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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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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離被粗暴地甩出來時渾身濕透,長發一縷一縷地黏在了單薄的後背上,本便白皙的小臉如今愈顯蒼白虛弱。

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將口鼻中的水倒了個幹凈,才賴皮一般倒在了地上,懶洋洋地直面赫敬定刺到她脖頸處的劍刃。

“殺了我,你可別後悔。”

赫敬定手中的長劍往前又進了半寸,語調冰冷:“陛下容不得的人,非死不可。”

江離噗嗤一聲笑道:“哎——那鎮遠王殿下,可否讓民女別帶著疑惑而死?”

“講。”他公事公辦,一副視萬物為草芥的模樣,格外冷漠。

只有江離知道,方才在湖中擁吻時他將自己抱得有多緊,人前一副正經古板的作態……分外悶騷。

“陛下可是交代了王爺,若是見到我則必須殺了?”

她絲毫不懼,笑吟吟地枕了自己的雙臂,在得到赫敬定肯定的回答後,唇角浮現出一抹笑意。

“陛下還吩咐王爺解決滄浪鎮的病情。”

赫敬定:“不錯。”

江離笑得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米牙,“這兩個任務可是自相矛盾哦~”

“此言何意?”他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劍柄,劍尖已然刺入了江離的脖頸,在雪一般的皮膚上淌下了一行鮮紅的血液。

江離的食指與無名指輕輕地夾了劍刃,兩根柔軟的手指緩緩地在刃上摩挲著。

“這病只有我一人知道該如何去治,若是殺了我便無法解決滄浪鎮之禍,你同樣要負罪。”

赫敬定長眉微蹙,手中的長劍也緩緩放了下來。

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瞥過不遠處監視著自己的白術。

“我可以不殺你,”赫敬定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極難察覺的弧度,轉瞬即逝。

江離滿意地點了點小腦瓜,正志得意滿地起身、拍拍嬌臀打算開溜之際,被猛地攥了手腕,硬生生地被拉了回來,落入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

男人冷淡卻暗含威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暫時。”

江離喉頭一哽,滿臉不爽地掙紮,卻被赫敬定摟得更緊。

不知道的以為是生死對決,實則調情罷遼。

“想活下去便乖乖制藥。”赫敬定松開了緊握她的手,涼涼地開口。

白術躲在茂密的樹叢內,心下揣測片刻,正欲緊跟著二人回到滄浪鎮,卻兀的看見大山自赫敬定的背後猛然偷襲。

大山不在,是去彩雲間偷機油的好時機!

這麽多次試驗,赫敬定皆悉數通過,還多次重傷或輕傷江離,全然不像是顧念舊情的模樣,便沒什麽被監視的必要了。

如今陛下的首要命令是收集機油,若是能多做一些事,想必他也能盡早恢覆自由。

白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赫敬定驟然停手,大山高高舉起的鐵拳十分尷尬,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只能訥訥地撓了撓頭。

“主人,宋公子讓我來幫赫兄調虎離山。”

江離分外詫異,隨手一抹臉上的水漬,問赫敬定道:“宋希夷?他不是最討厭你了麽?”

“他對金銀珠寶的愛慕,比對我的厭惡多得多。”赫敬定似笑非笑地開口,總算是恢覆了江離對他一貫的印象。

“見錢眼開的貨,還真是幫上了大忙,”江離笑瞇瞇地抄了手,“我將彩雲間庫存的所有機油悉數摻了涵光鐵碎屑,除了赫臨逍之外,其餘的傀儡用起來毫無影響。”

大山憨憨地點頭。

主人英明。

“大山,”江離拍了拍大山的手臂,“回去和白術打一架,裝成拼盡全力卻還是沒能攔住,給他身上掛點彩,拿回去的機油才能令赫臨逍用著更放心大膽。”

大山略一頷首應命,轉頭便跑回了彩雲間。

直到林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赫敬定才小心翼翼地低聲道:“抱歉,讓你受傷……”

江離冷哼了一聲,同他肩並肩地朝其他人皆避猶不及的滄浪鎮走去,道:“你的確該道歉,卻並非為此。”

赫敬定微微一怔,七上八下地揣測了片刻,實在猜不到這丫頭究竟又要折騰他些什麽,那情態莫名有些可愛。

全天下除了這丫頭,任何人皆不會將“可愛”一詞與鎮遠王扯上半文錢的關系。

江離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嫁給他,還是將赫敬定放進手推木車裏唱曲兒哄睡。

“若是早有臥底在赫臨逍身旁的計劃,為何不事先與我商量,害我……”

江離故作嚴肅地訓斥,卻說著說著便卡住了,頗有些不好意思,硬是板著臉厲聲道:“害我擔心你那麽久!”

她還真就有臉要求別人事先商量,貫徹了“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原則及“蠻不講理、唯我獨尊”的宗旨。

能胡攪蠻纏得如此惹人愛憐,也著實是個本事。

赫敬定凝視著她通紅的小臉片刻,倏而淺笑,鼻尖緩緩湊近了她的耳廓,溫柔地蹭了蹭,像極了一只失蹤許久後終於找到主人回了家的家犬。

“下次不敢了。”

江離抄了手,氣沖沖地道:“還想有下次?”

赫敬定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她的肉臉,後者憋著一肚子火,硬生生地踩了他一腳,才聽他道:“阿離,我並非完全擺脫了歸一竅的控制。”

江離方才放下的心又懸到了嗓眼,“究竟是為何?”

