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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感染的力量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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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的輕蔑,足以說明他此刻的心態。

“既是話本,也算要事?”

“問題就在這裏……”文正公小心翼翼地看了衍聖公一眼,才又道:“此書有大問題,這才冒昧請公裁處。”

衍聖公恢覆了冷靜,便道:“你……但言無妨。”

文正公小心翼翼地將書遞給了衍聖公,隨即道:“裏頭一些著重之處,下學已經標註了,公一看便知。”

衍聖公點點頭,便垂頭看去。

這衍聖公攤開文正公遞過來的書,細看下去,體內的燥熱卻漸漸的涼了下去。

是冰涼。

他和尋常的讀書人可不同,他乃是禮教的維護者,並不在乎這書中的故事。

可那文正公所標註的地方,在衍聖公眼裏,卻是無比的刺眼。

他闔目,反覆地看過之後,猛地冷笑:“誨yin誨盜,誨yin誨盜!這……是一個學爵該寫的東西嗎?放肆,豈有此理!”

說罷,他狠狠地將書稿棄之於地。

此時,文正公正色道:“陳凱之實在無禮,這倒也罷了,而今此書已是四處兜售,許多讀書人爭相購買,引來了巨大的爭議,所以學下才覺得事關重大,衍聖公府不可坐視不理,理應將此書列為禁書,而這陳凱之,亦剝去他的學爵!”

一個被剝去了學爵的人,這就是重罪,自此之後,只怕所有人都將其視為儒家叛逆了。

衍聖公眼眸瞇著,露出鋒芒,似已下定了決心,正待要開口。

那文忠公卻是看了衍聖公一眼,徐徐道:“學下以為,如此甚為不妥。”

衍聖公瞥了他一眼。

文正公則是怒道:“事到如今,還要偏袒這樣的人嗎?如此說來,衍聖公府豈不是藏汙納垢之所?”

文忠公卻是搖搖頭,嘆息道:“學下是為了衍聖公府考量,還請明鑒。這陳凱之,是新近此封的學爵,若是轉眼之間革除他的學爵,更將其視為叛逆,那麽學下敢問,天下人會怎麽看衍聖公府呢?”

此話一出,衍聖公頓時面帶羞怒起來。

他明白文忠公的意思,一個人剛剛得到了衍聖公府的褒獎,並且還賜予了學爵,可轉眼之間,此人又十惡不赦起來,在天下人眼裏,衍聖公豈不是沒有識人之明,居然會被一個叛逆,如此輕易的蒙蔽?

衍聖公府可不比諸國啊,諸國的朝廷乃是實體的政權,除了所謂上天之子的名義和法統的傳承君臨天下,同時,他們還是強權的代表,他們擁有官僚的體系,擁有數十萬的精兵強將。

因此,天子可以犯錯,就算他不講道理,他昏聵一些,有人對其產生了質疑,他們的君位依然是穩固的。

而衍聖公府之所以成為讀書人心目中的聖壇,固然有至聖先師的餘蔭和光環,另一方面,是來自於所有人深信,任何一代的衍聖公都是儒家精神的代表,是道德和禮的化身。

可一旦讓人認為衍聖公沒有識人之明,也會昏聵糊塗,這是動搖根基的事。

衍聖公的面色變得忌諱起來,他沈吟片刻,才道:“依汝之見,難道坐視不理?”

“不可以。”文忠公搖頭道:“此文既已傳開,深受士人的喜愛,若是坐視不理,就是放縱其壞人心術了。可既要處置,就需公正嚴明不可,不可貿然行事,所以學下建議,立即將此書送文令館,令那裏的學令,認真詳解此書,判定它的好壞,對其中誨yin誨盜之處進行嚴詞批判,等諸學令們議定此書的種種不是之後,再報請衍聖公府定奪,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陳凱之既已有學爵之名,即便是衍聖公要處置和幹涉,也要使他心服口服。”

衍聖公的怒色總算緩和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既如此,那就將此書送文令館吧。”

文正公雖有異議,卻也沒有反駁。

說起這文令館,乃是文章裁決的機構,是由三個頂尖的大儒組成,若是出現一些有爭議的文章,大多數,都是由他們辨別好壞,不過此書雖不算大逆不道,可說是誨yin誨盜,顯然是板上釘釘了。

