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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紅萼無言,夜雪初霽攜手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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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裔凡,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避風寒。”她凍得快要發僵的臉上,努力地漾起一絲微笑。

暗淡夜空中飄起了細密的砂糖樣雪花,他把她牢牢地裹在自己臂彎裏,他手上套著厚厚的獺皮手套,早就凍得沒有知覺,如是一支枯木,觸在她不斷發抖的身體上,倒恍惚有了一點微弱感覺。他疲乏不堪,呼出的氣幾乎要凝結成冰。她默默地望著漆黑前路,忽然萌生了一種奇異的渴望,渴望這世界上最後一縷溫暖,可以挽作光環籠罩著他們。

雪越飄越大,仿若漫天飛舞著燦爛的蒲公英,她瑟縮地緊緊把頭靠向他的懷裏,他再一次將她簇緊,嘴唇已凍得沒有說話的力氣,她卻已然領會他的意思,仰起頭來,聲音已經被大風卷沒,只有微弱的口型說:“裔凡,我已經不冷了。”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一步一步艱難地來到小木屋,竈上的火已經滅了,油燈裏還有一丁點油,散發著暗淡如豆的一點微光,他扶著她坐到床上,捂著她的手搓在一起:“冷吧?再一會兒估計要更冷。”素弦微微搖頭:“我一點都不冷。”

他看著她皴紅的臉頰,略帶責怪的口氣道:“還說不冷,一會兒怕是要發燒了。”他轉身尋摸到一只破舊炭盆,裏面裝有少量燒過的殘炭,他把窗前竈爐裏的柴火揀到門外去,出來時隨身帶了火機,於是生起一個小型火堆,將炭燒好後做成一個簡易的火盆,端到床前,“現在暖和了吧?”

素弦探著身子湊到火前,“嗯”了一聲,“裔凡,別再忙了。”他看著她有些費力,又取了長條凳來,將火盆端上去。她把身子往床裏挪了挪,“快坐下吧,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我們湊合將就一晚。”

屋子裏的溫度漸漸升上來,他嘴唇本來凍得發紫,現在也慢慢恢覆過來。她心裏各種滋味交織一起,歷經了過往種種,有苦、有酸、有甜,亦有當前這般窘迫卻庸常的溫馨,她也在捫心自問,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恨,究竟還有幾分?她是來報仇的,可世事的發展,卻半點不由人,她縱有千般掙紮,萬般糾結,在這艱難無助的時刻,還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依偎?

她不再搞不清自己是否愛他,相反,她很確定,自己已然離不開他。她半低著頭坐著,一個人苦苦地思索著,這一刻風雪中孤零零的小屋顯得十分寧靜,他伸過手去捋她額前的亂發,她不曾發覺,任由他撫著。幽幽的光火中她側臉的線條柔和而靜美。

他說:“素弦,睡一會吧,天一亮我們就能下山去了。”

她眸光投向他,“裔凡,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咎由自取。”她的唇嚅動了一下,“其實……我……”

“我都知道了。”裔凡淡淡道,“你不要生裔風的氣,他被娘寵壞了,脾氣一上來任誰也勸不住,我已經嚴肅教訓他了。”

“不,”她擡起頭來,眸裏已是淚光朦朧,“裔凡,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直起身來靠過去,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裏:“不,什麽都不必說了。”他身子微微發熱,散著淡淡的肥皂味道,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像是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她已然淚流滿面,卻隱約感到一捧熱淚決堤般的,從心底流過,這一刻千言萬語都顯得不那麽重要,於是她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裏。

