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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湧金斜轉青雲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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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金斜轉青雲路(一)

日色赭黃,金殿玉堂。徐挽瀾垂手而立, 眼觀鼻, 鼻觀心, 立在大殿之外的石階上, 只等著官家宣召入內。

上午她和韓小犬、常纓等人,一同去了大相國寺放狗。吐蕃獒犬, 最是護主認主, 徐三便利用這一點, 將那養狗的老僧抓了個正著。哪知她才走開沒多久,那僧人便咬舌自盡,一命嗚呼。

咬舌自盡?

開玩笑, 咬斷舌頭,便能立時斃命,這其實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又或者說, 當場就死的可能性很低, 除非真就那麽巧,才咬了舌頭, 血就堵住了氣管, 然後導致窒息而死。咬舌自盡或許在武俠小說中很是常見, 但在現實中, 可行性實在不高。

徐三一聽這說法, 立時便起了疑心,趕忙喚來仵作驗屍。那仵作察驗半晌,回來稟報, 說是這僧人並非死於咬舌,而是死於服毒。

服毒。毒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那僧人見狗回來,心生警惕,故而將狗鎖於地下,又將朱筆書信拋諸墻外,之後更是早早備好了毒藥,見勢不好,便立時服下。第二種,就是這在場的衙役、官兵之中,藏有內奸,而這毒藥,也是來自於內奸之手。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僧人之死,都說明了在他身後,還藏有更大的秘密。而這秘密,牽扯甚廣,既涉及外族,又與內朝相關。

徐三正蹙眉深思之時,忽聞腳步聲紛雜而來。她收斂心神,稍稍擡眼,便見一眾朝臣自殿內走了出來,三兩成群,面色各異,可見官家議事已罷,馬上就要召徐三入殿。

蔣平釧官居四品,任禮部侍郎,也在這自殿內走出的朝臣之列。其餘官員都還未曾得著消息,雖說瞥見了徐三在側,卻也並未出言寒暄,全當沒看見這位新科狀元,而那蔣小娘子卻是不同。

她與徐三擦肩而過之時,稍稍凝步,對她淺淺一笑,更還輕聲出言提醒她,說她唇邊沾有紅漬。徐三抿唇一笑,趕忙將那紅漬抹去,心裏頭卻是怨怪起了韓小犬來——

要不是回程之時,那小子非要硬餵紅果給她,使出蠻力,塞進她的嘴裏,她哪裏會沾上印記,差點兒惹出笑話來?

徐三正暗自埋怨韓小犬不知輕重,忽地聽得宮人柴荊輕喚。她趕忙提起心神,跟在柴荊身後,微微低頭,緩步入內。

去年她來這殿中之時,官家為了試她心性,又或是想給她個下馬威,足足讓她站了一個時辰,然而今時今日,徐三再來,待遇卻是完全不同了。

耳聽得官家沈沈發話,讓周文棠親自給她搬了椅子過來,徐三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千謝萬謝,這才敢掀擺坐下,直覺得自己這屁股都連帶著金貴了幾分。

官家手持禦筆,一邊批閱章折,一邊緩緩問道:“那僧人已死?”

徐三趕忙應道:“正是。臣已令仵作驗過,乃是服毒而亡。”

官家頭也不擡,只沈聲問道:“可曾找著甚麽真贓實證?”

徐三便將金國機關、《華嚴經》,以及常纓撿到的數字信箋,一一同官家詳述一番。話到末尾,她又補上了自己的猜測,說起了那蕃獒來歷,以及曹府尹的異常之舉。

官家點了點頭,稍稍擱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緩聲又問:“依你之見,這佛經和那信,有何相幹之處?”

