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3章 鬼吐水

關燈
這黃冊卷上前後幾人記錄者的字跡相同,是同一小吏,這點瞧不出什麽錯漏。造一卷黃冊,往往一圖之內只取一家紙坊的紙。薛煊瞧了這紙漿厚度及新舊,也並無造過假的痕跡。至於墨色深淺、魚鱗冊的畫技畫法,都一時尋不出錯漏。

可是這絕不應該是薛煊知道的華光寺方丈慧椿的黃冊。

天色漸晚,黃冊庫禁火不點燈,其他人的卷薛煊只好次日再看。

他與周澄一道駕船過湖出庫回了客棧。

客棧裏依舊只有他們住宿,這生意冷清卻仍舊存著客棧,倒也奇怪。按說有良田的農戶,又沒有什麽天災動亂,因何墮為商戶。而且寧願在這等不繁華的地界做這有一搭沒一搭的生意。

見薛煊、周澄二人進來,掌櫃忙沖進大堂,將在玩耍的小兒抱住了回櫃臺,生怕惹得薛煊不快。那小兒倒也乖巧,明明玩的正開心,被打斷了反而一聲埋怨也無,甜聲問候道:“貴人好。”

薛煊點頭,正欲與周澄一道回房,聽得跑堂罵罵咧咧的朝客棧走,道:“這鬼吐水誰攤上都犯晦氣。劉家做的好芽糖,就因著在那鬼吐水旁,三天有兩天瞎冒水,哪兒有客來。世代的買賣,如今也搬了。”

跑堂在客棧外脫了泥濘雨靴換幹凈鞋子,又忙著收傘,沒瞧見薛煊同周澄二人,仍說道:“叫我一通好找,總算是找著了。小孩子家的,都愛這個。難得近日裏發財,叫小寶吃個夠。”

跑堂說著進來了,滿面笑容,手上舉著好大芽糖。這芽糖金橙橙的又通透,足有笏板大小,用一根細簽子厚厚裹著。這時候他才見了薛煊同周澄,連忙哈腰問好。

薛煊道:“何為鬼吐水?”

跑堂的局促,道:“都是小的瞎說。有幾塊收成不好,成日遭澇災的田地。小的氣憤不過,取得歪號叫鬼吐水。”

秋末冬初,石城雖有雨,雖與金陵城風物不同,可不該這般多雨——自他們來便少見晴日。若是單單有雨也就罷了,竟有田地因此而受澇災,到了水已經滿地、浸透不入反而受災的地步。

破天荒的,周澄開口認真問道:“有幾塊田地,都在何地,是何形容,請你詳細說說。”

見貴客有興趣,掌櫃的使個眼色,跑堂連忙將芽糖遞與小寶,沏了壺最好茶水,請薛煊同周澄坐,要同他們詳細說說。

原來石城多農戶,農戶又最期盼風調雨順。近百年來石城向來旱澇保收,因而此地一向富裕。民間都說有神靈保佑,築殿祭祀,祈雨供奉。可是自宏武初年以來,約莫正是修建黃冊庫之後,漸漸地風水變了。

石城變得一年到頭都多雨,起初還有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像是老天爺發怒。近些年風雖沒了,總是連綿雨不斷。城中總有那麽幾塊田地,受澇災格外嚴重。起初田地只是減產,後來種什麽都不活。這些農戶便只好棄了地,另尋其他營生。掌櫃同跑堂均是如此。不過話說也奇怪,明明都在石城這一帶,隔出兩三裏來,別人家的田都還是好好地,卻只有那麽幾塊田不好。

跑堂愁眉苦臉道:“貴客您說說,這不是晦氣是什麽。商戶子不得考科舉,若不是受累無法過活,誰願棄了田。小寶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又是大家眼瞧著的聰明。若非如此,一早就進學堂了。”

多雨有異,成災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異。

周澄道:“能否帶我去田邊?”

跑堂的自不會拒絕,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只是道路泥濘臟汙難行,這位貴客……”

本就是雨天瞧不清楚,又是晚間,更是辨不清。薛煊嫌惡瞧了瞧客棧外不停歇的冷雨,知道事涉百姓疾苦、或有妖異,周同塵必然不肯不去。他心道,瞧在你這些天相幫份上。便也拿起傘來,與周澄同去了。

石城外共九塊受災田地。跑堂先引他們到了最近一處。

從田間小路到田內,積水越來越多。而農田灌肥臟汙,瞧上去便實在叫人嫌棄。薛煊只提著燈撐著傘站在一塊十足大的巨石處,一步不肯多走。

周澄則同跑堂進了田,見田地積水,薄薄一層。用手輕觸,異常陰寒。兩人又往相隔不遠的農田走去,見雖有水,卻並不多,遠不到受災的地步。相隔數十步罷了,卻截然不同景象,真正奇怪。

周澄一身白衣,立在田間小徑處,靴子上凈是泥濘。她卻仿佛瞧不見周邊風雨臟汙,只是定定望著那處農田。隨後,她如存思般,記憶下農田及周邊的方位形狀。便又同跑堂去了另外一處。

第二處同第一處農田雖然周邊不同,多了草垛水井等物事,卻也是積了薄薄陰寒的水,走近了便覺著寒氣逼人。那水仿佛不僅僅是積水,瞧得久了,周澄覺得田地之水仿若活水,像是一點點往外冒的。只是因冒的極為緩慢無力,因而不怎麽明顯。

還要去第三處,跑堂見薛煊遠遠站著,又見周澄隨和有禮,大著膽子悄聲商量道:“這位貴客,三更末了。這鬼吐水它也不跑,能否明日再來?”