凍實的雪塊從外面的房梁墜落,發出砰砰的響聲,已是將近後半夜了,不知什麽時候油燈滅了,她也已在他的懷裏安然睡去。

昏昏沈沈之間一覺過去,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接近大亮,山裏的清透空氣從門板和窗縫中絲絲透來,她稍微有些咳嗽,卻下意識地忍住了,發覺自己仍然睡在他的懷中。他靠在斑駁的木板墻上,就那麽坐著打了一夜盹。她略微直起身來,想讓他多睡一會兒,就把被子輕輕地拉起來,蓋住他衣領的部分,他領口上別著一顆絳紫色的小星,扭到了反面,她伸過手去把星徽翻過來,須臾卻有遲疑,生怕動作一大他就醒了,於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回頭望著他熟睡的樣子,不知怎的,眉間卻掠起一抹愁思。

縱使,由不得心歸何處,終究還是擺脫不開了。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臉上浮起一點壞壞的笑意,“你醒了?”

素弦面頰略泛桃紅,掀開被子便起了身,又微一轉頭:“我們該回去了。”

他把大衣重新在她身上裹好,“山風大,穿嚴實一點。”

她摔到了腳踝,他本是要背她的,她怕他太過疲累,說什麽也不讓,他只得攙扶著她在山道走著,步子很是緩慢,早晨的山裏靜謐寧和,廟裏的鐘鳴從遠處悠悠傳來,雖然冬日裏沒什麽景致,卻令人感到格外平靜。裔凡突然想起什麽,“對了,素弦,昨天你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這裏離你進山的地方,可是很遠啊。”

素弦道:“是一個好心的尼姑收留我在這裏的,她見我醒了,便下山去了。”她並不想讓他擔心,就沒有說出自己滾下山坡暈倒的事。

裔凡道:“這倒是奇怪了,昨晚山風那樣大,她竟然還要離開。改天我定要去庵裏多捐些香油錢,以示謝意。”

素弦道:“那位師父面相和藹,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似的。她說的話卻又有幾分奇怪,我怎麽也體會不透。她稱自己四處游歷,卻在波月庵裏見過我和詠荷。對了,她還給我了一件東西呢。”她從懷裏掏出那枚青玉蓮花佩來,“你看,就是它。”

裔凡眼光驀地驚異起來,拿過那枚玉佩,在眼前反反覆覆地仔細觀看,素弦不解,問道:“有什麽不對勁麽?”裔凡拉起她的手,道:“素弦,恐怕這玉佩的主人,跟你我都頗有淵源,我現在必須要馬上找到她。”

素弦更是糊塗了:“什麽淵源?”

“對,”裔凡臉上透出無限的喜悅,“這個東西我在爹那裏見過,一定不會認錯,這是我娘的東西!”

素弦不禁也激動起來,“你是說,昨晚救我的那位師父,便是你的生身母親?”

裔凡興奮道:“一定是的,就算不是,她也會知道我娘的下落!”素弦不禁跳了一下,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忽而腳腕一痛,又不由得皺眉,裔凡趕忙攬住她的腰,責怪的語氣道:“你啊你,倒是比我還興奮些。”

不遠處有人一聲輕嗽,裔凡擡目去看,是一襲警裝的裔風。他面色陰沈地站在那裏,望了他們一瞬,便轉身往山下走了。

裔凡便喚:“老二,等等!”

裔風站住了腳步,卻並未回頭,裔凡攙著素弦緊走了幾步,說:“素弦行動不便,你要幫我把她送回別墅。”

裔風略掃了素弦一眼,說:“你就不怕她落在我手裏,不安全麽?”

裔凡平靜地看著二弟:“我現在要去山裏一趟,你這是將功贖罪。我先前對你說的,你銘記於心便好。”又對素弦道:“放心吧,我找到她問清楚事情,很快就去接你。”

素弦心緒繁雜,只是略一點頭,裔凡鄭重地對她使了個眼色,便拿著玉佩回身往山裏去了。她揚著頭望了他一會兒,沒有看裔風,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她走出了一段距離,覺得他似乎站著沒動,心裏有片刻的不安閃過,不敢回頭,仍是往前走著,身後卻有人大跨幾步便趕上了她,冷聲道:“你就這麽走?走到天黑我們也下不了山。”