衍聖公一聲令下,過不多時,此書便出現在了三位大文令的案頭上。

所謂文令館,其實是衍聖公府不遠處的一處較為殘破的建築。

不過曲阜這裏,殘破的建築很多,除了衍聖公和七大公的居所之所,其餘地方,大多只是修築木樓式的書齋,過著較為節儉的生活。

三位文令只一看書,倒也沒有太過在乎,因為這樣的書,實在太多太多了,民間流傳的許多話本,本質上,多少都有一些yin穢的內容。

可當看到了書的署名,文令們卻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起來。

竟是學爵寫的?

堂堂學爵,竟敢寫這樣的東西?

三位文令,頓時怒不可遏起來,他們開始逐字逐句地誦讀,開始著重對此書進行一次全方位的評議。

文令館的建築雖是低矮,可這三位大文令,除了飽讀詩書,家世清白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們大多是桃李滿天下的人,且都擁有學爵在身,其中負責文令館運轉的,恰恰是文成公顏正,顏正乃是孔聖人的弟子顏淵之後,他的祖先,曾是至聖先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被人譽為“覆聖”,也正因為如此,顏正靠著祖上的餘蔭,而承襲了文成公爵位。

顏正因為剛正不阿,所以是個曲阜裏很讓人信服的人。

他現在很惱怒,此時已經攤開了白紙,預備提筆,要將此書狠狠批判一番。

甚至為了妥善起見,他已下了手令,這部石頭記,暫時不許在曲阜流傳。

曲阜這邊因為這本書,不平靜了,陳凱之則泰然地繼續做著他想的事情。

這天,他一大清早便起來了,他習慣了早起,不過昨夜,他就已經和武先生還有學裏告了假,今日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他穿著簇新的儒衫綸巾,依舊還是神采非凡的樣子,除了年紀小一些,渾身上下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書卷氣。

陳凱之出了家門,便很有目的地步行到了城東。

這裏乃是學而館的所在,現在這學而館生意興隆,銷量已經節節攀高,這東家趙能,這些天都是忍不住的眉開眼笑。

正因為生意過於火爆,所以早早的,學而館便開張大吉了,昨天連夜印刷的一批書已是擺上了貨架。

不少讀書人清早就在此等了,紛紛湧上來。

說起這石頭記,可謂已成了現象級的作品,大家口耳相傳,到處都是議論此書的人,或是評價書中人物,或是對書中的某些情節進行爭議,這就導致,若是其他沒看書的讀書人,就很難插進話去。

正因為如此,許多讀書人四處在求購,甚至夜半三更起來,在學而館徘徊不去。

趙能看著此情此景,心情是越發的好,對湧進來的讀書人紛紛見禮。

而陳凱之則是徐步而來,趙能還以為這也是個買書的讀書人,朝他頷首,正待要作揖。

陳凱之溫潤如玉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這裏的東家,不知何在?”

趙能楞了一下,便道:“不知何事?”

陳凱之道:“鄙人陳凱之,特來請教。”

呼……

陳凱之!

這一次是見到了活人了。

趙能呆了很久,不由看了看左右,最終堆笑道:“陳子先生,裏面請。”

這裏不方便說話,趙能引著陳凱之到了後院的花廳,命人斟茶,客氣地道:“不知陳子先生有何見教?”

陳凱之徐徐地吃了茶,才漫不經心地擡眸起來:“石頭記這部書乃是學生所有,學而館未經學生的首肯,竟是貿然進行兜售,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吧。”

原來是興師問罪來的。

其實這時代,也沒有什麽版權的概念,理論上,趙能是可以將陳凱之打發走的,可真算起來,陳凱之其實是他的搖錢樹啊,他哪裏會這般糊塗?

於是他忙堆笑道:“其實鄙人早想尋陳子先生了,為的就是洽商此事,陳子先生需要多少銀子潤筆,請報個數吧。一百兩還是三百兩?”

三百兩?

陳凱之覺得這趙能簡直是瘋了,拿這點錢,是打發叫花子呢。

陳凱之搖搖頭道:“不,這潤筆費,我沒有半點興趣,學生所要的,是學而館。”

趙能一呆,以為陳凱之是跟他開玩笑呢,可看陳凱之一臉正色,便明白陳凱之是認真的。

隨即,他覺得好笑!