徐三心上微凜,稍一猶疑,這便將自己的猜測和盤托出。

她認為這信上數字,所對的應是那佛經之中,某頁某行的第某個字。只可惜這信上諸數,緊密相連,並無隔斷,因而便給推理增添了極大難度。她入宮之前,讓一眾衙役按著不同思路,分析了好幾回,可得到的結果,卻都毫無意義。

徐三更是懷疑,這僧人所牽扯的,乃是一個未知的組織。這組織中人互相通信,用的皆是朱紅筆墨,而只有這組織中的人,才懂得該要如何分割那些數字,並將數字對應到佛經中去。

徐三說完之後,心裏頭卻是忍不住腹誹起來。雖說那幕後之人能想出這樣的加密方法,也確實是有些能耐,但這一加密,一解密,來回不知要費多少時間,效率實在太低,而且還寫不了太長的信。

官家聽她說完之後,稍稍扯了下唇角,隨即沈聲說道:“你猜的沒錯。開國之後,有那前朝餘孽,自號‘光朱’,寧死不肯歸順,在西北、東南這兩頭,屢屢生事作亂,妄圖覆興男尊女卑之制!他們互相寫信之時,皆會用一種特制朱墨,旁人不知制法,自然仿造不來。”

光朱。

這還是徐三頭一次聽說這個亂黨組織。

她細品著這個名字,暗自想道:光朱乃是太陽的代稱,這群前朝餘孽,想要讓太陽重又升起,陽盛而陰衰。居心險惡,從這名字便可見一斑。

官家稍稍一頓,隱隱帶著怒氣,繼續沈聲說道:“這群亂黨,等級森嚴,規矩倒是嚴得很。每人手裏頭的書都不同,這個是《華嚴經》,那個便是《會真記》。至於加密之法,也是各有相異,便是抓著其中一個,審出了底兒,也是毫無用處。”

聰明。想出這般加密法則的人,當真是聰明至極。畢竟這可是古代,沒有任何密碼學相關的書籍作為參考,他能想出這樣的管理辦法,竟讓徐三都打從心底有些佩服。

徐三低著頭,接著便聽得官家嘆了口氣,似是有些疲乏,低聲說道:“大宋以女子立國,而接壤諸蕃,虎視眈眈,其欲逐逐!這亂黨的手能伸進京都府來,背後定然有吐蕃、西夏、大金等國之扶持。至於曹府尹,她與那死了的僧人相好,常去寺中和他偷情尋歡,她雖說自己並不知情,但朕信她不得,再不能容她!”

今日徐三能得空溜出府衙,還偷了一條蕃獒出來,全是因為曹府尹有事不在。只是這曹府尹,哪裏是要出差?她被人誆騙出了府衙,就被官家給關押了起來。

那死了的僧人,年已四五十歲,雖說面貌還算周正,但也好看不到哪兒去。曹府尹跟他相好,就是圖他那襠中驢物。

她早先曾意外撞破那人養狗,但卻也未曾多想。待到那日蕃獒沖撞了聖駕,這曹府尹心裏發虛,趕忙去找那僧人質問。那和尚便賣起了可憐,哭哭啼啼,說是沒拉住繩索,讓狗躥了出去。

曹府尹起初心中生疑,但那和尚在床笫之間卻是賣力的很,伺候得這婦人舒舒服服,欲仙/欲死。她活到這把年紀,早就想得明白,那些個小郎君嬌嬌滴滴確實可愛,但對她這歲數的而言,再好的皮囊,也抵不過這渾身酥爽。

這婦人出身名門,精明一世,二十餘載呼風喚雨,最後卻陰溝裏翻船,栽到了一個和尚身上,著實令人唏噓不止。

但是徐三,卻是半點兒都不覺得唏噓,只顧著暗自高興。

曹府尹一走,開封市長的位置就是她的了。從一個區區從六品的副職,連跨三級,一夕之間,青雲直上,成了正三品的開封府尹,別說在這大宋朝了,就是翻盡青史,也是實屬罕見。

大宋朝最年輕的狀元,大宋朝升得最快的官員,短短時間內,徐挽瀾也算是創下了兩個記錄。

若是當初官家直接封她做了開封府尹,抑或是其餘三品四品的高官,朝中文武,只怕多少心有不服。而她風頭如此之盛,必然也不會招來他人忌憚。

然而如今的情勢,卻是大為不同。官家這一手欲揚先抑,不但讓徐挽瀾避開風頭,又讓其餘人覺得這徐三能升官,全都靠她自己的本事。如此一來,背地裏說三道四,嚼巴舌根的人,便也少了許多。

