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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山河舊影藏秋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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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舊影藏秋月(四)

西窗一夜蕭蕭雨。

夜雨過後,徐三斜倚榻上, 扯著錦被, 昏昏沈沈地睡著。猛然之間, 她似是憶起自己還有事在身, 遽然睜眼,坐起身來。

四下漆黑, 唯有月窗竹影, 輕輕搖晃。

徐三一驚, 趕忙掀被起身。她摸不準眼下是甚麽時辰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裏頭又是著急, 又是懊惱,連連怨怪自己犯了困,誤了正事。

她左顧右盼, 急急披衣, 這就推開門扇,往靜寂無人的院子裏走了過去。而就在此時, 她忽地聽得不遠處傳來吱呀一聲, 兩道門扇被人由內而外推了開來。徐三擡眼一望, 就見周內侍長發披散, 肩上搭著件墨色緞袍, 眉頭微蹙,緩步而出。

徐三一看見他,心上稍安, 趕忙朝他走了過去。周文棠眼瞼低垂,默然無言,緩緩轉身入內,擡手點上燭火。徐三走進那屋子,擡眼一瞧,這才反應過來——她睡的是周文棠的床榻,而周文棠卻歇在了書房內的軟榻上,她倒可以說是鳩占鵲巢了。

四下靜寂,徐三的心中卻是靜不下來。而她還未開口,周文棠就倒了茶水給她,淡淡說道:“醒的倒是時候。飲完這一盞茶,也該上朝去了。”

徐三哪裏還顧得上吃茶。她緊盯著面前的男人,低低問道:“我瞧院子裏,似是下過雨了。”

周文棠勾起唇來,輕聲道:“下過了。阿囡睡得倒是熟,雷轟雨驟,也沒能將你吵醒。”

徐三抿了抿唇,有些愧疚起來,暗罵自己說好了不睡,可最後卻打起了盹兒來。她眉頭微蹙,又低聲問道:“那宮墻上的鬼影,中貴人可瞧見了?”

周文棠卻並不看她。微弱燭火之中,那男人眉眼俊美,神色淡漠,細密睫羽在眼下籠出兩道陰影,徐三緊盯著他,卻怎麽也看不穿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何事。但她也並不催促他,因為她太清楚了,若是周文棠不想告訴她,任憑她使甚麽花招,他也定然不為所動。

徐三緊抿著唇,忍不住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半晌過後,燈花輕曳間,她只聽到周文棠緩緩說道:“茶要涼了。”

徐三看了眼他,擡手捧起茶盞,將那溫熱的茶水一口飲盡。方才下了場雨,夜裏輕寒猶在,喝了這麽一盞熱茶,倒也能暖暖身子,驅散寒意。

可是茶喝完了,周文棠卻又沈聲說道:“該上朝了。”

徐三眉頭一皺,動也不動,依舊盯著他看。周文棠不由勾起唇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稍稍瞇眼,沈聲說道:“怎麽?我更換朝服,你也要在旁盯著?”

徐三心上一緊,也不知周文棠是存心吊自己胃口,還是真不想將墻上鬼影如實相告。她心裏著急,也不再跟他繞彎子了,當即沈聲問道:“你鐵了心,要瞞著我?”

周文棠眼瞼低垂,薄唇微抿。他瞥了眼徐三,這就將一旁的官袍拿了過來,竟當真在徐三眼前換起衣衫來。

他長身玉立,兩指一勾,就將身上的緞袍解掉,上半身也跟著赤露而出,那結實的上臂,寬闊的肩膀,飽滿的胸肌,挺拔的脊背,在燭火中顯得尤為好看,只是在他的腰腹間,依舊裹著層層薄帶,將那窄腰及小腹遮得嚴嚴實實。

幾年之前,周文棠在院中練武時,常常打著赤膊,徐三看過不知有多少次,此時再看,也不覺得有甚麽異樣,更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她心裏頭犯了氣,緊抿著唇,眼瞧著周文棠穿戴整齊,便又開口,冷冷說道:“朝服穿好了,也該有一說一了。”

周文棠系罷扣子,眸中泛著冷意,瞥了徐三一眼,接著隱隱動怒,冷笑著道:“朱芎這麽要緊的事,你卻都能打起瞌睡來。像你這樣,上了戰場,如何能讓我放心!”

他說到最後,猛地提高聲量,神色肅正,怒意凜然。徐三聽著,緊抿著唇,半晌過後,緩緩說道:“是我錯了。我不該放任懈怠。待到日後去了漠北,兩軍交戰之時,我拿性命擔保,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哪怕幾天幾夜不合眼,緊要關頭,也絕不許自己犯困。”

打仗絕非兒戲,哪怕淡漠如周文棠,冷靜如徐挽瀾,到了這般時候,都需要借著發脾氣,來宣洩心中的愁緒與不安。

她氣他不對自己坦然相告,他惱恨她疏忽大意,放任懈怠,實際上都源於內心深處,那一點不為人知的惶恐與害怕——她怕一去數載,和他生分了,不如從前親近了,而他怕她在戰場上被人鉆了空子,丟了性命,有去無還。可這種潛意識裏的惶恐,只怕當事之人,也未必能意識得到。

