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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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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風拂過柳絲千萬縷,是蔓草沾衣多雨露的時節。糧草荒蕪的節令,既見不到牛羊成群遍野,也見不到孜孜耕耘的人,只有彌漫著花香的翠陰庭樹,孤嶠蟠煙,汛遠槎風,斜似夕陽幾度。

傅合清說自夜闌山莊出事後闔府上下無一幸免全被收押在獄,因為洛陽屢戰屢敗而又逢霞光寺被燒佛舍利被盜,王世充認為是因供奉的國寶被毀而上怒天聽遂降難於大鄭,而經徹查系我和傅合清所為,便將詢問要處放於夜闌山莊抓捕眾人之上。有件事我覺得奇怪,姑姑既能未蔔先知預料到災難將來預先把機關地圖交予我看,為何不事先通知山莊裏眾人逃命。

對於此,傅合清頹然地苦笑,“在這兒之前因為抓捕韋家而獨漏了你官府依然盯上了夜闌山莊,母親生怕有絲毫風吹草動驚動了他們,便將事情掩飾了起來,直等到那一天萬事俱備來個金蟬脫殼。”聽後我只覺得心一陣陣地冷,今日我們尚能於夕陽中暢言的自由是壘駐在許多人的痛苦之上,夜半醒來如何能心安。

我見合清總是郁郁寡歡,為他正了正略顯褶皺的衣襟,溫和問道:“是想起誰了嗎,雪蕪還是琴子?”

他灰暗的眉眼見閃過痛苦的神色:“那天雪蕪來找我若我不與她爭鋒相對而留住她,她興許就不會被抓到。還有琴子,她是那麽相信我,而我當著母親的面卻什麽都不敢對她說。”說著說著輕聲抽泣了起來,我讓他倚著我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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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果然做了一個夢,夢裏故溪飛雪,小窗深閉,梅香幽冽冬景如畫。琴子拿著新裁的藏青色布料與我看,稱讚我的好眼光,顏色如何莊重花紋如何大方簡潔如何與韋曦相配。她道:“既然小姐對姑爺有這份心,不若親自動手給他縫制一件衣袍如何?”我未致可否,只含笑淡淡道:“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把曦曦常用的那個裁縫叫來,有些事我需與他交代。”話音剛落,一枚石頭正自空中襲來,我靈敏地一轉直直投入清冽的溪水中,砰的一聲濺起水花四溢。緊接著是一根木棒,這次並沒躲而將纏在手腕上的琴弦拋了出去正纏在那上面將木棒遠遠地擲了出去,不遠不近正落到花叢裏笑若蕙花的韋若腳邊。

她楞了楞,艷若牡丹的綺麗妝容半掩在雪白的狐裘毛裏,笑意清靈,“大哥偏心,一天到晚說我練不得‘弦思劍’,怎麽一轉身就全教了你?”我上前拉住她的手,狀似委屈道:“你以為我願意學,誰讓你們家這怪規矩傳媳不傳女,曦曦是個頂啰嗦的師傅,這個不許那個太危險,聽得我耳朵都出繭子了,當真煩死了。”

“你還敢跟我叫屈,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作勢便上來撓我,我笑著四處躲避,她便捉了我的胳膊靠在上面垂頭呵呵地笑個不停。正起勁時一個男子托了幅畫軸朝我們走來,韋若像條泥鰍從我身上彈起來,理了理襟釵髻發又恢覆了她常示人前的舒雅,沖來人極端莊得體地一笑。韋曦生性淡泊又頗好文雅身邊總聚集了一些文雋書生,近來倒時常與眼前之人討教水墨丹青。其實前不久他是信誓旦旦要與我學吹簫,進益頗慢,又改學古琴,更是讓人頭疼。便索性棄了聲樂之想專心研究起筆上功夫。我覺得他雖看上去比傅合清沈穩持重了許多,但骨子裏有種飄忽不定的性格像風吹來吹去極難把握,我玩笑道他這樣嬗變極易導致走馬觀花來去一場空。他卻不以為然,“我身邊有個撥弄絲竹琴瑟的高手,何必在糾結於此。我教你弦思劍,你為我撫弦琴,我們彼此傾囊相授終此一生,豈不美哉。”不知怎的,他的話卻讓我生出幾分仿徨不安,像這種隨意便推聯至一生的許願總會有種淺短單薄的感覺,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匆匆而來匆匆而逝。

一陣寒涼的晚風將我從冥想中拉了出來,男子已舒展緞袖將畫軸緩緩展開,打眼一看素雪紅梅,玉溪紅袖,正是我方才與韋若嬉戲的場景。用那種極細的毫筆細致地描繪出我們二人的面貌,那種細至唇線都清晰可見的栩栩如生,周圍的景物卻只是粗粗勾勒,像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蹴而就。

男子問我們可否待他將畫卷完成後再贈予我們,韋若笑得狡黠湊至我耳畔低語:“你說他是不是看上我們中的誰了,你說他會看上誰呢?”我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卻聽她含了戲謔的笑聲道:“你說,我們兩個誰更漂亮呢?”

