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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秾華如夢水東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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秾華如夢水東流(四)

官家倒還有臉諷刺前一任皇帝宋文宗,說她沈湎酒色, 以致於脫陰而亡, 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可徐三入朝為官之後, 卻是隱約聽著了風聲,說是文宗之死, 與官家脫不了幹系。

當初駐軍漠北的瑞王, 天時地利人和一個不占, 卻還鐵了心造反,徐三那時候有些不解,可如今卻是想明白了——不爭饅頭爭口氣, 瑞王這是在報仇呢。

官家以仁愛治世,非要在歷史上留下明君之美名不可。她登基為帝,看似是群臣推舉, 順理成章, 可藏於花團錦簇之後的,卻又是數不盡的傾軋紛爭, 血雨腥風。

如今的左右二相、羅昀、周文棠等人, 之所以能得官家如此愛重, 便是因為在她最為艱難的時候, 是這些人為她苦心籌謀, 將她一手推上了權力的頂峰。

成者王,敗者寇。官家作為後來人,奪得了權力之爭的旌旗, 那麽文宗便成了昏聵無能之君、沈湎酒色之輩,而官家,便是仁惠愛民的明君聖主。

徐挽瀾靜靜凝視著那婦人的側顏,視線緩緩下移,心中則如那外間風雪一般,冷絲絲的,甚是肅重。她漸漸意識到,皇權之爭,絕非兒戲,這場仗既然打了,就只能贏,不能輸。

離了官家這金殿之後,徐三立於檐下,便見玉樓金闕,風雪飄零,煙深露重,令她不禁涼意滿襟,羅袖生寒。她呼了口氣,只見口中白霧,茫茫升騰,倏忽間飄然不見。

一旁候著的宮人見狀,趕忙將她的連帽鬥篷捧了過來,伺候著徐府尹轉身穿上。因是過年,徐府尹穿得也有幾分喜慶,這絳紅色的鬥篷罩到她身上,覆上落雪,倒襯得她那小臉兒更添幾分俏麗。

徐三雖然聽官家說了,說周文棠正忙於公務,但她難得入宮一回,懷中還揣著想要親手給他的隨年錢呢,自然想要親眼見他一面。

她稍一思忖,便喚來宮人,向他低聲詢問周內侍如今身在何處。話出口的同時,她面上含笑,掩住袖子,將一個小銀稞遞到了那人手中。

這宮苑內侍,大多都聽周文棠的號令,對於頂頭上司在哪兒、在忙甚麽,心裏多少都有數。眼下收了徐三的錢,他自然喜笑顏開,忙不疊給徐三指了路,說是周文棠正在先農園內,與幾位京畿知縣,共同商議禦稻米之事。

先農園乃是周文棠在宮中開辟出來的一塊園地,用來植稻種蔬,栽樹培果,以顯“國以農為本,農以種為先”。當然,這開辟先農園之人,對外說的是官家,自然不會是這位聲名狼藉的奸宦賊臣。

至於這禦稻米,也是去年六月,周文棠重回宮苑,培育國花似荷蓮之餘,在先農園發現的一株異種水稻。這株稻穗遠比其餘水稻長得快,熟得早,可以說是一枝獨秀,旁人未曾留心,周文棠卻是將它的種子仔細收好,上稟官家。

徐三清楚,眼下已是年節,等到二三月份,就到了插秧的時候。如今看來,該是官家想要在京畿一帶試種新稻,所以才召了畿縣知縣入宮,讓周文棠告知他們詳細事宜。

她披著鬥篷,冒著風雪,走到那先農園一看,卻見周文棠才和那幾位知縣議事罷了,知縣們三兩成群,議論交談,緩步而出,而周文棠半蹲於苑田之間,不知在做些甚麽。

徐三抿了下唇,擡眼一掃,見園中只有稍遠的地方,立著幾名宮侍,周文棠身邊卻是沒圍著甚麽人。她一時起了玩心,挑起唇角,大著膽子,手扯來鬥篷一角,隔著那絨絨紅布,悄悄握起一團積雪,在手裏團成了個雪球。

徐府尹躡手躡腳,緊緊抓著那雪球,一步兩步,悄然靠近男人身側。她的視線,分外專註地凝在男人那雪白後頸處,只想著趁他不備,將這雪球塞入他的後領口,凍他一回,嚇他一跳。

畢竟這男人,向來為人清肅,好整以暇,從容不迫,徐挽瀾還真沒見過他受驚的模樣,心底實在有幾分期待。

哪知她這只攢著雪球的賊手,悄沒聲的,才靠近周文棠的後背,遽然之間,便見周文棠稍稍側身,猛地一下,便將她那手臂死死擒住。男人的力氣大得很,徐三稍一倏忽,擡眼一驚,便見自己的手臂拐了個彎兒,那團冷冰冰的雪全都摔到了自己的臉上。

嘖,這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徐三皺眉蹙眼,趕緊擡袖,將臉上嘴上的雪拂去。周文棠靜靜凝視著她,忍不住稍稍勾唇,擡起那骨節分明的手,替她輕輕拭去鬢邊風雪。

那動作無比輕柔,透著濃濃暧昧,徐三卻是無知無覺,只嗔怪似地瞥他一眼,故意賣弄可憐,與他玩笑起來,挑眉說道:“好啊,小的我好不容易捏了個雪人兒,想要拿給中貴人瞧瞧。中貴人倒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將我的心血全都砸碎了!”

