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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銀鞍卻覆香羅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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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鞍卻覆香羅帕(二)

徐三聽到這裏,立時便坐不住了。她眉頭緊蹙, 掀擺起身, 周文棠見狀, 稍稍瞇眼, 頗為玩味地笑道:“徐府尹這是急著趕往何處?”

說甚麽龍眼肉可治心中驚悸,徐三嘴裏頭嚼著那甜絲絲的桂圓, 心裏頭卻是怎麽安定不下來。她瞥了眼周文棠, 見他雍容閑雅, 手攬玉簫,心中難免有些氣急,應也不應一聲, 這便急急往官家議政之所趕去。

寶殿晝長簾幕靜。理政殿內,禦案之後,那婦人身著明黃龍袍, 才將文武群臣屏退, 正斜倚錦榻,閉目養神, 而在她的身後, 那名喚柴荊的內侍, 正將雙手放在她兩肩之上, 輕柔和緩, 給她揉捏肩頸。

官家閉著眼兒,被他侍候的極為舒服。她稍稍擡袖,將那冰涼的手, 覆在柴荊的手背上,用指甲蓋兒輕輕刮著他那凝脂般的肌膚,一下接著一下,滿含挑逗之意。

連月以來,周文棠很少隨侍於官家身側,跟在官家身邊的,基本都是周文棠一手提拔上來的這柴內侍。官家如此安排,一是想在明面兒上做做功夫,讓朝中文武對周文棠少些攻訐,二來麽,則是因為柴荊,正是官家好的那一口兒。這一來二去,孤男寡女,早就勾搭上了。

雖說再過上三兩個月,官家便要過六十大壽,但是該幹的,她還能幹,想要的,她還是得要。眼下群臣退去,她好不容易得了閑,心中便生出了些遐思綺念來,哪知便是此時,殿外有宮人通報,說是徐府尹去而覆返,有急事求見。

徐挽瀾。

官家心下無奈,暗中有一絲惱火,可她轉念一想,知道徐三說有急事,那八成還真是急事。她嘆了口氣,緩緩睜眼,一把將柴荊的柔荑拂去,接著便讓宮人傳喚徐三入內。

官家眼瞼低垂,坐正身形,持起那竹桿禦筆,筆走龍蛇,徐徐批閱起奏章來。待到徐三走入殿內之後,她漫不經心,擡眼一瞥,便見那小娘子板著個臉,肅然正色,而在她身後,跟著個高個男人,面貌俊美,身著紫綺繡服,正是換了宮裝的周文棠。

徐三這般臉色,官家還真是沒瞧見過幾回。她微微蹙眉,擱了禦筆,沈聲說道:“這是怎麽了?臉耷拉成這樣。”

哪知她話音剛落,徐三撲通一聲,便掀擺跪於地上。官家一驚,還當是出了甚麽大事,接下來就聽著徐三用那沈痛的語氣,將自己為官以來的政績說了一通,之後又拍著胸脯,向官家連連保證,說日後一定勤勤懇懇,赤心奉國。

官家默不作聲,垂眸聽著。她淡淡瞥了眼周文棠,心下已經了然,等到徐三提起金元禎求親之事後,這婦人扯了下唇,沈聲說道:“起來吧,別跪著了。文棠這是在嚇唬你呢。”

徐三伏跪於地,一聽這話,當即擡起頭來,直直盯著周文棠,瞧那眼神,恨不得將他生吞入腹。周文棠卻是微微垂眸,立於案側,細細研墨,瞧著仿佛神色尋常,可那唇角,卻是輕輕勾了起來。

徐三緊抿著唇,緩緩低下頭來,又聽得官家輕聲說道:“金元禎求親,確有此事。但朕若是答應下來,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稍稍一頓,微微蹙眉,繼續沈聲說道:“金元禎,他算甚麽東西?他爹生了幾十個兒子,未必稀得他這一個。他逃走這事兒,朕還沒跟他追究呢,他倒好,還敢跟朕要人?要的還是朕的狀元娘子,開封府尹,更不必說你還有婚約在身!他想做這無本買賣,朕未必要給他這便宜。”