“許是……”

赫敬定垂了眼瞼,額發將側臉的輪廓襯得愈發模糊不清,臉上的神情也隱藏在了黑暗中,他牽了江離的手,後者身體輕顫,別別扭扭地牽了回去。

“杜若的緣故。”

半月前,江府舊址的亂葬崗。

“沒了頭,身體竟還能堅持麽?”

赫臨逍搖搖晃晃地起身時,赫敬定已然將杜若的頭抓在了手裏,漠然地直直盯著那一雙冷若冰霜的眼。

杜若素來如此,臉上從未出現過任何神色,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樣,哪怕做工再精致也不像活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傀儡。

頭在赫敬定手中,被毀得零零散散的殘肢、尤其是那一雙手臂還在死死地抱著赫臨逍的大腿,他每前行一步,便會被極沈的鐵塊拖累。

“你搶走了本屬於殿下的一切,休想再鳩占鵲巢,廢物。”

杜若的嘴唇開開合合,字字誅心。

她最愛罵人廢物,而赫臨逍最恨的便是被人罵成廢物。

“枉費寥少爺一番苦心,特意避過天工巧,用自己獨闖的偃師之技制造出了你。”

赫臨逍的手指長驅直入,穿透了杜若的顱頂,五指緊握她的玲瓏,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卻還是一副死物的惡心模樣。”

杜若在世間存在了二十餘年,絕無僅有的一次竟彎了唇角,微微一笑。

“傀儡就是傀儡,不該懂的最好別懂。”

她是傀儡,永遠不會變成活人。

為何智傀都想變成活人?

如此可笑又可悲,厭惡著自己的存在,永遠渴望著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一輩子有的只是痛苦和遺憾。

智慧和情感本便不是傀儡該有的東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既然是死物,便做好死物該做的事,倘若沾染了愛與恨,即便有了活人的相貌和靈魂又如何?

“死去”的終究是最真實、最原初的自我。

她不會那麽傻。

杜若知道自己是智傀,只是她無比享受著作為傀儡的生活,簡單而充實,那些覆雜的紛擾與她何幹?

鋼鐵與青銅沒有眼淚、更不會心痛,那些虛偽而做作的情感皆是活人一廂情願強加在他們傀儡身上的。

赫臨逍聲色縹緲,仿佛遙隔千裏之外,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

“你不懂我。”

自由與尊嚴比一切都重要,哪怕背叛自己最親密的主人。

江寥曾被他視為兄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的家人。

赫敬定冷眼旁觀,絲毫不為所動,體內的齒輪平靜而穩健地轉動。

智傀更像活人,有了性格,也有了個體之間的差異。

“我給你機會,最後看一眼寥少爺。”

赫臨逍將杜若的頭拿起,轉到江寥遺體的方向,他附在杜若耳畔殘忍地輕聲笑了。

“活人的命如同草芥與螻蟻,你我只需用手指便能碾死。看,你所忠心耿耿效力的活人如此弱小、不堪一擊,死了也活該。”

赫敬定靜靜地看著那一塊漆黑的焦炭溫柔地抱著珍視無比的牌位。

阿離……會很難過吧。

即便她從不向任何人傾訴內心的苦處,總是嬉皮笑臉、大大咧咧地行走在世間,敷衍蓋過自己所行的一切善舉,冷嘲熱諷自己的冷血與無情,否認自己的溫柔與純良,逼迫自己變得強大而不計代價。

是活人,便一定會痛、會哭、會傷心。

他所愛、心疼的也正是這樣的姑娘。

杜若定定地看著江寥的屍骨,兀的道:“可惜沒機會再見川穹一面。”

赫敬定猛地擡眼望向她,臉上卻不動聲色,及時應付了赫臨逍的打量。

“姘頭?”赫臨逍笑道。

“是對手,”杜若冷聲道:“我不許任何人阻攔殿下的路,便‘殺’了他。”

赫臨逍只覺她的遺言無趣至極,握著玲瓏的手指逐漸用力。

“我怕他會死,又怕他死不了,思來想去便將他的內臟攪亂後重新縫合,喉管也被我毀了,即便日後見到,殿下也絕不會認出他的‘屍體’。”

赫敬定微微睜大了雙眼,琥珀似的眸中也驟然閃過一縷微光。

“內臟”是齒輪,“屍體”便是新生。

赫臨逍並不知道赫敬定是川穹,杜若是在暗示什麽!

當年川穹愛上主人,被杜若視為阻攔殿下覆仇大計的絆腳石,卻又動了惻隱而不願置同類於死地,便清空了他顱內玲瓏的一切知識與記憶。

杜若刻意小改了他的聲帶和體內部分齒輪,確保江離日後即便見了也認不出。

難怪他能勉強掙開歸一竅的部分控制。

杜若不會天工巧,只能胡亂地瞎改一氣,湊巧動了中樞機關。

她的玲瓏被捏碎一剎那,頭顱也被一分為二地撕開。

赫臨逍拿了左半部分回宮,用來修覆自己的左顱,右半部分則被隨意地丟在了江寥的腳旁,杜若的一只右眼正與他空無一物的眼眶相對。

為何……

主人,為何你眼中能看到的只是承載了主母的我?

為何滿懷期冀與愛戀地將我制作出來存活於世間,卻又厭惡真正的我?

赫敬定臨行前無聲地回頭望了一眼。

那只右眼的眼眶處緩緩滾落下一滴澄黃的機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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