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的房間位於旅館的頂層，據他說，從這個角度看星空是最美的。

此時他還未就寢，房間內亮著一盞吊燈，亂七八糟地攤了一地的東西，窗戶大大地敞開著，涼爽的夜風徐徐吹入。

他忽然察覺到了什麽，猛地轉身朝窗口望去，下一秒誇張地拍了拍胸脯，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哦噓……嚇我一跳！你們這些血族難道都有爬窗的癖好？”

窗臺上突然出現的不是簡又是誰？

簡沒有理會對方的揶揄，她抱膝靠坐在窗臺上，月光和星光為她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外衣，神情看上去有些茫然。

見她這番模樣，羅伊不由得收起嬉笑的表情，凝聲問：“怎麽了？”

簡望著夜空，眨了眨眼睛。

“羅伊，你相信命運嗎？”

羅伊仔細地端詳她的面色。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夜色中似乎傳來她的一聲嘆息，有一種悵然的味道在裏面。

“在另一個時空的時候，我發現，我們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時空的人而言竟然是……一本書，卡倫家族……沃爾圖裏家族……我們這些人的故事都被寫在那本書裏。”

羅伊的眼瞳因為驚訝而緩緩瞪大。

“所以你認為——命運是存在的，並且你的命運早已註定。”半晌，他恢覆正常的神色，了然道。

簡沈默，不知該怎麽回答。

她相信命運嗎？如果她相信，為什麽要提出這個問題？如果她不相信，為什麽在卡萊爾對她說了那樣一番令人動容的話後，她的心裏還是有些猶豫？

羅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在床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把精巧的小刀把玩起來，這是他在思考問題時的習慣性舉動。

“那本書裏的內容和你這麽多年來所經歷的完全一樣嗎？”他突然問。

不，並非完全一樣。

就她看過的前三部中，她沒有在十八世紀初的時候遇見卡萊爾，三年前，沃爾圖裏的簡也沒有消失。

“我以為，那是命運的偏差。”她緩緩開口，“我曾經努力地想要擺脫沃爾圖裏，然而最後還是不得不加入他們。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的手，無論我怎麽反抗，最後還是會被那雙手拉向一條既定的軌道。”

“每個人在人生的某些時候都會產生這種感覺，可有的人還是能夠創造奇跡。”

她轉頭看他。

羅伊的目光溫暖如燈火。

“是命運的偏差還是命運的轉機，全在個人的一念之間。”

簡的神色微微一動。

他認真地看著她，“過去無法扭轉的命運，將來就一定無法扭轉嗎？我不相信你沒有嘗試的勇氣。”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有一位作者在書寫你們的人生，你又怎知，那位作者心裏的故事永遠不會改變？”

“你問我相不相信命運，我的答案是：命運這東西，你相信了，它就會成為你的命運，你不相信，就會有無盡的可能。”

說到這最後一句話時，他揚起嘴角，滿滿的都是瀟灑和自信。

簡的神色隨著羅伊的話幾番變化，漸漸地趨於緩和。

羅伊一直在留意她的神情，見此悄然放下心來。

他知道，簡已經將他的話聽了進去，並且有了自己的決定。

眸光一轉，他換了個話題。

“嗯……奇怪，你今晚怎麽會突然跑來找我研究人生哲學？不正常，不正常，是不是——”他倏地湊近她的臉，“你的卡萊爾對你做了些什麽？”

簡神情一滯，略顯不自然地別過臉。

“啊哈，看來被我猜對了，我還在想他要忍到什麽時候呢。”對方這副難得一見的尷尬模樣看得羅伊心頭大樂。

“你早就知道？”猶豫片刻，她忍不住問道。

“當然。”羅伊整了整容色，認真地說，“那個男人的眼裏都是你，只有你。唉——感情的事情吶，向來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和他在一起，你會幸福的，簡。”

簡靜靜地同他對視了一會兒，隨後移開視線，落在那一地的淩亂上。

剛才她進來的時候，羅伊好像是在——理東西？

“你要離開？”她問。

“嗯，出來這麽久，是時候回去一趟了。”他點頭，隨後笑著提議，“誒，你要不要去我的家族看看？”