這個陳凱之是瘋了嗎,學而館現在是下金蛋的母雞,怎麽可能給你?

趙能微微含笑搖頭道:“這……鄙人並不打算賣了學兒館,還請恕罪。”

陳凱之奇怪地看著他:“誰說我要買了,我說的是送。”

送?

趙能不禁失笑了,這也太天方夜譚了。

趙能頗為調侃地道:“鄙人也不打算送。”

陳凱之嘆口氣道:“先生會送的。”

趙能氣極反笑:“敢問陳子先生,憑什麽認為鄙人會送?”

陳凱之道:“因為鄙人手裏,有石頭記後四十章回的稿子。”

趙能呆了一下。

陳凱之這一次卻是笑吟吟地看著趙能:“學而館,從前的生意倒還過的去,可是呢,憑借的卻全是石頭記,現在市井裏,到處都是等後事如何的消息,若在這個時候,學生將這後四十章回的稿子送去隔壁的書館,敢問先生,學而館的現狀會如何?”

趙能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突然發現,自己已被陳凱之深深的威脅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學而館從前只是尋常的學館,現在卻因為這石頭記而崛起。

書的銷量,翻了十倍乃至百倍不止。

趙能還想著規劃自己的完美藍圖,當陳凱之拋出他的殺手鐧時,他終是意識到,原先的美夢,都化作了泡影。

這世上,學館既是書鋪,書鋪是不值錢的,而真正的利器卻是書中的內容。

一旦陳凱之將後四十回的書稿直接丟給了別人,這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呢?

不可想象。

一旦讓別人捷足先登,就沒有人再記得學而館了。

趙能趁著這一次機會,得了一筆不菲的財富,卻知道如今,他已不可能再大發其財了。

別人先拿到了文稿,勢必會先印刷,然後一次性兜售出去,這時代沒有版權概念,即便自己跑去跟風,也已遲了。

屆時,學而館,將直接被打回了原型!

想明白了這裏頭的關節,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隨即看了陳凱之一眼,便道:“陳子先生,未免過於苛刻。”

石頭記的前數十回,已讓趙能嘗到了甜頭,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文館,如今聲名鵲起。

陳凱之也懶得和他計較,正色道:“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嘛,這學而館自此之後,我凈得八成之利,餘下兩成,都留給你,而你為我代為經營,我現在給你文稿,你立即開始著手印刷,而且從此之後,若是再有什麽文章和話本,這文館既是我陳凱之的,自然都在這裏印刷。另一條路,是我聯絡其他文館,想必會有不少人願意同意我的條件,除此之外,你未經我的同意,印刷石頭記,從中牟取了暴利,我絕不會和你幹休。”

第似苛刻,可是細細地衡量,卻又很有誘惑。

雖然只餘了兩成利給趙能,可不但是石頭記的後四十回,便是以後的文章或是話本,都由學而館率先印刷。

這是什麽?這就是商機啊!

單憑一部石頭記,陳凱之已是如日中天,以後他再有什麽文章、話本,只要掛出招牌去,何愁沒有巨大的銷量?

一旦雙方合作,那便是共贏,即便趙能只是兩成利,可假以時日,趙能從中牟取的巨大的好處也絕不會少。

而第二條路就是威脅了,陳凱之與其他人合作,學而館現在的優勢必是蕩然無存,眼下的暢銷,不過是一場泡影,自然,陳凱之不肯幹休,也是一個麻煩,這個畢竟是文章入了地榜之人,還是衍聖公府的子爵,道理也占在他那邊,一旦他要繼續深究,將來可能會是不小的麻煩。

再三衡量,趙能感覺自己已沒有退路了。

他想了想,卻是咬牙道:“我要四成。”

陳凱之心裏想笑,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你也不想想我上輩子是幹什麽的,殺價殺到了我的頭上?

陳凱之面上紋絲不動:“兩成!”

