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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殘山狠石雙虎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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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山狠石雙虎臥(一)

徐三雖遞了折子上去,但這請求退婚的折子, 卻好似石沈大海, 遲遲不見批覆。接連幾日, 徐三除了忙於佛道大典之事務外, 奇計疊出,使盡招術, 只想用激將法引蛇出洞, 可那妖僧, 卻依舊隱匿身形,不見蹤影。

徐三心知,這兩件事, 都急不得。前者要看官家的心思,至於後者,她堅信是時機未到。

她心平氣和, 藏器待時。

一年滴盡蓮花漏, 碧井屠蘇沈凍酒。轉眼便是除夕當日,徐三忙完官務, 回了大相國寺, 已是黃昏月上時分。寺中已無香客, 唯餘僧人尼姑, 徐三於寺中負手而行, 但見炊煙裊裊,飯香蒿香,撲鼻而來。

除夕之夜, 家家戶戶,骨肉團圓,徐三卻是孑然一身,在這佛門清凈之地,與諸位下屬共進晚膳。只是今日的她,倒也並非完全孤獨,先前周文棠與她說過,她的生身母親,廢君宋裕,將會在月燈禪院,與她一會。

晚膳用罷之後,徐三便手提紅紗燈籠,踏月而上,朝著後山深處的月燈禪院走了過去。行了約有半柱香的功夫,她立於檐下,隔著紗窗一望,便見佛堂之中,有一婦人正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低喃佛號。

徐三心上忐忑,抓著燈籠的手,也不由緊了幾分。

她緩步上前,便見燭火微弱,菩薩莊嚴,那婦人身著青衫,雖慈眉善目,但那眼角眉梢,仍有幾分威勢,乍一看來,與官家多有相似之處,和徐三倒是長得不像。

徐三薄唇緊抿,暗想道:難道這位婦人,便是自己的生母?

她掩上門扇,凝步而立,不敢貿然上前,良久之後,反倒是那婦人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二十餘年來,我茍延殘喘,不過是為了今朝重逢。”

婦人言罷,自袖中掏出一柄斷釵,徐三見狀,連忙上前,稍稍猶豫之後,方將自己的斷釵取出,兩股一合,竟是分毫不差。

昔日分釵劈鳳,今日斷釵重合,那婦人眼眶泛紅,拈起那合在一塊的金釵,反反覆覆,細看幾番,接著薄唇微顫,緩緩擡袖,將那金釵深深插入了徐三的發髻之中。

她輕撫著徐三,沈沈嘆道:“吾兒受苦了。”

徐三也不知為何,竟不知該說些甚麽。她到底不是原身,十幾年來,更將徐阿母視若親生,縱是與眼前這婦人有血緣關系,一時也難以和她親近起來。更何況,宋裕乃是因暴戾而被廢黜,徐三生怕自己失言,惹得婦人不快。

她只搖了搖頭,輕聲道:“吃穿不愁,也並非賤籍,算不得苦。”

宋裕見她如此,倒是一眼看出她的局促,只垂眸笑道:“來日方長,你不必急著與我親近,我也是個冷心冷肺的,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今夜你我初見,我便與你講講你的身世,你聽過之後,再做決定,也是不遲。”

母女二人,燈下對坐,宋裕便將徐三的身世一一道來。

卻原來近三十多年之前,宋裕已是皇儲,無論是在軍中、朝堂,還是民間,都甚有威望。只是此時的她,已經年過三十,仍是不曾生養兒女,也恰是因此,朝中便有小人進諫,奉勸官家換儲。

宋裕的夫君因婚配以來,未能令妻子懷孕,便勸宋裕休夫,另擇良人,可宋裕念及夫妻恩情,卻是不肯。哪知沒過幾日,宋裕的夫君便上吊而亡。夫君逝後,有宋裕心腹,獻上一名少年。

這少年名喚柴紹,乃是罪臣之後,文武雙全,尤擅劍舞。徐三便更像柴紹,不似宋裕。

宋裕召其近身侍候不久,便懷上了身孕,禦醫更說,懷的乃是女兒。而宋裕有孕,自是保全了儲位,更絕了一眾姐妹的妄念與後路。

宋裕擅鼓,柴紹則擅作劍舞,二人情投意合,也算是如意稱心。只可惜彩雲易散,沒過多久,宋裕便得了底下人消息,說獻上柴紹的那名心腹,早為肅王宋延之所收買,至於柴紹,肅王更是在封地豢養多年,哪有什麽情投意合,不過是肅王的男寵和細作罷了。

這所謂肅王,即是當今官家,名諱乃是宋延之。

宋裕得此消息,又驚又怒,立時便將心腹處死,又將柴紹關押。她情志過極,氣逆血升,忽覺腹內大痛,竟是有早產之兆。下人急急請來穩婆,宋裕痛不欲生,又是呼喊,又是捶打,神思恍惚,時昏時醒。

足足生了幾個時辰,她這腹中之女,仍是遲遲不肯落地,便是落地,也因著早產,生死未蔔。昏昏沈沈之際,她忽見柴紹竟闖入房中,跪在她榻前,緊握著她的手,連聲喚她裕兒,說自己對她乃是真心,縱是身不由己,奉命而來,也是日久生情,不負相思。

少年眸色發赤,情真意切,宋裕見他如此,忽一使力,終是產下女兒,二人也因此和好如初。孰料僅僅幾日過後,柴紹便帶著女兒,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柄斷釵,讓她好生留存,以待日後,合釵相認。

徐三聽及此處,驚疑不定,皺眉問道:“他為何要走?”

