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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敲雙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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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敲雙機

承熙四年的新春,年節禮儀重大,雖然皇帝太皇太後體諒趙婕妤身懷六甲,但趙婕妤還是不能事事避免。作為趙婕妤的貼身宮女,阿繁自然也就加倍忙碌。直到了舉國歡慶的元宵燈節,阿繁也不過是伺候了皇帝與眾嬪妃的會飲,又服侍了身重的趙婕妤安歇了,細細交代過趙婕妤的守夜宮人,才匆匆吃了兩口湯團,緊接著又回到起居舍。

“寧熙六年六月初八,上結便不通,或裏急後重,或洩溏便。太醫院王醫正奉旨診療,曰‘舌苔滑膩,脈沈且滑,腸間瀝瀝有水聲。主大腸飲結證,取甘遂三枚,半夏十二枚,芍藥五枚,甘草炙一枚,水一升煮取半升,頓服。’”

阿繁半倚在衾枕上,就著燭火輕輕把這一段先帝起居註念了起來,念畢,又看著燭火楞了好一會,覆又驚醒起來,便覺得眼睛澀得很。阿繁扭了扭脖子,又環顧一周,看見四處黑麻麻的,唯獨自己躺著的那一張小炕一床錦被觸手可及的柔軟溫暖。

阿繁輕笑,皇帝算也沒有虧待她,起居舍裏任她出入留宿,小炕日夜都燒的極暖,方便她一有時間就窩在這裏。只是那日宮宴見了蘊月,第二日就有一名小內侍送了這一床錦被來,想也是小賊花的心思。

一想到這兒,阿繁心裏又泛起些許甜意來,只是展眼望去,舍中那一排排的架子,阿繁不由得又有些發愁!字裏行間覓幽深,偏是馬虎不得,總要一字一句的咬,還有那麽多,何日才見得天日……

阿繁甩甩頭,又埋首書中。

“甘遂甘草……倒也犯了十八反,甘遂半夏湯……這位王醫正,果真是藝高人膽大!”,阿繁對著手中的那本起居註,不禁呢喃。

用藥有十八反、十九畏,早年學習醫術,阿娘就曾讓她反覆背誦,以為用藥之大禁忌。後來等她漸漸入了門道,她阿娘才慢慢告訴她,雖說有十八反,但杏林之內也不乏那些藝高膽大之人,敢用藥性相反之藥物,取以毒攻毒之意,對一些病癥,倒也有些奇用。這位王醫正,敢在皇帝身上用這等猛藥,實實區別與尋常太醫那無功無過的保命藥方。

阿繁抿抿嘴,繼續翻看那起居註,果不其然,到了十三日,皇帝下旨嘉獎了王醫正,可見當時這醫正用的藥還是大有效用的。這甘遂反甘草,固然是道理,卻於此處同處一方而達於妙用,真真高明!

阿繁心裏百轉千回的尋思了一番,又細細的推敲了一番皇帝那大腸飲結證,隱隱心中有些底,才舒了一口氣躺在衾枕上。

夜深人靜,阿繁一趟下來便覺得睡眼惺忪起來,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燭火閃動,阿繁便看見那一溜溜的檀木架間,緩緩浮來一盞剔透的琉璃宮燈,上面綴著精致的瓔珞,浮光掠影,盡是華美……

阿繁嘴角一揚,陷於夢中。那一年,東街上,她穿了件喜慶的水紅色袍子,繁華裏穿行,嬉鬧無憂,終因一盞蘭草走馬燈,結識了公子,又重逢了小賊,那時的光影,可不就如那夢裏一片的琉璃光?果然阿娘說的,緣分,便是隔了蓬山萬重,也是緣分。她與小賊,竟是這樣的就結識了,如改日迎華哥哥問起了,倒該如何說起……

趙恪輕輕把那盞琉璃燈放在炕桌上,琉璃燈的七彩光彩便在阿繁臉上流轉,宛如色彩斑斕的一場夢。

阿繁臉龐靈秀,趙恪看住了,不覺間卸了面具,嘴角抿住了,帶著一縷傷痕。

許久,趙恪輕輕嘆了口氣,俯□阿繁拿開了那卷起居註,又掖了掖被角,覆才轉身坐在炕沿,心不在焉的翻動著那起居註。

偌大的起居舍,此刻也不過一些細微的翻書聲。

但阿繁卻忽的驚醒,睡眼朦朧的坐了起來,眼睛瞪得老大,裏面全是茫然。

趙恪笑著搖頭,伸手用書敲了敲阿繁:“楞什麽呢?傻丫頭!”

阿繁揉了揉眼睛,又伸手理了理頭發,又掀開錦被,下炕飲了茶才笑嘻嘻的對趙恪說:“公子又無聲無息的,可嚇著阿繁了!”

“哼!”,趙恪笑哼了一句,漫不經心道:“你倒警覺的很,我分明看你睡過去了,不過略翻了翻書,你就醒了。趙婕妤的胎倒是安得好,看來你來這兒也有些收獲。”

阿繁笑笑,徑自在炕桌邊坐下,伸手捋著琉璃燈的瓔珞玩:“公子,這是琉璃燈?可真好看!”