趙能心裏一沈,他見陳凱之年輕,原以為陳凱之會妥協,誰曉得陳凱之波瀾不驚,不肯作絲毫的讓步。

只是須臾,他隨即一笑道:“也罷,無論如何,能與陳子先生相交,實是鄙人莫大榮幸,不如這樣,你我各退一步,鄙人占三成,其他七成,鄙人拱手相送,如何?”

這等商賈,都是巧言令色的人,將來這學而館還要請他經營,所以決不可給他任何癡心妄想,以及任何耍小手段的空間。陳凱之呷了口茶,卻是輕描淡寫地道:“兩成!”

趙能心裏已是七竅生煙,此人不開竅啊,他一再退步,好話醜話都說盡了,可這人卻完全不肯松口。

他深深地意識到陳凱之是個很棘手的人,幹笑道:“陳子先生,鄙人已經做出了極大的讓步……”

啪!

陳凱之從袖中已是取出一份契約,直接摔在了案上,道:“文契,我已寫好了,就是兩成,你若是簽字畫押,自此之後,你我便通力合作,若是不肯,我現在就去找別人。”

有時候,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雷厲風行!

趙能臉色一變,他擡眸,看向陳凱之的眼神,這眼神,仿佛是將自己當做案板上的魚肉一般,絲毫不給自己任何議價的空間。

趙能猶豫片刻,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家夥是半點也不好糊弄的,連文契都已準備好了,想來……是志在必得啊!

頓了一下,他終於咬了咬牙道:“好。”

他已沒有選擇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爽快一些吧!

卷起袖子,簽字畫押之後,他的心不禁還是有些遺憾,經營了這麽多年的學而館,誰料最終卻徹底送給了別人,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這學而館在未來會有壯大十倍的可能。

他心裏郁郁,朝陳凱之作揖:“陳子先生,不妨留下來,你我小酌一杯,無論如何,將來學而館還需仰仗陳子先生才是。”

陳凱之將文契收了,從袖裏抽出後四十回的石頭記,放在了案頭上,搖搖頭道:“今日只怕是不得閑的,你的美意,我心領了,這後四十回,你先掛出牌去,自現在開始,拼命的印刷,等醞釀得差不多了,再一次性的兜售出去,不要給其他的文館任何機會。以後若還有什麽文章,我自會派人送來,噢,還有,過一些日子,我會調個人來這學館,給我負責賬務的事,有閑,我請你喝茶吧,再會。”

陳凱之朝他一笑,長身作揖,徐步便走。

趙能剛才還以為讓出了學而館的八成而心情煩憂,可現在,眼睛只直勾勾地看著那後四十回的文稿,像是挪不動步了,甚至連陳凱之走了也沒有顧上。

而陳凱之快步出了學而文館,文館的事,已經敲定了,算下來,自己沒有吃虧,當然,眼下顯然還有一個巨大的麻煩。

陳凱之走在人群接踵的街道,現在的他,正是站在了風口上,可卻是氣定神閑,仿佛是一頭等待著獵物的孤狼,此刻等待著時機,伺機而動。

他尋了人一路打聽,方才到了一處精舍,內城裏頭,能有這樣幽靜別致的所在,實是罕見。

那李文彬,就住在這裏。

陳凱之上前拍了門,一個門房來開了門,陳凱之取出名帖:“不知李子先生可在?學生想來拜訪。”

門房接過了名帖,遲疑道:“我家老爺去上值了。”

“噢。”陳凱之一臉遺憾地道:“那麽遲兩日再來拜訪吧。”

說著,便徐徐消失在了人海。

門房又看了名帖,覺得古怪,等到了傍晚,李文彬下值回來,門房將名帖遞給他,李文彬看了名帖,不禁喜上眉梢。

陳凱之這時候來拜訪,是想要服軟嗎?

是啊,此人聰明得很,一定知道在這背後,是自己在整他。想必這個時候,是感覺到不對勁了,想來自己這裏討饒的吧。

討饒?

得罪了我李文彬,你還想討饒?

李文彬冷冷地吩咐道:“往後此人再來,不必理會。”

他心裏獰然,今日就讓你知道怎麽死。

他進了廳堂,卻有主事來道:“老爺,曲阜有書信來。”

“取來我看看。”李文彬打開了書信,一看之下,大喜過望起來。

陳凱之的書,已經送交文令館了。

歷來送去文令館的書或者是文章,幾乎已經形同於禁書了。

這麽看來,算是大勢已定了啊!

