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仿佛燃燒著炙熱的火焰，又似漩渦一般吸引人墜入其中。

一室暖色的燈光下，那雙眼底的情緒是如此的濃烈和分明，滿滿的都是痛楚，還有脆弱。

脆弱？

簡的心弦微微一緊。

什麽時候，這個遇事沈穩、性格堅忍的男人也有這樣的情緒了……

“簡……”

卡萊爾目光灼灼，嗓音暗啞，修長微涼的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的臉，一下又一下，細細地描繪她的眉、眼、鼻、唇……

他的動作十分小心翼翼，仿佛手下的這張容顏、這個人是他的世界裏最珍貴的東西，神色認真到近乎虔誠。

“你……”簡的喉頭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想做什麽？”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面色雖然同往常一樣波瀾不驚，但心底卻生出了一絲細微的緊張。

聞言，卡萊爾的動作微頓，隨後將指尖從她的唇畔移開，轉到她的臉頰上，眷戀地摩挲。

須臾，又是一聲喟嘆從他的口中溢出。

“簡……我不開心。”

誒？

“我不開心，很不開心……那個銀劍士可以和你那麽親近，我卻只能遠遠地看著你……我不喜歡別的男人靠近你……”

此時的卡萊爾就像一個得不到糖吃的大男孩，一遍又一遍地發洩著內心的不滿。

“……也許我已經失去了資格，”他忽然苦澀一笑，“可我還是忍不住……嫉妒。”

“我愛你，簡。”

有風從門外飄進來，將他的話一字不落地送入她的耳際。

他定定地凝視她，眼底的情意猶如細密的絲線一般將她緊緊纏繞。

血紅色的雙眸倏地睜大！

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從來沒有說過……

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起來，強烈的震動好似洶湧的浪濤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胸口。

即使在與他形影不離的那段遙遠的時光裏，他也沒有對她說過這三個字，但他的行動、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證明他那時的心意。

而現在，在她早已決定放棄他的當下，他卻告訴她——他依然愛著她。

簡的眸中先是閃過一絲動容，隨後漸漸地湧起一抹淡淡的悲淒之色。

他愛她……是的，她想這句話是出於真心的，自重逢以來，他對她的態度、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她不是沒有心的，可是……

“那麽埃斯梅呢？”她忍不住沖口而出，帶著一絲不顧一切的決絕。

這是始終橫亙在她心頭的一根刺，輕輕一碰就是一股鉆心的疼。本打算交由時間慢慢地融化這根刺，不過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幹脆把所有的問題都攤開吧，哪怕最後的結果會讓自己遍體鱗傷……

卡萊爾皺眉，不解道：“埃斯梅？”

這和埃斯梅有什麽關系？

“是，”她牢牢地鎖住他的雙眼，“她在你的心裏占據了什麽位置？”

一個人的心裏並非只能裝下一人，他愛著她，也許也同樣愛著埃斯梅，甚至埃斯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能比她更重，因為認真算起來，她和他不過只認識了幾個月而已，而他和埃斯梅卻一起生活了幾十年。

幾個月的感情，如何敵得過數十年來的朝夕相對？

而她……一直是一個自私的人，如果不能得到全部，寧可什麽也不要。對待感情，尤為如此。

“簡，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簡的問題猶如一道靈光閃過他的腦海間，卡萊爾感到自己終於捕捉到了什麽，很重要很關鍵的一點……

為什麽簡回來後對他這樣冷漠，為什麽她總是千方百計地從他身邊逃離……

“我和埃斯梅……”

“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一瞬間的恍然大悟。

卡萊爾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心驚肉跳，如果他今天沒有采取主動攻勢逼簡說出這番話，恐怕他將永遠被蒙在鼓裏，稀裏糊塗地失去唯一心愛的人。

他一直以為，簡之所以疏離他是因為恨他沒有遵守“努力想起她”的承諾，這也是他極為悔恨、並且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一點。

沒想到，令他們關系的僵化的原因竟是這樣一個誤會！

“不，她不是。”他緩下神色，澄澈的目光猶如灑滿陽光的海面，溫柔滿溢，“我認定的伴侶從來只有一個。”

簡有些恍惚地仰著臉同他對視，那雙蜜色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個完整的她，只有她。

心口仿佛又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她別過臉，盡量維持平靜的嗓音：“可你的鄰居們都這樣說。”

