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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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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罕有的淩厲之氣攝住了,步子邁出去半天沒回過神。瑤姬從身後走過來,紋絲繁雜綺麗的青色裙裳耀入了眼中,氣定神閑道:“你說要去投案,我且問問你去了要如何說,既然那細作是被你所救,那麽他現在何處你總該是知道得吧。”我頗為顧慮擔憂地看了一眼蕭笙,悶悶道:“我可以不說。”

“不說?”瑤姬清淩淩地一笑,鬢間的蘭花微微輕顫:“自前年李世民率軍攻城以來,總有戍邊環護的將領不戰自降,王世充本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便在離宮裏建了地牢專門審訊疑有反心的將領,甚至於每次將領出征必得將家眷扣押在離宮裏。為此,他的刑部官員創立一整套108式刑法”,她頓了頓,看著我道:“你覺得自己受得住幾式?”

蕭笙從身後握住我的手,道:“還是我去自首罷,我起碼是唐軍主帥營帳裏的左先鋒,抓住了我他們自然會想得到些情報。眼下洛陽與唐軍交戰不力,這也許會被他們看做是轉機。”瑤姬面上浮出責難的神情,譏諷道:“我倒是小瞧了你們,竟然各個都這般大義凜然不懼一死,依我之見蕭笙想要脫身唯有一法,那便是將唐軍陣營的機要部署說出來,畢竟王世充可不是個傻子。人人都說秦王待下屬極為寬厚,該不會學王世充來個株連吧。”

蕭笙神色頹唐而無奈地笑了笑:“夫人這話可扯遠,那可要命又可救命的所謂部署,我可是半字不知。”

這下連我都疑惑了,“不知,你不是左先鋒麽,怎會連這個都不知?”

蕭笙臉上泛過一絲苦澀,乏力地搖了搖頭:“這個容後我在慢慢告訴你,就眼下之事……”話未全落地,琴子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夫人,不好了,官兵來抓人了。”瑤姬沈著冷靜地像是早已預料到一樣,用她那一貫散漫的語調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琴子不知所措地楞在原地,將目光遞向傅合清,他勉強地微笑著點了點頭,琴子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有膽怯卻更是無畏地跑了出去。

被他們的鎮定所感染,我竟也未覺出多麽的忐忑,只是下意識地抓住了蕭笙的手,恍然間發現,對於離別的畏懼遠遠超越了生死。

瑤姬道:“山莊裏的機關都打開了,我們從西角門出去,那裏機關所部最密集,就算遇見官兵也不必怕。”窗外驚雷連連,伴著雨水漣漣,扯得我思緒全亂了,倉皇地回憶地圖上的內容,茫然發現有幾處甚是模糊。形式卻不容我提出異議,傅合清已隨瑤姬出了房間,而蕭笙也拉著我往外走。

沿水渠而建的雕欄安然佇立在綿綿不休的雨幕中,檐角下細雨如珠,滴滴落入地面中坑坑窪窪的水窪裏。行至盡頭,蕭笙放慢了腳步,我神思一緊,只得憑著對地圖微薄的記憶帶著他在黑暗中穿行。

我們全身都濕透了,緊靠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腳下一滯,蕭笙猛地拉住我,未及說話劍已從我側面刺了過來,他將我推到身後劈身便上去與追上來的官兵打了起來。兵刃刺空的同時掃落假山上的石頭,悶鈍的聲響在淅淅瀝瀝的雨聲格外刺耳,引來了更多的官兵向這邊。