曲阜。

後四十回已飛馬送至。

為了對這篇石頭記進行批判,文令府的三個學令已是費了不少的心思。

尤其是顏正,這半月以來,他都不曾睡過好覺。

他逐字逐句地摘抄出裏頭各種犯禁之處,竟發現,裏頭的汙點可謂是多不勝數。

眼看著這最後的工作就要完成。

最後的四十回送到了案頭上的時候,他松了口氣,因為前頭的八十回,就足以定讞,至於這後四十回,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當然,讀了這麽多日子的石頭記,顏正這些日子竟滿腦子都是那石頭記裏的各種人物,賈寶玉、林黛玉、賈寶釵……

他心裏不禁驚呼,此書真是厲害,竟有如此誘惑力,自己尚不能自持,何況是尋常的讀書人?

只是在他看來,一部書寫的再好,而一旦有誨yin誨盜的疏漏,反而更加害人,因為尋常的書,若是大家沒興趣,就算是裏頭再如何壞人心術,也沒幾人去看,可似這樣的書,一旦快速傳播,會誤了多少人?

顏正板著臉,取了後四十回的稿子,這稿子,依舊還是學而館印刷,第一版出來之後,就被人用百裏加急的快馬火速送來了。

如今衍聖公催促得急,所以顏正必須盡快定讞,不可再耽誤了。

他開始認真地讀起了後四十回。

只是這一讀……

心態竟一下子不同了,甚至有點些奇妙的感覺。

前後的文風,相較起來是差不多的。

可是……

賈寶玉竟是前去科舉,中了狀元?

賈家原本是預料中的敗落,甚至顏正隱隱感覺到賈家最後的結局,勢必是家破人亡!可是……

現在竟開始有了家道中興的跡象?

賈寶玉與薛寶釵成了婚?

呼……

不對勁……不對勁……

顏正豁然而起,臉色驟變。

後四十回,文風之正,竟是超乎他的想象。

甚至可以說,更像是……像是一次對前八十回的大修補。

想到這裏,顏正忙道:“來。”

一個來字,請了兩個學令來,大家見了禮,顏正古怪地看著他們道:“我等前功盡棄了!”

“顏公,前功盡棄?不知這是怎麽回事?”

顏正呼了口氣,才道:“前八十回,議定了什麽罪責。”

一個學令慨然道:“其一:奢靡無度……”

儒家從儉。

這一直都是歷代先賢所提倡的,其實這並沒有一丁點的錯。

雖然絕大多數人都奢侈無比,可你要奢侈,躲在家裏,隨你如何。甚至許多儒者,本就是巨富,奢侈無度,仆從如雲。

可在書中,卻是決不可如此倡導。

在書裏,那大觀園真是奢侈到了極致,還有那賈寶玉錦衣玉食,雖是寫出了那種豪門的尊貴,卻也成了罪狀之一。

此時,顏正搖搖頭道:“不可,將這一條略去。”

那學令呆了呆道:“顏公,這是何故?”

顏正苦笑,何故?哎……他也不想的啊,畢竟為了對此書進行批判,他不知耗費了多少心機。

顏正搖頭道:“後四十回中,賈寶玉出家了。”

呼……

出家,這是因果之說,而為何要出家呢?不正是因為前半生過於奢靡,最終反而看透了人世嗎?

這哪裏是倡導奢靡,反而更像是在宣導,奢靡是沒有好下場的。

學令的心在淌血,為了對書進行批判,可沒少花心思啊,好不容易列出了這麽多罪狀,說刪就刪?他很不甘心地道:“還有,這其二,是對君王,多有腹誹。”

君君臣臣,這也是儒家的天條,可在書中,書中極隱晦提到了天恩的刻薄,誠如後世所言,這是一部試圖想要揭破封建禮教吃人的書。

雖然這裏頭,什麽都沒有道破,可這書中裏裏外外,所透露出來的滿腹委屈,誰看不到呢?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看了此書的人,難免會引發遐想。

顏正卻是苦笑道:“你還記得那個賈蘭嗎?”