眼見得徐三認錯,周文棠深深看她一眼,這才對她沈聲說道:“朱芎二字,本為‘誅雄’,誅殺之誅,雌雄之雄。你今日離京,記得帶上那養著朱芎的匣子,每日往那匣子裏滴血,記好了,要滴男子的血。那朱芎草得此養分,就會生長極快,幾日就能生出幾十粒草籽。”

周文棠說起這番話來,口吻極淡,聲音極平,好似說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徐三聽著,卻是心驚不已。她緊盯著周文棠,只見他繼續淡淡說道:

“摘下草籽,移種於其他匣中,繼續以男子之血供養,待你到漠北時,至少也能得到千餘粒草籽了。若能將朱芎草的草籽,融入金國將士的血中,那人就會迅速發福,喉結萎縮,聲音變細,胸脯變大,難使女子受孕,便是使人懷孕了,也是極易生女,不易生男。如此一來,他們的力氣也會大不如前,打起仗來,自然也沒那麽厲害了。”

周文棠稍稍一頓,抿了口茶,又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我略知唇語,眼力也尚可。宮墻之影,我不曾有一絲錯過。將你送回榻上之後,我親自去了龍圖閣一趟,用自己的血試了試,那草一碰著血,確實長了些許。”

徐三瞪大雙眼,震驚到了極點。

恍惚之間,她終於明白了。

這個宋朝之所以會確立一夫一妻的制度,乃是因為開國之後出生的嬰孩中,女多而男少,性別比例懸殊。而導致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或許就是這所謂的國之寶物——朱芎草。

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種草,或許能以血液為傳播媒介,給男人體內註入大量的雌性激素,從而使男人出現女性的性征。

為什麽宋如意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不但能打退金國鐵蹄,更還將本朝男子打得落花流水,為什麽女尊男卑的制度會迅速建立,為什麽這制度一旦建成就根深蒂固,為什麽這個朝代的男子,大多都似唐玉藻、徐守貞和貍奴那般,聲音纖細,氣質發柔,膚白貌美,連胡須都極少生出……這些問題,統統有了答案。

因為宋十三娘,早些年間,發現了這朱芎草。她昧著良心,利用它成為了天下霸主,然而後來,她大約是後悔了。

她將朱芎草傳了下來,是害怕後代帝王再遇難關,害怕金人卷土重來,而她絕口不提如何種植使用,或許是因為她害怕此物被濫用,又或許是因為她心存僥幸——朱芎草的效用是代代遞減的,她或許隱隱期盼著,有那麽一日,不需要再用這毒物來管治男子,這個社會也可以平穩運轉,這個制度,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維存。

徐三震驚不已。她忍不住想,自開國以來,人們都將宋如意奉為英雄,關於宋十三娘的種種傳說都在世間不住流傳,不管傳的有多離譜,人們都從無懷疑。宋如意已經被神化了,成了一個不可顛覆的存在。

然而又有誰能想到,整個王朝,竟是建立在毒/藥與騙局上呢?

徐三不由緩緩笑了,那笑容很是覆雜,似是慨嘆,似是悲憫。她擡起頭來,很是認真地看著周文棠,輕聲說道:“其實你完全可以瞞著我的。你若要騙我,我肯定看不出來。你又何必要告訴我呢?你……想讓我也用朱芎草來對付金國大軍嗎?”

周文棠勾唇一哂,淡淡說道:“前兩日你對我說,絕不會欺我瞞我。我不過是以德報德。”

以德報德。

他沒問她會不會用這朱芎草。他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眼瞧著天色將曉,周文棠整了整衣袖,這便先行離開,去官家的寢殿侍奉官家起身上朝。而徐三沈默不語,心中千頭萬緒,爭持不休。她坐了許久,待到心緒稍穩,也跟著上朝去了。

她會帶上朱芎草,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她絕不會用它取勝。她甚至都不想告知官家朱芎草的真相,她唯恐官家降下旨來,逼得她動用此草。

下朝之後,徐三就又去了龍圖閣一趟,對胡微說要再看那朱芎草一回。徐三將要離京,能否活著回來都還說不好,胡微對她自然是有求必應,趕忙又引著她入得閣中。可這婦人卻是不知,徐三進了閣中之後,偷偷采了一株朱芎,收入了周文棠給她備下的小匣之中。

回了府中之後,徐三正想要將那小匣收入行囊,卻忽地聽得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院中響起,驚得徐三手上一抖,立時回過頭來。哪知她擡眼一望,就見徐榮桂由兩個官奴攙扶著,又急又氣地走了過來,雖是哭喊,實則乃是幹嚎,一滴淚也不見掉。

徐三一看,忍不住無奈一笑,正要開口寬慰,卻聽得徐榮桂痛罵她道:“好你個徐老三!這馬上就要上戰場了,兩宿都不回來,不知到哪兒廝混去了!你這丫頭,以後活不活著都說不好呢,還不趁你能喘氣兒,趕緊陪陪你老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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