“記得去年在東街,你還與我搶蘭草走馬燈,”趙恪溫文的笑著:“哪來的野丫頭!”

阿繁撇撇嘴,沒答話,只左右端詳著那琉璃燈。那琉璃燈形制倒是簡單,不過是鬥角重檐的模樣,但卻勝在簡單,越發襯的那七彩琉璃顏色好。阿繁越看,心裏便越喜歡,嘴角也翹了起來。

趙恪看阿繁玩得高興,心裏邊泛濫了些寵溺的情緒:“今日元宵,反倒拘了你,你是個大方的,不理論,江蘊月那小子心裏還不知道怎麽編排我的不是。罷了,你見不著外邊的,只賞你個琉璃的看看吧。”

阿繁聽了歡喜,連忙下了地,好好的行了一禮:“多謝公子!這燈真好看!”

“你喜歡就好。”

一句話語如春江之水,溶溶若若,阿繁聽了不禁擡頭,卻撞著了趙恪有些寵溺意味的眼光:“公子……”

公子……一開始她便直喚她公子,慧黠似她這般,想必早已洞悉他的身份,無禮至此,卻也給了他無拘無束的身份。有時候他羨慕江小爺,日日上戰場,到底回家了,也放下了。可他……寵幸哪個女人,心裏還得有桿尺子量著。

但,帝王本不該有些惜春傷秋,她再好,他在她這處再自在,他也只能看著。臣子妻,不可戲,不僅是體統,還是……江小爺還有用!

趙恪心裏拎得清,但看著阿繁形容嬌俏,嘴巴上還是有些兒孟浪:“阿繁你就真如此中意江小爺?莫若留在這宮裏,長久的陪著公子我?別的不敢說,單比著江小爺那股扭捏勁,公子也不會不解風情至此,讓你委屈至此。”

咋一聞言,阿繁俏臉便飛了一抹紅暈,瞪著眼睛一跺腳:“公子又打趣阿繁!仔細阿爽聽了打翻醋缸!公子可不是知道阿爽一心一意、實心實意的只看著公子呢?”

趙恪呵呵樂開,身子便往後一壓,倚在錦被之上:“打趣你?平日裏你的小把戲還少麽?你只說說前日趙婕妤在太皇太後哪裏討了賞,是什麽心肝?”

阿繁咬了咬嘴唇,葡萄似的眼睛似嗔還怨,聲音卻是婉轉:“太皇太後心疼娘娘,省了娘娘的請安問好,連對皇後的禮數一並都免了,也不過是鄭重公子的後嗣罷了,哪裏又是什麽小把戲。”

“呵呵!”趙恪輕笑開來,心裏清楚,阿繁和他皇祖母都暗裏維護趙爽,省了些與皇後的接觸,也就避免些無謂的沖突,也是為趙爽的母子穩固。“看著阿爽樣子還不錯,阿繁,你用心了。”

“娘娘腹中胎兒三月有餘,已是成形,日後只要細心些飲食,保持著心情開朗,誕位粉雕玉琢的小皇子小公主,也不過是時日罷了。”

趙恪聽了笑而不語,眼光流連在阿繁身上,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揭了燈蓋,又轉身尋了根略長的蠟燭,換了那即將燃盡的。她輕手輕腳的,一會又哼著些小調,似乎沒一刻消停。她穿了身竹青色的宮裝,露出的頸項想是有些冷,不覆往日細膩,似有些雞皮;再看她那張臉,眼睛老大,又輕輕呵著白氣。趙恪一笑,隔著炕桌伸手扶著阿繁的頸項,渥了一會子,又摸了摸阿繁的衣襟:“想是你衣裳不夠?怎麽看著畏畏縮縮的?倒是我疏忽了。”

阿繁擡頭看了看趙恪,只嫣然一笑的拉開了趙恪的手:“京城冬日真冷,比往日我在山間還冷。不過平日阿繁所到之處都暖著呢,何況宮裏宮人人人也都這麽穿著,公子有心給阿繁添些,阿繁也領情,但只怕犯了忌諱。”

趙恪聽了這話更認定阿繁也是個有心人,凡事也知道為人著想,可惜……但凡她的來歷從容些,他未必就抱殘守缺的認定一個道理。只是,她又是什麽來歷?“你往日說你住在山間,人人便都以為你是個野丫頭。可連皇叔也能容著你!我那位皇叔,真是皇祖母說的,是個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的人!可知你總有些見識。你倒說說你阿爹阿娘是些什麽人物,養出你這麽個沒天沒日的丫頭?”