徐三聽在耳中,心上稍定,頭腦也漸漸冷靜了下來。

是了,金元禎現如今算甚麽?他奪嫡未成,身份未定,說甚麽要保兩國百年太平,像這種空口大話,必須等到他當上了金國大王再說才有分量可言。

再說了,宋十三娘還當政之時,可是親自率軍,將金人打下馬背,讓他們不得不退到關外,連年進貢。就算金國如今休養過來了,兵力強盛了,宋國的實力也要比金國強些,沒道理要將一個三品朝官送入虎穴狼窟,換一個空口無憑的虛妄承諾。

徐三緩過勁兒來了,忍不住悄悄瞪了周文棠一眼。她方才還以為周文棠不記恨荷包之事了,如今才明白過來,他這是留有後招呢,非要嚇她一回不可。

她神色稍緩,擡起眼來,含笑對著官家說道:“官家言之有理。那姓金的回了上京之後,能不能活著都還是個事兒呢。再說了,他讓隨從遞上來的定情信物,分明是他撿的,可不是臣私相授受。他連這瞎話兒都編的出來,陛下可絕不能輕易信他。”

官家聞言,微微瞇眼,旁邊的柴荊自是十分有眼色,當即自袖中抽出那條帕子,雙手捧著,交到了官家手心裏去。

官家細細摩挲著那絹帕上的繡紋,口中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這帕子上繡的花草,這蓮花,朕是識得的,可另一株,朕卻不曾瞧見過。還有,你這帕子,不繡徐字,不繡瀾字,怎麽偏偏繡了一個挽字?”

徐三聞言,心上一凜。

當初她在壽春告禦狀時,提起晁四,都是拿自己跟晁阿母立下的契書說事兒,至於她跟晁四的情意,卻是絲毫不曾提起。不為別的,只因在這個女尊男卑的朝代裏,誰要是跟賤籍兒郎談情說愛,必然要遭至旁人鄙夷。

可是此時此刻,她要想說明這帕子不是和金元禎的定情信物,就必須要將這帕子和晁四的牽扯說個明明白白。官家聽了之後,會不會也像羅昀那樣,嫌她沈湎風月,胸無大志?

徐三面上帶笑,斟詞酌句,輕聲說道:“官家該是記得的,臣頭一次得見天顏,乃是在淮南壽春的縣衙裏頭。若非臣早些年間,得罪了縣裏頭的權貴,那賣花郎便也不會受臣連累,被人逼死。臣對晁氏心中有愧,便將這株通泉草繡到了帕子上。通泉草,‘下達九幽通黃泉’,臣想著,繡了這草,臣的愧疚內省之言,他說不定就能聽上一耳朵呢?至於這挽字,乃是因為姓徐的多了,叫瀾的也不少,但是名字裏帶個挽字,卻是少見多了。”

她撒了謊。

通泉草也好,碗蓮也罷,都是為了祭奠晁四。至於這挽字,取的也是挽回之意。

周文棠默然聽著,不由收斂容色。他不動聲色,瞥了徐三一眼,接著緩緩收回視線,覆又看向官家。而官家卻只是笑了笑,將那帕子還到了她手裏頭,口中則話鋒一轉,緩緩交待道:

“你師父信道,早年間跟重陽觀的棲真子交情不淺。你若有心,得了空,去重陽觀拜拜,也算是全了你師父的念想。平常見了薛菡,切記得給人家些好臉色,朕可聽人說了,那小貍奴定了婚約之後,嬌羞歡喜,已經拿你當娘子了。你啊,可不能辜負了貍奴。”

徐三將那失而覆得的帕子攪在指間,雙手掩於袖中,攥得極緊。她笑了笑,只說自己一定會去重陽觀拜訪,至於貍奴之事,卻是回避了去。

官家深深看她一眼,半晌過後,又輕聲說道:“你那驛館,開的不錯。朕聽說京中士子,都擠破了頭,想要住到那驛館裏頭。徐狀元在上京趕考的書生中,倒也算是頗有名望。”

官家忽地提起這事來,徐三也有些摸不準她心思。有言道是伴君如伴虎,她伴虎伴了這麽久,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門道——甭管甚麽事兒,謙虛、自嘲、裝傻充楞、插科打諢,可以說得上是她的看家法寶了。