卡萊爾微訝，隨後，一抹笑容漸漸地在唇邊化開，眉眼之間滿是喜色，“簡，你一直都在關註我的消息。”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簡抿抿嘴角，不語。

卡萊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神態愛戀地撫摸著她的長發，感到指尖的發絲如泉水一般沁涼順滑。

“他們一直對我和埃斯梅的關系有所誤解，”他解釋道，“其實，埃斯梅只是我的家人，就像愛德華、愛麗絲那樣的家人。但我不知道為什麽，認識我們的人好像總是喜歡把我們湊成一對……”說到這兒，他的臉上劃過一抹無奈之色。

那是因為你們看上去很般配，而且任誰都能看出她對你的感情。

簡在心裏回答，回頭重新對上他的視線，在那雙蜜蠟般溫潤的眸中，她找到了她要的答案。

“可你也沒有解釋。”她說，語氣之中藏著淡淡的失望。

卡萊爾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曾經解釋過，在最開始的時候，但是，你知道的，人有的時候會很固執，特別是在某些事情上，他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不是當事人的解釋。當他們認定了某個所謂的‘事實’以後，當事人的解釋在他們看來就變成了掩飾。而且……血族要融入人類的世界，需要一個合理的身份。他們的這種誤解倒是讓我們這個族群看上去更符合一個正常的人類家庭，所以……”

“所以你們便將錯就錯。”她接過話頭，嗓音聽不出喜怒。

“對不起，”卡萊爾停下撫摸她頭發的動作，歉然道，“那時，我沒有……想起你。但是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會向所有人解釋，你才是——”

“卡萊爾，”她倏地打斷他的話，“不要這麽快就下結論。”

“簡？”卡萊爾不解地皺眉，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你了解我嗎？了解現在的我嗎？你愛的人是現在的我還是記憶中的我？”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時間可以從頭到腳地改變一個人，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在沃爾圖裏的那三百年中，我可以毫不眨眼地對任何一個反抗我的對象施展精神折磨、甚至奪去他們的生命。我的雙手沾滿了罪孽，你確定你愛的真的是這樣的我嗎？”

她看似平靜地說著，可是心臟裏卻仿佛有涓涓的血液流出。

“做那些事情的時候，你快樂嗎？”卡萊爾沈默了一會兒，突然說。

誒？

長睫輕輕一顫，她試圖在那雙蜜色的眸中找到哪怕只有一絲厭惡的痕跡，可是，她看見的好像是……

“你不快樂，簡。”他替她回答，如此堅定不移，蜜色的眸中滿是疼惜，“你不喜歡做那樣的事，我在你的眼裏看到的只有厭倦和疲憊。”

“我愛的人不需要有多麽善良，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冷情的姑娘，很少有人能夠走進你的內心，可是一旦被你放在了心上，你就會毫無保留地對他們好。”

“我愛你，無論是從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在我看來都是同一個你。”

眼角忽然有些幹澀。

“那個咬了我的流浪血族的愛人是卡斯特爾家族的一員，”她輕聲說，“法國的卡斯特爾家族，十九世紀末的時候因為收養了一個不死的孩子而被沃爾圖裏滅族，當時，是我親手把那個孩子丟進了火堆裏。”

卡萊爾的瞳孔微微一縮。

簡突然笑了起來，“看，我做了那麽多壞事，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遭到報應，你——”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卡萊爾突然俯身抱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嵌入他的身體裏。

身上因為這股大力而微微泛疼，但強烈波動的情緒卻奇異地平覆了下來。

卡萊爾將臉埋在她的頸間，他的聲調似乎有些不穩。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將你遺忘了那麽久，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那麽多……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如果真的有報應，我陪你一起承受。”

他擡起頭，眸色溫潤如水，又堅如磐石。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時間仿佛靜止在了這一刻。

所有的言語和動作都被她遺忘。

簡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雙寫滿情深不悔的金棕色眼眸。

良久，她的神色一動，突然出乎意料地將身上之人一把推開，同時身形如一尾靈活的魚般迅速竄出房間。

“你去哪兒？簡——”卡萊爾在她身後急喚。

“不要跟來！讓我好好想一想。”遠遠地傳來她的話，“記得把我的門修好！”

卡萊爾正欲追趕的腳步一頓，視線緩慢移至那扇被他非人道主義迫害的房門上，那張完美無瑕的臉立刻變得囧囧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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