按著官家的意思,蕃獒一案,萬不能草草了結,必須得借著這樁案子,敲打敲打不軌之徒。一時之間,大宋境內,各地州府都接了旨意,說是要通報百姓,從此以後,朱筆便是禦筆,只有官家能用,若是見了有人使用朱筆寫信,必須要上書舉報,告知朝廷。

之所以不明說這朱筆和亂黨的關系,朝廷也自有它的考慮。眼下瑞王之亂方平,西夏又屢屢滋事,民心多有不安。若是這時候再告訴百姓,不止有要謀反的、要打仗的,更還有暗地裏要顛覆朝綱的前朝餘孽,這老百姓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至於大相國寺,也受了此案牽連。徐三當上正三品的開封府尹之後,領的頭一件差事,就是徹查京中佛道。

光朱亂黨,意圖恢覆男尊女卑之制,而這樣的人,絕不會願意似那些小郎君一樣,嫁人為夫,養育兒女。對於他們來說,掩人耳目的最好方式,就是借助佛道宗教,扮成和尚或道士,遠離官府監視不說,行走世間倒也方便。

徹查佛道,說來容易,可做起來的話,分寸卻不好拿捏。官家素有仁愛之名,先前營造的形象,也是尊佛崇道,號召百姓親仁善鄰。若是如今上刀上箭,大動幹戈,打草驚蛇不說,更還要惹來民間非議。

但這可難不倒徐三。她稍稍一想,便琢磨出了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七月十五是什麽節?道教叫中元節,佛教叫盂蘭盆節,民間叫得通俗些,便是“鬼節”。在這樣一個節日,無論佛道,均會舉辦祭典。

徐三便想著將七月十五的祭典,轉由開封府衙督辦,如此一來,整理人員名單、調查人員來歷,便也可以說是出於安保考慮——畢竟早先出了這蕃獒之事,而七月十五當日,開封府尹這般的大人物都會露面,官府想查清人員,哪個又能多說閑話?

再說了,說是督辦,其實佛道兩派還是各辦各的,用不著開封府衙出錢出力。不必有多餘投入,就可以達成想要的結果,如此美事,也就徐三想得出來。

轉眼即是七月初時,徐挽瀾身為三品高官,早已不用住周文棠的小院,更不用給他交賃錢了。她乃是開封府尹,自然就住在開封府衙的後宅。

不用交錢,就有地方住,乍一聽起來,似乎是件好事,但是徐三搬進後宅之後,卻面臨著一個極為嚴峻的問題——這府衙後宅的仆侍們,都是官奴,雖說也算是賤籍,但他們的身契,在朝廷手裏頭,徐三可管不著。

也就是說,她要想辭退哪個奴仆,還要給相關部門打報告,寫文書,走程序。至於相關部門處理的快不快,準不準她的報告,這裏頭的門道可就深了,全都要看徐三娘的官場人緣了。

曹府尹為官二十餘載,早將這開封府衙,養成了自己的宅子。而那曹氏婦人,官久自富,不缺銀子,打賞十分大方,而徐三的那些個銀子,養她自己和唐玉藻雖說綽綽有餘,但若是打賞下人,增發月晌,那可真是塞牙縫都不夠。

便是因著這個緣故,後宅奴仆,面上對徐三十分恭敬,可背地裏卻很不服氣,常常是說三道四,陽奉陰違。常纓平日去後廚偷吃之時,時而便能聽見有那嚼舌根兒的,她氣不過,卻也知道分寸,不敢亂打,生怕再給徐府尹招惹是非。