蕭笙似是體力不支,在眾多人的包圍中漸漸落了下風,眼見一個官兵將劍劈向他,而他被旁人所掣肘無力躲避。

那柄劍沒有刺下來而是停在了半空中,他怔怔地看向我,我怔怔地順著自手腕而出的琴弦看過去,細小卻鋒利的琴弦緊緊地勒著那官兵的脖頸,略一擡手琴弦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淩厲迅疾地收至腕間,伴隨著官兵的頭自身體上飛了出去。血漸四尺,頭顱跌落在雨地裏,離我遠的人甚至看不清致他慘死的武器。似是被這詭異殘忍的武功所震懾,那些官兵竟有一瞬的滯楞,在我發呆的時候蕭笙哥哥飛快的脫離戰局抱著我奔了出去,他卻好像被什麽絆了一下朝一邊倒去,撞倒了假山上的盆景,這一下竟是觸動了機關。數支短劍自假山中彈出,劃破空氣,伴著淩厲的呼嘯官兵應聲而倒。

蕭笙哥哥拽著我轉過假山,面前一片鳶尾花叢,我漸漸識得了地形,可帶著他找到西角門走出夜闌山莊。

出去時,傅合清和姑姑正等在不遠處的柳樹下,看上去很焦灼的樣子。傅合清仿佛正要返身回來找我們,被姑姑扣住肩膀制止了。

災難就是這麽的始料未及,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生命裏無窮無盡的變數,卻不想這麽一個引人遐思充滿不安略帶憂郁的夜晚,漫天瓢潑的大雨裏當我離開這個曾於窮途末路中棲身而又曾不惜一切逃離的夜闌山莊,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失落。我想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喜歡流離失所,也永遠不會習慣流離失所,但在無計可施的時候卻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接受現實。掙紮了這麽久,在兩年多安寧的生活之後終於又重新踏入了沈浮不休的瀚海,茫茫前路等待著我的又該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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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初歇,乍暖還寒,陣陣泥土的清香飄向簡陋的茅草屋裏,漾開了陰霾密布的灰暗,太陽已悄然爬上了山頭。

我們的藏身之處是一個偏僻的村落,離城裏很遠,走了一夜才走到這裏。這裏的主人與瑤姬像是相識已久,對於我們半夜三更狼狽匆忙而至沒有多少驚訝,更沒有出言相問,只是麻利地給我們安排了住處。

我幫主人曬了曬潮濕的被子,那是個看上去和善的老婦人,大約四十多歲,用竹簪綰了個發髻在腦後,一副尋常農婦的裝扮,她讓我叫她柳嬸。平了平被子上的褶皺,柳嬸說:“小姐,怎麽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不要擔心啦,有像聽雨夫人那麽精明聰敏的母親你發什麽愁呢,只需聽她得就好嘛。”

我僵硬地勾了勾唇角,沒能暈開緊皺的眉頭,她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而眼前一亮,沖著門口道:“浣浣,你今天敢出門了嗎?”我一轉身,果然見到將自己的頭罩得嚴實的浣浣羞澀地走過來,我莞爾一笑,試著摸了摸她的手,從面罩細小的孔子裏看到她眼睛裏閃過一絲羞怯,卻沒有把手收回去。

浣浣是柳嬸的女兒,因為小時候一場大火燒傷了臉,整日只能用厚重的棉布將自己的臉遮起來,只在眼睛處開了兩個洞。我真心覺得這個女孩可憐,十五歲的花樣年紀卻因為天降的災難而變得孤僻,偷偷摸摸地不敢見人。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剛到這裏,突然見了這麽多生人浣浣竟好像個受驚的小貓彎身躲進了櫥櫃裏,柳嬸去拉她她竟嗚嗚咽咽地發出些破碎的哀叫。柳嬸解釋說大火不僅燒傷了她的臉更灼燒了她的喉嚨,以至於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可她的這種過激的反應沒有持續多久,我就發現她一直偷看笙哥。柳嬸看在眼裏故意逗她,將給蕭笙燉的補藥端給她讓她送進去,浣浣自是不敢得,在門口扭捏了半天就是不肯進去又不肯把藥湯給旁人。我看著有趣便將她領了進去。浣浣低著頭不敢看笙哥,而笙哥也未曾註意到她的異樣,將湯藥一飲而盡極有涵養地沖她頜首微笑,“有勞你了。”就是這麽一句,讓浣浣歡欣鼓舞了一整晚,竟也漸漸不懼怕我們了。