素弦登時便欲瞪他一眼,卻在那一剎間忍住了,只小聲說:“現在離天黑還早。”就徑自往前去了。

此時的霍裔風也很茫然,他究竟該做些什麽,他和她,已經到了一種怎樣啼笑皆非的境地?他無奈地跟在她的身後,一路默然。然而,這一次的沈默,卻比以往任何時候,心情都要覆雜和沈重。

不久林世安開了輛三輪摩托車趕來,裔風將側面位置讓給了素弦,自己堅持走著回去。

到了別墅門口,林世安看見素弦臉色紅得異常,忙道:“太太,您可是身體不適?”

素弦昨夜裏受了風寒,今早又被山風吹到,已然很不舒服,覺得全身從內到外灼燒似的發燙,卻也不願給他們添麻煩,擺了擺手,“沒事。”不料方一回到臥房,身子一歪,便暈倒在床上。

醒來時簾外又是夜幕籠罩,書桌邊站著一個高大的醫生,白色口罩上方一對碧色大眼,素弦驀地一詫:“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摘了口罩,走來將輸液的細膠管調整了一下,笑道:“太太,您醒了,需要好好休息。”

素弦微一點頭,“有勞您了。”又問:“我是發燒了麽?”文森特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取了不銹鋼醫具盒裏的溫度計遞過來:“太太,我需要再測試一下您的體溫。”

素弦將體溫計夾在腋下,想起裔凡去了波月庵,便問:“文森特,霍裔凡先生可回來過麽?”

文森特點了點頭,出門對女侍喚道:“麻煩你,請霍先生上來。”

裔凡匆忙趕了進來,素弦迫不及待地撐起身子,“裔凡,你找到那位師父了麽?”

裔凡在床前一坐,神色有些凝重:“不知怎的,我將你描述的外貌特征描述給波月庵的師父,她們都說從未見過她。按理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倒是越發糊塗了。”表情略顯失落,卻浮起一抹笑容,握了她的手道:“好在你沒事,明天一早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素弦安慰道:“沒事的,等我好轉一些,我陪你一塊去,一定能找到她的。”

裔凡想了想,“也是,總說女人之間投緣,我這麽直接了當地去問,八成是擾到尼姑們了。”溫潤一笑:“你且多睡一會兒,我方才去了廚房,叫他們燉了你最愛喝的花膠竹蔗羹。”

素弦因為方才見了文森特,便想起那日詠荷說,要偷送盤尼西林到上海的事,便問:“詠荷的事,你最終幫她辦成了麽?”

裔凡微笑道:“放心吧,她做的是正義之事,我怎樣都要支持。我已派人親自前往上海,他有督軍府頒發的過關憑證,料想不會出什麽問題。前日裔風跑去省裏,也是為了親自打點這事。”

素弦方才松了口氣,心裏卻又突然一緊,霍方是裔凡的親信,可他倘若派了霍方前去,一切可就難保不生枝節了,忙問:“裔凡,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派了誰去呢?”

裔凡面上有一絲不可捕捉的異樣,略一停頓,才道:“是一個熟人,應該不會出差池。”這時女侍端了燉好的湯進來,裔凡端起湯盅在唇邊吹了吹,試了試溫度,用小勺餵給她,她倉促一笑便接了過來,“我自己可以的。”

她木然地往嘴裏送著湯,已然忘記了個中滋味,心裏卻在暗想,自己方才一時心急,問話顯然有些突兀了。既然霍裔風已然將囚禁自己的緣由告訴了裔凡,那麽裔凡口上雖然不說,卻不可能沒有對玉蔻之死產生懷疑,她這麽突然一問,明顯是在打探敏感的消息,他敷衍的那句話,便是有意在防備自己啊。

那碗花膠竹蔗羹,她沒有喝出半點滋味,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已將她的心思徹底攪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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