田地之間相隔甚遠,跑堂跑了一日又來一夜,實在支撐不住,只覺得就算是在鬼吐水裏,也能睡得過去的。

周澄恍然,道:“我考慮不周,勞煩了。”便隨跑堂一道回了客棧,難得薛煊卻沒吭聲。

回了房,周澄點了燈,取了做功課的紙筆,將方才所見的田地圖一一畫出,如存想般坐著不動只是看那圖。瞧了許久,又回想方才情景,一時間實在瞧不出緣由。

瞧不出便瞧不出,周澄收攏好田地圖,開始做今日晚課。她提起筆來,將《道說志林全篇》一一默寫。全篇數千字,待她默完已不知其時何時。

次日薛煊敲門沒應答,徑直推開門進了房內。他見周澄手中仍握著筆,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覺察到有人入內,周澄醒轉。薛煊提了她所默的《道說志林全篇》,在窗邊筆直站著邊看邊等候。周同塵的字稚樸,算不上好字,入不得薛煊眼。卻整齊清楚,紙面也幹凈。所默寫的內容裏,也凈是玄奧道家經文典籍。難為周同塵記誦下如此之多,且還能用得上。

薛煊正看到“洞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了一心而通萬法,則萬法無不具於一心;返萬法而照一心,則一心無不定於萬法”。周澄收拾了當,道:“走罷。”

收拾的這麽快!薛煊道:“好。”她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描抹半日方可的小娘子。

往窗外瞧瞧,周同塵的窗正對著那日客棧後頭所見的,及膝高的古怪小殿。難得的晴天,日頭照著和煦,薛煊心情也大好。他將周澄默寫的紙張揉了成團,舉手扔去,正中寶殿殿頂。紙團咕嚕嚕滾落到殿旁水坑裏,軟趴趴的濡濕了。

薛煊勾唇笑,同周澄一道過湖入庫。

湖水澄澈,日光下更顯剔透。進了庫房內,嗅著熟悉的辛辣香氣。薛煊按著華光寺慧椿外其他僧人度牒,一一對比找尋黃冊。這些黃冊呈現的無一例外,均是“可信的無異常”。雖也有作奸犯科者,但眾僧全是良民更會讓人起疑。反倒是這樣的有良民有刁民,才更顯得真實。

薛煊心知,每年的黃冊入庫時,聖上會欽點國子監監生對比核驗。又令開國之大軍入田地民間抽查驗證,如有謊報造假,嚴懲不貸。因而庫房內黃冊可信度非常之高。

在可信度如此之高的黃冊卷裏,慧椿等華光寺僧人全部黃冊竟無一人有虛假痕跡,自然地仿佛是本來便如此一般。如若這是人為,在入庫之前弄虛作假,可稱手段滔天,足以與宏武朝相抗衡。如若是在入庫之後有假,還作的全然無一絲痕跡,那麽……

薛煊望向庫房外開闊的晾曬平臺。

久不逢晴日,黃冊最怕陰沈遇潮。因此今日楊繼聖同屬下官員一同在晾曬臺外支起鐵棍晾曬黃冊。

薛煊信步走至晾曬臺上,走至離他所在庫房最近的墩子處。

黃冊庫聘請的晾曬匠人正嫻熟又小心翼翼的展開黃冊,按照“府縣鄉都圖”的排序,將黃冊一一搭到鐵棍上。曹全離這處最近,偶爾也幫把手。他見了薛煊出來,連忙上前行禮。

薛煊點點頭,笑道:“晾曬上頗通。”

曹全是翰林院編修,正正經經有品級的朝廷命官。雖然是在黃冊庫,而黃冊庫向來不是豐厚的衙門,可論理曹全不該做此事,也不會如此熟悉。因每樁事都有經辦的款項,晾曬、補休黃冊,翻修、增建庫房,乃至官員飲食、擺渡船夫,都有所出。

而在曹全看來,薛煊雖稱得上官高權重,但還對楊繼聖禮敬。全然不似傳聞。

他見薛煊對楊繼聖禮敬,便對薛煊也有親近之意。

因為曹全跟隨楊繼聖多年,與楊繼聖感情頗深,也頗敬重他為人。黃冊庫這七人,同楊繼聖在這冷衙門裏一待數年,仕途上沒有晉升,薪酬上全然不豐厚。若不是心中有“黃冊,一國之根本”的堅守,換了宏武朝官場的任何一人,誰能做得到?

他們與楊繼聖既是上峰與下屬,也是志同道合有同樣信仰,肯受清貧、守艱苦的友人。

曹全笑著坦言道:“薛大人見笑了,往年黃冊庫艱難,這些事情上都是我們親自動手,忙的焦頭爛額,因而熟悉。這一兩年來各部給銀爽快,黃冊庫有餘銀雇人,這才不需我們打理了。不過搭把手還是做得到的。”

黃冊庫一應費用款項,並未如同其他部般專門立項,而是分別由各部供給。

聽了此言,薛煊即刻覺著有些不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