稔而感到那麽驚訝，不過想想秦瀚的背景，宋停又覺得十分理解。

不過理解這種事，一點都不妨礙宋停失手打碎一個盤子兩個碗。

坐在沙發上的秦瀚頭也不回：“算了，你還是別洗了吧。”

宋停在丟臉放棄和繼續洗碗打盤子兩個選項之中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羞愧地走出廚房，有些緊張地在秦瀚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這才發現秦瀚正在低頭看著手裏的一個劇本。

宋停向那劇本看了一眼，下一刻，秦瀚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你想知道這是什麽劇本嗎？”

宋停怔了怔，“刀劍逐夢”四個字徘徊在嘴邊，但卻不知道該不該說。

圈裏頭相當一部分人都知道，被譽為“天才的導演”，拍誰誰紅的秦大導演，這一次要拍的是一部古裝武俠電影，而那名字就叫做刀劍逐夢。

這部電影原定是六月底開拍，但誰知道秦瀚卻在臨近開拍時進了醫院，一去就是幾個月。

聽到這個消息，投資商心痛得不行，畢竟劇組多拖一天，經費就多燒一天，但是就算這樣，他們也沒法下定決心換了秦瀚這個導演，甚至打算咬咬牙，等秦瀚出院。如果不是最後秦瀚主動退出劇組，恐怕這部戲還在待機中。

但就算秦瀚退出劇組，換了個導演，這也依然不能否認這部戲的好，所以……所以秦瀚這是在惋惜嗎？

惋惜他錯過的這個劇本？還是……他的腿？

宋停目光掃過秦瀚的左腿，心中不知道第幾次在嘆息。

完全沒有接收到宋停那些活躍不已的心理活動，秦瀚“啪”地一聲合上劇本，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麽帶你過來嗎？”

宋停遲疑一瞬：“是……教我演戲？”

“沒錯。”秦瀚頜首，“你知道為什麽你會被叫做‘花瓶’嗎？”

宋停苦澀笑笑，道：“他們都說我……不夠投入。”

投入，什麽是投入？

投入一個角色，將自己當做那個人，感受他所感受到的情緒，傷心他所傷心的事，喜歡他所喜歡的人……這或許就是娛樂圈裏大多數演員的做法，也同樣是宋停的做法。

他十分努力地將自己當做那個人，他也十分肯定自己真的將每一分情緒每一絲表情都表達到了極致。

但是還是不夠，他們都說不夠，可是誰都沒法說出哪裏不夠。

所以……大概……他還是不夠投入吧？

所有人都這樣想，甚至包括宋停。

可秦瀚卻斬釘截鐵地否定：“錯了！”

秦瀚聲音不大，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不是不夠投入，你的情緒表達得非常到位，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甚至從沒見過比你更會處理情緒的人。”

猝不及防地得到這個他從來沒想過的誇獎，還是從秦瀚這樣的導演口中，宋停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但他馬上反應過來，道：“可是……”

“可是你還是失敗了，成了一個花瓶。”秦瀚將手裏的劇本扔到宋停的懷裏，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在客廳裏走著。

“為什麽？”秦瀚道，“為什麽你會失敗？”

“原因很簡單，簡單到我甚至都不敢相信，這麽久來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怎麽解決你的問題！”秦瀚想到圈裏的那些人，冷哼一聲，“那群蠢貨！”

宋停此刻完全不想知道秦瀚口中的“蠢貨”究竟有哪些人，他只是迫切地看著秦瀚，抱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期待，等待著秦瀚的答案，甚至連開口催促的勇氣都沒有。

終於，秦瀚結束了對“那群蠢貨”的鄙夷，轉頭看著宋停，說出了宋停等待已久的答案。

“你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你太過投入，而是因為你不是那個角色。”

這句話說得太過沒頭沒腦，甚至帶著幾分廢話的意味，讓原本在宋停胸中翻滾著的激動和興奮冷卻了下來。

——因為他不是那個角色？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熒幕上的演員，哪一個會是角色本身？

不等宋停質疑，秦瀚又跺了跺自己手裏的拐杖，有些煩躁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好，我來問你——你是誰？”

宋停怔楞道：“我是宋停……”

“不對！”秦瀚居高臨下地看著宋停，表情越來越嚴厲、越來越暴躁，但他的眼睛也越來越亮，“錯了！你是一個驕傲的人！”

秦瀚的語速越來越快，近乎咄咄逼人：“為什麽驕傲？你的驕傲來自於哪裏？！”秦瀚擡起手裏的拐杖，幾乎戳到了宋停的鼻子上“不僅僅是因為你容貌出眾，還因為你從小到大，都是最優秀的那一個！這樣的優秀可能是成績，可能是背景，可能是其他的任何一樣東西，但是不管怎麽樣——你都是一個優秀的人！所以就算你在演戲這條路上走得坎坷艱難，但是你依然驕傲，因為你知道就算你在這條路上折戟，你也有其他的選擇！你知道你永遠都不會沒有退路，你知道你的本質上依然是那個優秀的自己，所以——你驕傲。”

宋停瞬間睜大了眼：“你——”

沒有理會宋停，秦瀚收回了拐杖，快速道：“這是第一點——你是個驕傲的人。而第二點，你是個家世不錯，家教良好的人。為什麽？因為你的用餐禮儀。雖然你刻意沒有遵守它們，但它們留下的痕跡卻刻進了你的骨頭裏。”

“所以——”秦瀚轉向了宋停，“你知道你哪裏出了錯嗎？”

被這樣一大段話砸在頭上，宋停幾乎有些手足無措。

無數他竭力想要隱瞞的東西被秦瀚毫不留情地翻出來，展示在他的面前，雖然並沒有真正涉及他的隱私，但卻劃破了他的偽裝，那樣無形卻又鋒銳的刀鋒，甚至讓宋停戰栗起來。

可這樣的戰栗卻並不是害怕。

它源自於他的心臟，然後順著背脊，滲入骨骼，蔓延至全身。

這樣奇特的感覺，讓宋停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秦瀚的身上，無法控制，無法移開，無法不去看著秦瀚。

不滿宋停的呆滯，秦瀚又重覆了一遍：“你知道你哪裏出了錯嗎？！”

終於被喚回神，宋停帶著幾分慌亂幾分心虛，“什……什麽？”

秦瀚深吸一口氣：“蠢貨！”

秦瀚惱怒地做出一個刻薄的表情，道：“你還不明白嗎？”

“因為你是一只鷹！”

最開始的時候，秦瀚以為，宋停不會演戲。

因為宋停幾乎不會說謊，而會演戲的人要學的第一課，恐怕就是說謊。

可是經過仔細地觀察，秦瀚才發現，宋停不會說謊，卻不代表他不會演戲。

宋停是會演戲的。

而他唯一的問題是，他是一只鷹。

“而作為一只鷹，就算它演技再好，也演不出大雁的樣子。”

秦瀚幹脆舉起手來，開始在半空中比劃。

“大多數的演員，都是普通的麻雀。你別看麻雀普通，但是那些麻雀肯往自己的肚子裏塞東西，那麽他就可以變成大雁，變成杜鵑，變成夜鶯，變成他們想要變成的東西。雖然他們依然是在‘演戲’，但是經過努力和偽裝之後，他們可以消除這樣演戲的尷尬感。”

“可是你不一樣。”

“你是一只鷹。也就是說除非你也演這樣一只鷹，否則你無論演什麽，都不會像。”

“所以，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

秦瀚的嘴角揚了起來，眼中光芒璀璨。

“拔掉你身為鷹的羽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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