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爾在黑暗中沈墜。

不斷地下墜, 掉落，時間仿佛靜止。

一開始是死一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久, 漸漸的，耳邊響起幽幽蕩蕩的水聲。

猶如海潮輕盈地搖晃, 她被忽遠忽近的水聲包裹著。

是……在水裏嗎？

塞西爾迷茫地睜開眼睛，看到微微閃爍的幽光。

海水, 浪潮, 藻荇。她仿佛身處深海下的搖籃曲中, 隨著溫柔的海浪輕輕起伏。

她看到了浩瀚的深海。

無邊，無際，無光。

“……蘭尼？”塞西爾嘗試著輕喚一聲。

深海安靜而沈默,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蘭尼聽不到她的聲音。塞西爾慢慢調整呼吸，任由自己的身體繼續下沈。

她已經不止一次夢到這樣的經歷，逐漸已經習慣了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相信蘭尼就在這裏，所以她很安心。

折射進海中的微光越來越黯淡，漸漸變成令人窒息的黑暗。慢慢的, 塞西爾在這片無盡的、模糊的漆黑中看到了一些小小的點, 這些點像螞蟻一樣四散著，散亂地移動, 遍布海底的每一處角落。

它們看起來非常渺小, 只是一個輕微的海浪, 便可以將它們沖蕩得無影無蹤。

微不足道的小點聚集在一起，發出細微而奇異的聲音。塞西爾浮在海中, 仔細地傾聽這個聲音，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聽上去有點像是人類的哭喊。

不，應該說是很像。

難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點, 其實是人類？

塞西爾微微睜大了眼睛，藍眸在黑暗中瑩瑩透亮。她試圖向下游去，然而下一秒，那些發出聲響的小點便消失了。

深暗的海底亮起點點星光，一顆連著一顆，藍幽幽的，如同夜幕中的群星。

星光閃爍著，圍繞著皎潔的月亮，在海水中安詳地浮沈著。

塞西爾入神地看著這一幕，心底升起奇異般的安寧。

好奇怪，她居然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好像……她正在看著浩瀚的宇宙星河。

喧鬧的小點在群星的光芒之下顯得如此渺遠，甚至不能被發現。而她正在俯瞰這一切，仿佛她是這片海底的主人。

漸漸的，星光也慢慢黯淡了下來。深海再次被陰影籠罩，在寂靜沈郁的漆黑中，相繼出現了詭異的光景。

崩塌，碎裂，沈沒。

塞西爾看到無數螻蟻般的小點在紛繁的砂礫中奔跑，消失，誕生……周而覆始，上演了一幕又一幕。

如同人類的進程，時間的推移，宇宙的變遷。

她在無盡的漆黑與星光中看完了森羅萬象。

這就是蘭尼眼中的世界嗎？

塞西爾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蘭尼說過，她會在這裏看到“真正的自己”。所以蘭尼是想告訴她，真正的她其實就是這無限的砂礫中的一顆，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都不值一提？

塞西爾的鼻子一酸，心裏突然空落落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傷心，水底深處突然傳來了幽遠的聲音。

“塞西爾……”

遙遠的、悠長的、如同吟唱般的呼喚，在浩瀚的海底掀起巨大的震蕩，洶湧的海潮翻滾到塞西爾的身邊，忽而變得溫馴柔和，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周圍蕩開圈圈漣漪。

這不是人類的聲音，每一個音符都足以碾碎萬物生靈，但塞西爾卻奇異地聽懂了。

“蘭尼？”她小心翼翼地回應。

“是我。”悠遠的聲音發出滿足的嘆息。

果然是蘭尼！

塞西爾四處張望，然而除了緩緩波動的海水與無邊無際的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蘭尼，你在哪裏？”她不安地問道。

“我就在這裏。”蘭尼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仿佛滲透進每一滴海水，存在於每一處陰翳，“塞西爾，我就在你的身邊。”

“可是我看不到你。”塞西爾垂下眼睛，遮掩住眼底的失落。

“你可以感覺到我。”

聲音沈入水中，海水輕輕湧動。在一片安詳的平靜中，無數只漆黑的觸須從深不見底的海溝裏伸了出來，它們龐大、柔軟，慢慢地纏繞上塞西爾的身軀，將她擁抱在這輕柔的海波之中。

這個擁抱溫柔而熟悉，充滿了蘭尼的氣息。

“蘭尼，你想讓我看得就是那些嗎？”塞西爾安靜地蜷縮在蠕動的觸手中，神情脆弱而悲傷，“我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但……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不，你不明白。”觸手輕輕蹭了蹭她的臉頰，帶起細細的水珠，“我想讓你看的是這些。”