事後傅合清偷偷跟我說,這對母子是姑姑偶然遇見得,並時常接濟,只是為了帶七月過來看看浣浣,讓她不至於太過自傷自悒。我沈默了半天,開始想七月,因此扯出些陳年往事的影綽,使得不太明朗的心情陷入了沈沈的憂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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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辛辣了幾分,浣浣伸手擋住臉,我給她搬了個凳子過來時正看見傅合清和蕭笙從外面回來。我連忙將凳子放下迎上去,問:“怎麽樣,外面情形如何?”傅合清走在前面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都沒看我便步履沈重地走進了屋內。莫名地回頭眄了他一眼,焦慮地看向跟在後面的笙哥。

他的眼睛平靜得像一潭湖水,什麽波瀾都沒有,隱約料到此番出去打探並沒有什麽超出他所預計的消息。

蕭笙望著傅合清離去的方向嘆道:“別去惹他了,夜闌山莊裏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來,他心情自是不太好得。”我想起那晚面對琴子時合清的反應,突然覺得思緒很亂,像麻絮絞纏在一起根本理不出頭緒。

說話間柳嬸在院子裏的小桌上擺了些米粥和鹹菜,招呼道:“出去了大半日兩位公子肯定又累又餓了吧,快來吃些東西。”我心裏七上八下得根本沒心情去吃什麽飯,卻見蕭笙儒雅地朝柳嬸笑了笑表示謝意,在而我耳邊低聲道:“先去吃飯,合清肯定不會出來了,他去找聽雨夫人,我們不能讓柳嬸白忙一場。”

我不情願地被他拖到木桌旁坐下,浣浣已被柳嬸叫進屋裏和她編葦席,清朗明亮的農家小院裏只剩下我和蕭笙兩個人。

他說:“洛陽城外剛經歷了一場生死血戰,經過了青城宮之戰,秦王李世民在幾日前對洛陽發起總攻,聽說是四面攻城交戰甚為慘烈,因城中守衛甚嚴而沒有攻破。洛陽城外如今已是屍橫遍野,一番景象慘不忍睹。”

我抓著木桌的邊沿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陽光被繁茂的樹葉割出斑駁的影痕,淺淺淡淡地落到面上,晃得眼睛一陣繚亂。盯著桌上殘缺不全的陶碗,我慢慢地說:“聽說夏王竇建德已率三十萬大軍前來營救洛陽,笙哥,你覺得洛陽城守得住嗎?”蕭笙扯了扯嘴角,眸光裏蘊出些深遠的笑意:“這場三國混戰的結果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李世民並不怕竇建德和王世充聯手,他對擋在他面前的任何一個敵人都沒有畏懼之心,而現在的洛陽城在我看來儼然已是驚弓之鳥。”他說完這話目光突然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昨日你說到太子以齊王少不更事為名派你跟隨他左右以示協讚,秦王對你甚是優渥委派以左先鋒之職,卻從不讓你出戰。軍中上下對你皆禮待有加卻又保持著恰當的防範,既是如此李世民為什麽將探聽洛陽虛實這麽重要的任務交托給你?”

蕭笙將一碗尚冒著熱氣的粥推到我面前,道:“正因為這樣,正因為我對軍情知之甚少,而我又是自小跟在大隋皇帝身邊經常出入東都,對於洛陽城內了如指掌,所以我才是不二人選。”我以笙哥的話想下去,唐軍上下早已料定此去兇多吉少正防止蕭笙在被俘之後洩露機密,而又可以借機除去這個為他們深為忌憚的‘太子派來的人’。我狠拍了下桌子站起來,忿忿道:“豈有此理,簡直卑鄙。”努力按捺了心中湧起的怒氣,問道:“李元吉呢,你是跟著他來得,他不出面保你嗎?”