而最要緊的是,這些官奴的底子,徐三是摸不清的。她知道這些人中,定然有被旁人買通的細作,但她根基不深,無所倚仗,她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將她們連根拔起。

再說了,她官務已是十分繁忙,每日裏天還未亮,便要上朝議政,下了朝又要趕回府衙,忙著給手底下的小官及差役開晨會。行政雜務,經濟發展,科教文衛,開封府中大小事宜,都要聽她吩咐,由她點頭,底下人才敢放手去幹。此外還有一些較為重要的案件,非得她抽出空子,親自審理不可。

徐挽瀾這麽個大忙人兒,哪兒來的工夫操心後宅瑣事?她倒是有無數應對之策、馭人之術,但實在是沒有時間付諸實踐。

這夜裏她好不容易,趕在唐小郎睡前回了院中。唐玉藻連著幾日,都只在早上見過她一面,如今瞧見她,自然是高興得很,忙不疊地端來洗漱之物,邊伺候著她,給她沐足,邊低著頭,與她絮絮念叨起來。

徐三坐在椅上,半耷拉著眼兒,微微含笑,聽著唐小郎埋怨了許久其餘奴仆,說她們分明也是賤籍,可對上他時,卻使勁兒端著架子,分明是瞧他不起。

那唐小郎手持巾帕,將她那一雙玉足擱至膝上,一邊細細擦拭水珠,一邊氣鼓鼓地道:“那些個碎嘴子,沒規沒矩,瞧不起奴也還罷了,竟還拿話兒戲弄奴,問奴是怎麽伺候三娘的,可用了甚麽房中秘術。三娘這閨中之事,豈是她們能說得的?”

徐三眼瞼低垂,輕聲笑道:“可你雖發了脾氣,卻也不曾明著否認,明擺著是想讓那些閑人,再多傳些閑話兒不是?”

唐小郎聞言,滿心忐忑,睫羽微顫,悄悄擡眼,留心去瞧她神色。他著實拿不準,三娘這是在跟他調笑,還是說她當真動了怒氣?

自打三娘做了大官之後,他再也瞧不透她了。

徐三斜瞥他兩眼,心下一嘆,轉而又輕聲說道:“我新官上任,公務繁忙,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後宅之事。玉藻,你聽好了,俗話說的好,一人得道,九族升天。你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你不再是壽春縣裏任人買賣的唐小郎,你是徐府尹的人,狐假虎威你知不知?你這小狐貍,就該借我的威了。”

唐玉藻聽到她說自己是他的人,心上一動,竟有些忍不住笑意。

徐三卻已然半閉上了眼,靠著椅背,仰著頭,緩聲說道:“你先狐假虎威一陣子,待到七月底,我便有工夫治治她們了。”

唐玉藻甜甜笑著,趕忙應了下來,隨即端了錫盆,起身離去,出門之時,還不忘將門扇掩上。他心裏清楚,按著徐三的習慣,她臨睡之前,還要再伏案片刻,或是讀書練字,或是處理公務,最是討厭旁人吵鬧驚擾。

唐小郎哪裏知道,他這才一走遠,屋子裏便傳來吱呀一聲,徐三一驚,睜眼一看,便見韓小犬立在自己身側,薄唇緊抿,直直盯著她的眉眼。

徐三皺起眉來,緩了緩神,疑聲說道:“可是中貴人有甚麽吩咐?”

雖說她已不借住周文棠那小院了,但她當了開封府尹之後,時常便要入宮議事,可是沒少見過周文棠的面。只可惜她官務繁重,二人卻是再也未曾獨處過,似竹林小軒那般的閑適日子,一個隨清風翻書,一個於檐下拭劍,到底是一去不覆返了。

韓小犬瞥她一眼,眸中隱隱帶著怨氣。他掀起衣擺,大喇喇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眼神陰鷙,緊緊盯著她,口中則緩緩說道:“怎麽?沒有中貴人吩咐,我就不能來找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還是周末加更比較容易做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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