眼下她稍稍一笑,隨口扯了幾句玩笑,接著便見官家合了合眼,沈聲說道:“近日蔣右相身子不大好,崔博乃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擅詩文算學,為官雖有聲望,主持科考怕是難以服眾。翰林院那群學究,她們出的題目,實在迂腐了些,考不出真本事。”

徐三聽著,心上一跳。果不其然,官家接著便道:“趁著年前,你想些法子,讓京中士子,對你再服氣些。你方才說的不錯,這一年多來,你這開封府尹當得如何,諸人皆是有目共睹。你要是再能讓讀書人服你,過完年後,朕便下旨,讓你來主持科舉。”

科舉主持之職,照理來說,都是按著資歷來任命的,怎麽輪也輪不著徐挽瀾。但是官家決心扶植徐三,卻是另有一番深意。

徐三故意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忙不疊地跪下謝恩,而等她出了金殿之後,她立在檐下,望著蕭蕭微雨,一邊等著宮人拿油紙傘過來,一邊抿著唇,發起了怔來。

半晌過後,一把淺青色的油紙傘橫到了她眼前來。徐三低頭一瞥,暗道這宮人實在不知禮數,沒規沒矩,哪知再一擡眼,便見周文棠一襲紫綺繡服,足蹬金帶皂靴,神色淡漠,立於一側。

徐三心裏頭帶氣,擡手便將那油紙傘擋開,瞇眼笑道:“中貴人瞧著大度,心眼兒卻比針眼兒還小,你送來的傘,小的可是不敢碰,生怕這一碰,你又要跟我打算盤記賬了。”

周文棠瞇起眼來,淡淡說道:“金元禎求親,官家置之不理,是因為金元禎還只是沒落皇子。等他奪嫡登基,再來求娶,只怕你連陛下都見不到了。”他稍稍一頓,聲音很是低沈地道:“趁他被立為太子之前,你必須要想方設法,爬的更高,高到官家理政立儲,都不得不聽聽你的意思。”

二人立在檐下,最近的宮人都在數十步外,眼下又有雨聲淅瀝,多說些話倒也無妨。人人皆知周文棠乃是閹人,自然也不會往別的地方多想。

徐三聽著周文棠之語,不由稍稍收斂容色。她擡袖將那淺青色的紙傘握住,正在深思之時,忽地聽得周文棠輕輕一哂,意味深長地道:“那幾個牙婆,收買得尚可。徐府尹布局深遠,周某人自愧弗如。”

牙婆。

徐三一聽這兩個字,忍不住擡起頭來,對著周文棠緩緩笑了。

連月以來,由於周文棠和她疏遠許多,梅嶺還好,常纓卻是不怎麽聽她的吩咐了,實在讓她覺得心裏窩火,也讓她心中另起思量。

周文棠有兔罝,有線人,有遍布天下、密密麻麻的情報網,而這些成就,耗費了他近二十載的心血。徐三便有樣學樣,也打算做出一個類似的組織。她不需要在短時間內做的太好,但她必須要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不能讓消息的源頭,完全把控於周內侍之手。

先前徐三審案之時,跟京中幾個牙婆有些牽扯,算是對那幾人有救命之恩。徐三又是開封府最大的官兒,她若有甚麽吩咐,牙婆們也不敢不聽。徐三便籠絡了幾個牙婆,借著她們之手,挑了百十來名資質尚可的少年少女,以低價買下了這些人的身契,接著便將這些人派往京中諸處。

官宦之家,商戶門第,佛門道觀,秦樓楚館,各處皆有滲透,也算漸漸在這開封府中鋪開了一道天羅地網來。徐三想得明白,她的勢力只在這京都之中,沒有朝廷支持,她絕不可能將手伸到其餘州府,因此她並不想著擴張範圍,只想在開封府中紮根更深。

只可惜這些賤籍奴仆,都是小丫頭小兒郎,成不了甚麽氣候,便是打聽來消息,也都是細枝末節,閑言碎語。不過徐三卻是有耐心的很,她還年輕,她等得起二十年。

有廢棋不要緊,有白花的銀子也不必心疼,等上二十年,她肯定能收回本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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