問出口這話,蕭笙看向我的目光突然變得奇怪。我恍然發現,方才我問得是李世民,他的回答卻僅止於唐軍中的將領而避開了李世民的態度。但倘若三軍統帥的秦王下了這道潛入洛陽城的命令,那麽身為副帥的齊王是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得。軍中等級森嚴軍令如山,特別是在李世民的玄甲軍中更甚,即便是親王也必定毫無置喙的餘地。

我苦澀地舒了口氣,慢慢坐下,想來笙哥是被我連累了,不然憑著他的家世,憑著舅舅和李世民的交情,絕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蕭笙繼續道:“我的任務是招降鄭州司兵沈悅,但在洛陽城裏我遇上了荊王王興本的長史的戴胄,戴胄認出了我卻沒有告發,從他隱晦的言談中得知連年的混戰洛陽裏早已人心惶惶,他想向唐軍投降而又苦無門路。我利用這一點試圖取得洛陽的軍防部署”,他突然停住了,神色裏有幾分不明所以的哀郁,目光仍是那麽平靜地投向我:“瑤瑤,你相信嗎?我是真得想幫李世民取下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一切本該很順利得,沒想到在關鍵時刻他派出掩護我的那些人竟臨陣脫逃……是我疏忽了,取軍防部署本就不在此行任務之列,他們沒有必要陪我以身犯險。”

浣浣正把一大束蘆花插進窗前那個破舊的陶瓶中,普通的花束,無香亦無好顏色,被她奉為珍寶般捧在懷裏,清寧而淡然。

我不自覺地盯著那捧蘆花看,說不出心裏是何種感覺。蕭笙突然問:“你還想著他嗎?”

我垂著眸不語,他將手搭在眉骨上回憶道:“初入軍營那一天眾將退去我走在最後,在主座上的他突然叫住了我”,他澹澹一笑:“我疑心自己聽錯了,可他接著說,‘你還真得敢來’。我想著這是戰場,他是主帥,天高皇帝遠又是刀劍無眼,若他想要我的命,哪處危險便派我去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便無所謂地笑了笑,對他說‘若是到了這裏還過分惦記自己的生死,那當真是要自尋煩惱了。殿下若是想要我這條命盡管拿去,錯過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連我都要覺得可惜了。’”

我聽得入了神,不禁問道:“他怎麽說?”問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可又不能收回。所幸這次蕭笙沒有用那種眼神來看我。

“他笑了笑,將手搭在椅背上,極隨意的神態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王者氣度,語氣也很是散漫,‘是呀,這裏既沒有大哥,也沒有楊憶瑤,要你的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說到這裏他的表情變了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本王為什麽要殺你,早些送你下去好和她雙宿雙飛麽?本王得不到的,你也得給本王離得遠遠得。’我不知為何,被他幾句充滿惡意又近似恐嚇的話弄得悲從心中來,不想也不願再與他為敵。他卻沒有這個意思,盯著我,沒有那種除之而後快的戾氣,只有極為淡遠的疲倦,‘本王答應了蕭大人不為難你,可是你最好還是少在本王面前出現,本王……真得不想看見你’。”

我該怎麽想呢,或許他並不像傳言中的那般寡情,也並沒有完全地忘記我。這樣的猜測再也無法在心裏激起難以抑制的情愫與思念,是我們之間的距離遠了,還是再經歷這些磨難後我變得貪婪了,想要的更多了。

彼此間沈默無語,變化得只有漸漸西斜的光束和慢慢涼卻的飯食。蕭笙敲了敲桌子,道:“快吃吧,現在洛陽裏能吃到這樣的飯已經很不易了。”

我乖順地將碗端起來小口的啜飲,食不知味麽,更多的是苦澀。

自唐軍圍攻洛陽以來,城中乏食,民食草根木葉皆盡,相與澄取浮泥,投米屑作餅食之……種種景象慘不忍睹。不論將來是何結局,我希望著這場戰爭早些結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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