阿繁眼眸一轉,便嬌嗔道:“公子只知這偌大的皇城天下歸心,便以為天下的風流就都在這兒了。可嵇康龍章鳳姿,尚不及孫登長嘯,鸞鳳出谷。可知天地靈氣,集於四合。阿繁山裏的人,就不能有些見識?我阿爹阿娘……”阿繁眉梢一彎,語氣便掛了起來:“自然是些人物。”

趙恪內心一動,仍面不改色的:“瞧你得意的樣!什麽人物早晚不得出來?日後你總還要出閣呢。”

“呸!”,阿繁低聲啐了一口,仍低了頭,看著無盡的嬌羞。

趙恪喉嚨裏溢出笑來:“你還會害羞?我看你膽子大的包天,今日往日的這些事情,我該說你無知者無畏?”

“……”阿繁嫣紅著臉蛋,擡頭甜甜一笑:“公子送了琉璃燈來,又坐這兒說了半夜的話,又對阿繁說無知者無畏。倘或阿繁日後知了那麽一星半點,生了畏懼,公子卻說說,可還會記得今夜這一句‘無知者無畏’的情意?若記得,阿繁也不畏什麽?”

趙恪一行聽一行深嘆,好個玲瓏丫頭!都長得什麽心肝?她也知“伴君如伴虎”,偏語帶雙機,一敲敲在這情綿綿寒夜軟語,再敲敲在那意深深帝王權術,有情也有節。

趙恪輕輕一笑:“無知者,憑心意而行罷了,若見赤子之心,又有何可畏?”

阿繁會意淡了笑意,顯了悠然闊朗:“這是自然。”

阿繁討人情,趙恪應人情;阿繁射疑心,趙恪一番敲打。兩人點到即止,只又款款說了些話,趙恪便轉了出來。

一直候在起居舍外的得喜看見趙恪,立即迎了上來:“陛下!方才椒淑宮皇後娘娘的內侍曾遣人給您送了醒酒湯。”

趙恪略略點點頭,又說:“這等事情,你還特意的回?”

“是!小的看那名內侍眼生得很……”

趙恪腳步一頓,暗夜裏嘴角一抹了然淡笑:“罷了,皇後用得貼心,朕又何妨。你用心些便是。”

“是!”

“這些日子那小丫頭有什麽動向?”

“阿繁姑娘待婕妤娘娘是極用心的,一應飲食湯藥,乃至穿衣打扮,均由其經手。起居舍……小的也不曾見其抄錄,但極耗心力,每到三更後才歇下。”

“……”

趙恪沒有答話,走了好一段路,才吩咐道:“你吩咐照看她的飲食,仔細些。”

“是。”

未幾禦駕回宮安寢,而此時,椒淑宮卻燃著燭火。

文采之散著頭發,穿著精良中衣,倚在床榻上聽喬翹回話。

“娘娘,遣去的小杏子未曾見到陛下。”

“嗯”,文采之媚眼如絲,伸著蔥似的一雙手細細看著。

喬翹見狀連忙上前去跪在腳踏上,捧過文采之的手,發現左手末指的指甲分了些許毛刺,忙忙的又取過小銼刀細細修了,才壓著聲音回話:“陛下造的那盞琉璃燈,竟也不知落在哪處,婕妤娘娘宮裏也不曾得。”

文采之聽聞一聲冷笑:“她若得了,本宮豈有不知之理?”

“娘娘說的是!”喬翹輕輕笑開:“婕妤娘娘那脾氣也不瞞什麽,只是眼下她宮裏也成了鐵門栓,潑水不進。”

“哼!”,文采之又是一聲冷笑:“不知道的人倒會說本宮如日中天,知道的人,誰不知道這宮裏眾星捧月的究竟是誰。她那裏便是鐵門栓,本宮又豈會不知陛下如何優待她?她本就是沒心沒肺之人!難道你費了這半天的功夫竟一無所知那琉璃燈的下落?”

“喬翹無能!”,喬翹紅著臉慚愧道:“但有個奇怪的地方,喬翹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說!”

“今夜元宵宴,我見那阿繁姑娘清減了不少,便隨口問了句,她倒是說得圓通,但趙婕妤身旁另一位宮人,名喚招珠的,聽聞了也撇嘴的。後來我拐著彎問了幾句,才知道這招珠也是趙婕妤帶進宮來的,但阿繁來了之後,陛下跟前也說得上話,又因在衣食上有些本事,裏外大小竟都做了主,這招珠反而退了一步了,想必為此也有些不平。如今阿繁這幅形容,那招珠話裏話外的竟有些含沙射影的,說她用心在陛下跟前討巧,自然瘦了,往後還不知道有什麽造化呢。”喬翹一一說來,又疑問:“這位阿繁姑娘不是那江小爺的人?偏她如此能耐!”

文采之一聽,又牽了舊事,想起那日飲宴諸王侯,皇帝那一句“心靈手巧”。難道……文采之暗自一喜,這可好巧了!

“這世道,哪來的天衣無縫?再周到的人,也不能處處討了歡喜,阿繁……也不是她不會為人處世,只是若人太出挑,總會招人怨,便是鐵門栓,也要積毀銷骨、眾口鑠金。”文采之說畢,嘴角便掛了一抹淺笑,倒看得喬翹脊背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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