“怎麽,賈蘭?此人……”

還不等這學令說下去,顏正便道:“吾此前就對此人頗為欣賞,他是肯用功讀書的人,因是庶子,卻極是知書達理,對賈寶玉甚為恭謹,雖受人冷落,見了賈寶玉,禮數歷來周全。他的學問,本在賈寶玉之上,可是卻孜孜不倦地向賈寶玉求教。”

顏正嘆道:“三人行、必有吾師;這賈蘭與賈寶玉截然不同,在這後四十回,竟也中舉了。而且皇家似有念賈家舊恩,賈家又因這賈蘭這樣的俊傑,隱隱有中興的跡象。”

其實看了前八十回,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石頭記的結尾,勢必是極為悲慘的,所要描述的,勢必是天家的涼薄,可誰料竟是峰回路轉,轉圜的卻也不算生硬。

顏正瞇著眼繼續道:“賈寶玉出家,豈不是教化了天下人,讀書人當像賈蘭這般,知書達理,不恥下問,刻苦用功,一招金榜題名嗎?”

學令詫異道:“後頭竟是如此?”

顏正瞇著眼,卻滿是感慨,翻出了後四十回的稿子,截出一句話:“你看這裏寫著什麽。”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念出這一句,學令猛地身軀一顫,滿是震撼。

這句話,理應不是出在石頭記裏,卻是陳凱之在賈蘭中試之後,特意寫的一句旁白。這一句話,在書中並沒有顯得突兀。

這本是上一世,宋朝天子的名句,在這個時代,卻是沒有的。

學令之所以震撼,在於他突然發現,此前的對於這部石頭記的所有批判,竟全數的落空了。

顏正面上,至今還在震撼,嘆息道:“憑此一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再到賈蘭中試,家道隱有振興之兆,便可看出皇恩浩蕩,對於讀書人的禮遇,賈家本是合該衰亡的,誰料卻因為如此……這樣看來,諸公,此前所說的種種,包括了這賈寶玉的出家,在吾看來,這哪裏是誨yin誨盜,這分明是宣教啊。”

學令呆住了。

“若真如公之所言,陳凱之寫此書,實乃是為了教化?”

“應當是如此。”顏正苦笑著繼續道:“書中的構思,可謂是巧妙,這陳凱之,還真是絕頂聰明之人,他要教化世人,卻並不刻板,其中隱含的訊息之大,真是教人罕見,還有那薛蟠,你可有印象,此人在開頭號稱呆霸王,是何其可惡之人,因受溺愛,終日鬥雞走馬,游山玩水,雖上過學,卻不過略認得幾個字,後來他惹上了官司,被放了出來之後,卻也開始向善了。”

“這才是真正的宣教啊。”顏正嘆了口氣,又接著道:“若只是一味的宣教,現在的讀書人,又有幾個有興致聽?可這般構思精妙的,卻用此等結局,不就更使人銘記在心嗎?”

“還有這其中的詩詞,你可看了嗎?”

“看了。不過,學下此前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起初畢竟以為是禁書,對這些詩詞,多是不屑於顧。”

“再看看,現在看來,此書之妙,實已令吾瞠目結舌了。”

那此前的判詞,還在顏正的案頭上,顏正只瞥了一眼,那是他足足花了大半個月,苦心對石頭記的批判,列舉的無數罪狀,現在……盡都成了故紙一堆了。

此時,顏正輕描淡寫地將一沓判詞撿起,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判稿俱都丟進了腳下的炭盆,判稿頓時卷起了焰火,這焰火升騰而起,冒出烈焰,隨即化為了灰燼。

顏正再沒有去看判詞一眼,而是跪坐下,此時,他只想將此書再好好的從頭讀一遍。

因為現在書已完稿,所以讀起來,卻是痛快得多了。

從前是為了批判而批判,所以大多數心思都沒放在書裏,而是逐字逐句的尋找書中的破綻和禁語。可是現在……顏正是真正將這當做一部書來讀。

書中的大多數內容,他都了然於胸,可現在換了一個心態去看,顏正更覺得震撼。

讀第一遍的時候,可能只看到了故事。

第二遍,卻發現其中隱藏了一些不經意的細節和伏筆。

到了第三遍、第四遍……

顏正通宵一宿未睡,整個人卻精神無比。

腦裏不由自主地浮出了兩個字,奇書。

這是奇書啊。

讀到了第四遍,他才發現其中有不少作者隱含的信息,使他意識到,這部書的神奇。裏頭的每一個人物,乃至於每一句話,似乎都隱藏著許多的訊息。

自然,前八十回,他雖覺得巧妙和震撼,而後四十回,顏正卻讀得很舒服,這個結局,對他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尤其是賈蘭中試時,他再看到那一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心裏便忍不住的震撼。