周文棠見她無理取鬧,勾唇一哂,嗤笑一聲,接著緊緊扯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著她立起身子,隨即淡淡說道:“恩師入京,病體難支,你這做徒兒的,不好生隨侍,怎麽入宮來了?”

徐三笑了一下,知道他這家夥,表面看似風淡雲輕,心裏頭卻是介懷甚多,疑人疑鬼的。她趕忙將懷中那裝著隨年錢的小荷囊掏出來,獻寶似地塞入周文棠的手中,口中含笑說道:

“大過年的,本官也做一回散財童女。中貴人便是不待見我,也得待見這金錠銀稞吧?”

周文棠眼瞼低垂,望著掌心之中,那墨綠色的錦紋荷包。他輕一掂量,隨即擡起指尖,將那抽繩扯了開來。

徐三裹著絳紅色的鬥篷,不經意間,望他那手心一瞧,卻見周文棠已經將那荷包裏的小東西都倒了出來。那一顆一顆的,不是小金錠,亦不是銀元寶,而是包著各色精致糖紙的甜果兒。

徐三一驚,拈起一顆細看,卻見那糖紙之上,繪有極為精細的畫,不用展開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這個是張生與崔鶯鶯共讀西廂,那個是玄宗與楊妃長生殿裏互訴情衷。更有甚者,畫的是唐人所寫的《任氏傳》中,韋崟欲與狐仙強行一度春風,羅衫半解,寶乳初露,香艷到了極點。

徐三眨了兩下眼兒,立時明白過來了。

她今日出門之時,順手將昨夜韓小犬送的那荷包兜入袖間,反倒忘了那自己給周文棠特地準備的隨年錢。韓小犬的這荷包裏,裝的不是銀錢,而是他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糖塊,淫畫秘圖,真是沒羞沒臊。

徐三一下子紅了臉,兩頰燙得不行。她急急擡袖,罩住周文棠的手心,擡頭就要解釋,可卻又不知該說些甚麽才好。

天晦大雪,松樹陰寒。男人裹著黑色大氅,細密睫羽,在眼下籠出一片陰影。他唇角輕勾,似笑非笑地把玩著那幾個糖塊,甚至還將畫著狐仙解衣圖的那個挑了出來,拈在指間,細細玩賞。

徐三伸手,面上如火燒火燎,趕緊欲要將那糖塊奪回。周文棠卻是遽然收手,靜靜望著她,輕聲問道:“誰送的?”

徐挽瀾心上一跳一跳的。她清楚,就算她說了謊,周文棠也能查個底穿。

她笑了一下,卻仍是打算撒謊,故作漫不經心地道:“誰知道呢。我那小屜子裏,堆了不知多少裝著隨年錢的小荷包。許是有人送錯了,我又恰好拿錯了。”

“送錯了,又拿錯了?”男人扯了下唇,眸色卻是分外陰沈。

徐三卻是一下子回過神來。

官家都說了,人不風流,枉為少年之身。只要不耽誤正事,倚紅偎翠,也是無妨。羅昀也好,周文棠也罷,都不該對她的私事置喙。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笑了笑,點頭說了一聲嗯。

周文棠瞇起眼來,緩聲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錯上加錯,收了這錯送的荷包,畢竟,也是徐府尹的一番美意。”稍稍一頓,他的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徐府尹請回罷。”

言罷之後,他便頭也不回,足蹬靴履,沈步而去。徐三心下一嘆,哈了口氣,暖了暖手,心上空落落的,卻是有些無所適從。

她久久凝望著周文棠的背影,殊不知矮墻花窗之外,那如意紋的格子背後,也隱著一雙陰沈沈的眼,正在緊盯著她。

一聽說徐三進宮,宋祁就興奮得不知天南地北,忙不疊地將這個月的讀書筆記趕完,小心揣在袖中,冒著風雪來殿前候著她,想要告訴她,她送來的書,自己都認真讀了,甚至還提前寫完了。

徐挽瀾出殿之後,宋祁本欲現身,可誰知卻瞧見她拉來宮人細語,之後方向一轉,便朝著先農園行去。他隱於如意窗欞之後,只見在他心中,厲害而又強勢的徐府尹,到了周內侍的身前,卻是笑靨盈盈,暖融粉沁,與平常的模樣截然兩樣。

他看見她團了雪球,去和那人玩鬧。他看見周文棠擡手,為她拂去鬢邊落雪。他更還看見二人兩手交疊,徐三將甚麽東西遞到了他手裏去。她瞇著眼兒,笑呵呵的,好似雪中紅梅,昳麗無雙。

宋祁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

少年隱在宮墻之下,睫羽之上滿是飛羽落雪。他握緊了袖中箋紙,心中驀然生出一種極為古怪的感受,沈甸甸的,叫他不知如何自處。

半晌過後,他緩緩擡首,望著頭頂之上,雪墮枯枝,眼眸幽然,再無少年的稚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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