話音落下，眼前的黑暗漸漸亮起一點點白色的光。

這些光潔白而皎潔，晶瑩剔透，上面還滾動著小小的露珠。

塞西爾突然意識到，這些並不是光，而是白色的薔薇。

潔白的薔薇一朵接著一朵在漆黑中亮起，碧翠的藤蔓順著薔薇的根莖肆意蔓延，很快填滿了目光所及的所有空缺。

而在這鋪天蓋地的薔薇之中，有一處純粹無垢的瑩白尤其耀眼，隨著海水的搖曳而微微拂動。

塞西爾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薔薇中的背影慢慢轉身——

雪發藍眸的人類少女映入她的眼簾。

是她自己。

少女看向她，卻並沒有看進她的眼睛裏。她似乎在看向另一個人，在紛紛落落的薔薇花瓣中，塞西爾看到少女揚起嘴角，幽藍的眼眸浮起動人的光：

“蘭尼。”

——原來這才是蘭尼眼中的她啊。

“塞西爾，人類很渺小，但他們都不是你。”

觸須溫柔地纏繞她，慢慢將她卷入柔軟的浪潮中。

“你在我的世界裏就是全部，是占據一切的存在。”

塞西爾的身體緩緩下沈，她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洶湧的愛意包裹、滲透、融為一體。

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吞噬，而蘭尼的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她的耳畔。

“所以你不會死，不會消失，不會離開。”

“你與我同在。”

塞西爾醒來了。

她睜開眼，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身軀仿佛被狠狠地蹂躪過，每一寸都虛脫地使不出力氣。但與之相反的，她的大腦卻意外清明，仿佛濃郁的迷霧突然被驅散，所有脈絡都在瞬間變得無比清晰。

她猛地擡起腦袋，額頭頓時傳來一陣鈍痛。

“……好痛！”

耳邊響起蘭尼低軟的叫聲，塞西爾來不及揉額頭，連忙擡眸望去——

“蘭尼，你還好吧？”

原來她正趴在蘭尼的懷裏。剛才那一下動作太快，蘭尼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她磕到了下巴。

“不好……這裏很痛……”蘭尼委屈兮兮地看著她，擡手指著自己的嘴唇。

塞西爾：“……”

我撞的明明是下巴，你指嘴唇幹什麽？

雖然很想吐槽，但一看到他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塞西爾還是忍不住湊上去，輕輕吻了他。

她還記得夢境裏的那些話。

死亡突然變得不再可怕，因為她相信蘭尼，相信蘭尼會永遠陪在她的身邊。

只要有蘭尼。

只要有蘭尼的愛。

塞西爾在這一刻感到無盡的滿足。她摟住蘭尼的脖子，溫柔地親吻他，與他交換彼此的呼吸，聆聽彼此的心跳。

他們在漫長的擁吻中傾吐愛意。

“蘭尼……”

過了很久，他們終於結束了這個吻。塞西爾趴在蘭尼的胸膛，微微仰起臉，認真地詢問他，“你到底是什麽呀？”

她的心底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模糊的猜想，但這個猜想實在太荒謬了，她暫時還不敢肯定。

她希望蘭尼可以親自告訴她，親自解釋給她聽。

蘭尼眨了眨眼睛，語氣輕快：“我是你的蘭尼啊。”

塞西爾：“……”

好吧，這家夥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

塞西爾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放松身體，整個人陷進蘭尼的懷裏：“算了，反正這也不重要。”

蘭尼聽了，有些不高興地蹙眉：“什麽不重要？你覺得我是誰的都不重要嗎？”

哇，這家夥怎麽突然變得不依不饒的，這一點倒是和人類越來越像了。

塞西爾像對付炸毛的小貓那樣輕輕撫摸他的腦袋，溫柔地安撫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你在我的心裏已經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了，所以無論你是什麽對我而言都沒有區別……”

“我對你而言沒有區別？”蘭尼的神情瞬間低落，連烏黑柔軟的發梢都耷拉了下來，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狗，“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了……”

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敏感啦！一定要和她這麽一來一回嗎！

塞西爾哭笑不得，只好捧起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睛：“我沒有不喜歡你呀，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了，你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我不信。”蘭尼的眼底碧波閃爍，像小狐貍一樣浮動起狡黠的光，“除非你再親我一下。”

塞西爾：“……”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

她無奈地看了蘭尼一眼，再次吻上他柔軟的唇。薔薇的香氣縈繞在他們的周圍，直至莉娜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塞西爾才結束了這個纏綿的深吻。

“姐姐！姐姐！你在這裏嗎？”莉娜氣喘籲籲地跑進薔薇園，見到塞西爾後眼睛一亮。

塞西爾與蘭尼站在一起，柔和地看著她：“怎麽啦？”

“雷諾閣下來了，他聽說姐姐身體不好，想要見見你。”莉娜期待地握住塞西爾的手，對她說，“姐姐，讓他看看吧，說不定能看出你的病因呢。”

塞西爾：“他又不是醫生，怎麽可能……”

她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忽而話鋒一轉：“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讓他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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