唯有讀書高,唯有讀書高……

他口裏喃喃念著,猛地拉來一張紙,提筆將此句記下,一千個人的眼裏就有一千種哈姆雷特,而這部石頭記,在顏正眼裏,他最欣賞的人,不是什麽賈寶玉,也不是什麽林黛玉,更非是薛寶釵,他仿佛看出了作者的用心,在這奢侈無度的大家族裏,隱藏著一個平時無法讓人關註的賈蘭。

而這賈蘭的身世、命運,與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連接起來,令他拍案叫絕。

單憑這一句話,顏正就恨不得,天下的讀書人都好生地看看這部書。

終於,晨鐘響起了。

而此時,顏正方才恍然,與此同時,兩個宗令已興高采烈地來了,他們竟也是一宿未睡。

“此奇書也。”

“是誰,是誰要將其列為禁書?此書刊行天下,於禮教無礙。”

顏正抖擻起精神,冷冷一笑道:“若非細細品讀,吾竟差些錯信了,吾這就去見衍聖公,具實稟奏。”

說罷,他匆匆動身,快步至衍聖公府而去。

而這個時候,衍聖公府的祭祀已經結束了,如往常一樣,衍聖公要在杏壇裏召集諸公議事。

顏正乃是文成公,不過近來事務繁忙,已經許多日沒有來杏壇了。

待到了杏壇,與衍聖公和其他諸公見禮之後,顏正在文正公之下跪坐,他在七大公之中,排行第三,地位在文正公和文忠公之下。

衍聖公對於顏正的拖沓,顯然是很不滿意的,讓你盡速寫好判詞,對石頭記進行批駁,可竟是耽誤了這麽多日子,至今也沒有音訊。

對於這部書,衍聖公顯得極為厭惡,他已反覆看過前頭的八十多回數遍,越看,越是憂心忡忡。

學裏的學爵,竟寫出這樣大逆不道的書,這對衍聖公府的影響,何其大也。

他的心情不是很好,瞥了顏正一眼,便直接道:“判詞,可準備好了嗎?”

“已寫好了。”顏正朝衍聖公行了個禮,從袖中取出了一封紅本,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衍聖公面前。

衍聖公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些,頷首道:“有勞,那麽就來看一看吧。”

抱歉,這幾章比較難寫,今天相應稍晚些!

衍聖公已取了判文。

將其揭開,本以為裏頭必定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畢竟文令館花費了這麽多時日,想來應該是成果豐厚。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卻見這判文,竟只有寥寥一句話。

這使衍聖公不禁面色一滯,心裏便不由惱怒起來。

花費了這麽多日子,就只有這個,這不是敷衍嗎?

心裏雖有不喜,卻還是耐著性子看那行字,開口徐徐念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隨即,他身軀一震。

這是一句看上去很普通的話,卻是直擊人心。

仿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猛地一道霹靂,電閃雷鳴,既使人震撼,又仿佛一下子照亮了衍聖公的心。

妙!

這是衍聖公第一個反應!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可謂是說出了衍聖公最想說的話,也說出了天下士子最想說的話。

所有行業都是低賤的,只有讀書入仕才是正途。

這不正是衍聖公府所提倡的嗎?

只是可惜,這麽多年以來,衍聖公府都不曾有這般振聾發聵的話來詮釋自己的優越,而這一句話……實是妙不可言,簡直是將他的心聲表現得淋漓盡致。

“汝寫的?”衍聖公側眸,看向文成公顏正。

顏正別有深意地看了衍聖公一眼,才道:“石頭記中所記。”

“石頭記……”衍聖公不禁露出錯愕之色。

是那本自己想要禁之而後快的石頭記?

那本令自己寢食難安的石頭記?

他不由皺眉,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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