簡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除非我想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羅伊“呵呵”一笑，摸摸鼻梁。

好吧，他總是忘記面前這個少女是一名血族。

“什麽時候走？”

“明天。”

“明天……”她沈吟，“明天，我不會來送你。”

“嗯，我知道。”羅伊毫不介意地笑笑。

“那麽，就這樣吧。”簡起身，“再見，羅伊。”

還有，謝謝你。

“再見，簡。”羅伊在她身後說。

離開前的最後一刻，簡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了一眼。

羅伊瘦長的身影映在朦朧的燈光下。

那一瞬間，他的面容仿佛和凱恩的臉重合在了一起。

月光下的沃特拉，靜謐而安詳。

“出來吧。”

走出一段路後，簡停下腳步，對著虛空的某一點說道。

話音剛落，路燈的陰影處傳來一聲嘆息，隨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地在視野中浮現。

“阿羅。”

簡的臉上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她早就發現他一直在跟著自己。這些天來，每次她出門的時候，身後就會跟著兩只。明裏卡萊爾，暗裏阿羅。

“為什麽跟蹤我？”她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阿羅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我……不放心那個銀劍士。”

簡覺得有些好笑，拿眼神睇他，“也不知是誰前幾天剛說過——‘你的那位銀劍士朋友是個不錯的人。’”

阿羅一滯，隨後嘆道：“他畢竟是個銀劍士。”

銀劍士……

她玩味地想著。

阿羅不愧是一個本性多疑的血族，不過，他擔心的人是……她。

“我不會看錯人。”她平靜地說，口吻堅決卻不淩厲，頓了頓，話鋒一轉，“對了，我需要你的一件東西。”

“好。”阿羅溫柔地點頭，不見半分遲疑。

“你不問我是什麽？”見此，她反倒有些意外。

他笑了笑，“簡，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心頭猛地一震。

她的目光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定在那雙仿佛蒙了一層薄膜的紅眸中。

阿羅……

這一個晚上發生了太多觸動她的事情。

也許羅伊說的沒錯，在感情的問題上，向來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感情，指的不僅是愛情，也包括……親情。

夜涼如水，靜靜地撫平她的情緒。

簡轉身朝城堡走去，留下一句輕如呢喃的話，悠悠地消散在夜色裏。

她說：“阿羅，我恨你。”

黑發吸血鬼先是一怔，隨後，有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在他的臉上暈染開來。他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偏左的位置，感到死寂了很多年的心仿佛一瞬間恢覆了生機。

簡從來不願意和他多說一句話，她對他的憎惡從來都直接體現在行動上。

他知道，她雖然說著恨他，實際卻是——

原諒了他。

第四排……第二層……

簡半彎著腰，仔細地用手指指著一堆排列整齊的瓶瓶罐罐，一個一個地滑過去。

阿羅不愧有著收集的癖好，不僅收集了許多具有特殊能力的吸血鬼，還收集了各式各樣的寶貝，堆滿整整一大間屋子，令人眼花繚亂。

啊，有了！

她的眼睛一亮，迅速從架子上取下一支試管裝的液體，拇指輕輕摩挲著標簽上面的文字——

“消除氣味”。

簡又一次失蹤了。

卡萊爾失魂落魄地楞在簡的房間裏。

難道……無論他怎麽說怎麽做，都還是不行嗎？

還是……留不住她嗎……

金發的血族將臉埋入臂彎中，好似一尊石像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忽然，耳邊傳入一聲極細微的響動。

他倏地擡起頭，就見一張雪白的紙片從床頭飄落。

一瞬間，心頭仿佛滑過了什麽。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張紙，熟悉的花體字映入眼簾的那一刻，那雙蒼白修長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險些拿不住紙片。

“我在很久以前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某個地方，”紙上這樣寫道，“如果你能在半月之內找到我，那麽——”

卡萊爾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一雙金棕色的眸子漸漸溢出璀璨的光華。

“我會考慮給彼此一個機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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