婦人聞言,輕挑燈花,垂眸說道:“你這一問,我也想了幾十年。有時候,我恨他,恨他騙了我,我想他定是心還向著肅王,將這孩子抱回去表忠心了。可若是果真如此,又何必要留下斷釵呢?大悲大憂之中,先皇薨逝,我倉促即位,不曾想肅王早有後手,一步一步,將我從皇位上扯了下來。”

徐三緩緩道:“你府邸中,定有不少探子細作,你生下女兒,更會有不少人虎視眈眈。他將女兒抱走,大隱於市,說不定是為了讓這孩子活下來,遠離朝堂風波、紅塵囂擾,安然無憂,長大成人。”

她言及此處,心上亦是沈重,低低嘆道:“只可惜,長路漫漫,他不知遇上了何事,以至於連只言片語,也留不下來,只能將孩子匆匆棄於雪中。”

婦人沈默良久,沈聲道:“我也是見了你後,方知他不曾負我。”

她頓了頓,眸色晦暗,又低低說道:“我年少之時,無往不利,生來即是皇長女,早早便被立為儲君,因而心性城府,遠不如肅王深沈。雖有軍功卓著,卻無帝王心術,這才會一敗塗地,負於肅王之手。我一生夙願,便是奪回這大宋河山。”

宋裕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她今日來赴這月燈禪院之約,為的就是要讓徐挽瀾,將那拱手讓人的龍椅,再從宋延之的手中奪回!

徐三心知,她到底是不是宋裕的女兒,對於宋裕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一個女兒,尤其是一個有才能和權力的女兒。

宋裕方才所言,多半為真,但是細微之處,實難斷定真偽。譬如宋裕的頭一任夫君,因多年無所出,羞憤不已,上吊自殺,誰知道是不是宋裕逼的?她說自己產女艱難,險些喪命,縱是事實,此時說起也是為了讓她心軟。

這婦人能被立為儲君,又豈會真如她自己所說,心性單純,毫無城府?不過是官家的城府手腕,更為陰狠罷了!

柴紹偷走女兒,能在這二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得無影無蹤,可見他定是早有準備。由此可見,宋裕也好,官家也罷,只怕柴紹對這二人,都不曾付之真心,亦不敢盡信。

這兩個女人,愛權力勝過一切,且心狠手辣,陰險狡詐,如出一轍。柴紹不想讓自己的親生骨肉,淪為權力鬥爭的祭品,更不想這繈褓中的孩子,日後與這二人一樣,權欲熏心,不擇手段。所以他才會帶著女兒,鋌而走險,逃出開封城這虎狼之穴。

可憐這少年,行至半道,定是遇上了不測,才會將女兒棄於雪中。而淮南一帶,雖非富庶之地,可也稱得上太平安穩,柴紹不太可能遭遇匪徒歹人,由此來推,他多半還是喪於枕邊人手中——或是宋裕,或是官家。

徐三思及此處,眼瞼低垂,為柴紹生平而深深一嘆。

想那少年,辛辛苦苦,帶她離京,不曾想她兜兜轉轉,仍是回到了這風起雲湧之處。她雖不似那二人,愛權力勝過一切,但這權勢,之於她而言,早已是相伴相生,離不了也放不開了。

宋裕見她一言不發,似是有些情急,那積壓多年的心緒,再已遮掩不住。那婦人眉頭緊蹙,壓低聲音,對著徐三說道:“瀾兒,我能在肅王治下,茍活多年,自也有我的本事。軍中舊部,朝中舊臣,只要我一聲令下,日後都能為你所用。”

她眉眼狠戾,咬牙說道:“薛鸞乃是外人,宋祁更是男子,這大宋江山,如何能交予這二人手中?只要我認下你,你即是新君!”

笑話。這宋裕覆仇心切,一看便是控制欲極強,所謂軍中舊部、朝中舊臣,又都是她的人手,豈會真正為徐三所用?只怕徐三一登大統,掌權之人,便是這廢君宋裕,而她,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徐三勾唇,沈聲道:“新君一即位,就會弒殺生母。”

宋裕聞言,雙眸大張,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徐三一番。她沈默良久,忽地撫掌而笑,一把扯住徐三手臂,亢然道:“好女兒,你是我的好女兒!”

這婦人眸中滿是血絲,頸上更是青筋凸起,顯見分外亢奮:“多年以來,你在朝中所為,我都一一看在眼中,雖有治國之能,但實在姑息優柔,婦人之仁!但如今的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她大笑道:“好女兒,再兇狠些!你夠狠了,阿娘就讓賢,死得幹幹凈凈,灰飛煙滅,決不讓你背上弒母惡名!這大宋江山,須得代代相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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