男子突然臉紅得像熟透的蜜桃,局促地避開韋若調笑似的目光倉皇地看向別處,磕磕絆絆地說:“二位小姐都美像天上的仙女,洛陽城的絕代風華都被韋家占盡了。”

此話一出韋若極愉悅地開懷大笑,笑聲清洌開懷,拉著我吟吟道:“知道嗎,見你第一眼我就想把你變成我大嫂。因為啊我擔心將來我喜歡的那個人,他萬一迷上了你該怎麽辦呢。”我嗔怒地輕斥她的不正經,不覺暮陽染了血色,微風吹來拂落了花瓣上的露珠,極小的水滴竟像長了翅膀朝我飛來,我下意識地躲避卻又躲不開一著急全身都出了冷汗。心裏陡然生出的恐懼在身裏聚了層氣力,迫使我猛地睜開眼,半窗斜月,沒有冬雪,沒有梅花,只有簡陋潮濕的茅草屋。夜寒空有淒涼意,聚散須臾間,原來是做了一場夢。我摸了摸頰邊流下來的淚水,像夢裏的露珠般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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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笙跟我說過那些話之後的幾天,我滿腦子裏都是李世民和他的影子在不停地交替轉換,遲至昨夜的那場夢讓我想起了自己偷生洛陽所欠下的一筆債。

碧濤春水,楊柳青青,天邊金露成霜,雲隨雁字長。

我輕輕推開門,笙哥正在窗下撫弄他的玉簫,走近時發現他面色不甚很好,透出濃沈的倦意,像是昨夜也沒有睡好。見我來了,他從身後搬來一個缺角的木凳子,我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我不坐了,笙哥,我來是有事想跟你說。”

見他點頭,我斟酌著道:“我想去城裏打探一下韋家的消息,我獨身一人在洛陽的這兩年他們兄妹都對我很好,如今落難也是被我連累,我想我不能坐視不理。”

蕭笙放下玉簫站起來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可以得,你不知道韋曦教了我些武藝,尋常人都不是我的對……”飄游的視線無意落到桌上,落到剛剛被放下的玉簫上,我奇道:“咦?笙哥,你為什麽把簫放到盛餅的碗裏?”

他微怔了怔,“是嗎,方才沒看見……”伸手去拿卻偏離了位置抓了空。

我突然有些心慌,抓著他的胳膊將手放在他眼前晃,急切地問:“你的眼怎麽了?”

蕭笙絲毫沒有被我焦慮的情緒所感染,平靜地說:“沒什麽,只是看東西有些模糊。合清已經給我看過了,頭上的傷影響到了視物,至多不如以前清晰不會失明。”

“合清……你們都知道了就只瞞著我!”我仰頭扯著他的手怒道:“合清知道什麽,他是郎中麽,他說不會失明就不會?萬一將來眼睛瞎了你找誰說理去,走,現在就跟我走,我們看郎中去。”

“你們哪兒也不能去。”

沁涼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一身尋常裝束的瑤姬出現在我們面前,清冷的面上帶著不容違抗的神色。我楞住了,感覺握著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蕭笙已經開口道:“夫人放心,我是不會帶瑤瑤出去得。”

回過神來的我忿然道:“怎麽不出去,不出去你怎麽治眼睛?”

瑤姬望著我冷嘲地笑道:“治眼睛?你知道現在城裏有多少人在找他,又有多少人在找你嗎?若是一個不小心給他們抓去了,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還治眼睛?”

想起昨日與傅合清的談話,我不禁涼涼道:“姑姑盡管放心,若是被抓住了我絕不會供出這裏,絕不會連累到姑姑。”

聽到這句話原來就冷艷的眉眼突然變得淩厲起來,驟然便揚起手朝我揮來,我只覺身體上受了一股力道眨眼間已被推到了一邊,撞在桌上的一瞬響亮的巴掌聲森森落地,擡眼,蕭笙已替我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

我心疼地摸他印上紅痕的臉頰,不由得怒從心來方想上去理會,柳嬸已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捏著幾個用粗繩兒綁在一起的紙袋殷殷勸道:“不要吵了,小姐和夫人都不要動怒。我今早從附近的尼姑庵裏要了點明目的清茅草藥,公子先敷敷試試,看看有沒有用,要是沒用再去看郎中也不遲嘛。”說著便往我懷裏塞,望著柳嬸緊張的慈眉善目,默默地將草藥收在了懷裏。只聽瑤姬冷哼了一聲,已拂袖走了出去。

柳嬸留下不厭其煩地勸了我一陣,便急急地離開了想是又去勸瑤姬了。蕭笙目光深沈而嚴肅地看著我:“你不該這樣跟瑤姬公主說話,你知道嗎,在這個世上除了她走丟的女兒七月她最愛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換做除你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她根本沒必要如今天一般躲躲藏藏。”在他清柔平靜的嗓音裏心裏猝不及防所跳躍出來的躁動早已平靜下來,只是極短的時間,我已為方才的無禮而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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