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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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嗆人的泥土味，四周漆黑一片，他的身體被寒冷包裹著慢慢下墜。再墜下去就到妖界了吧，他迷糊地想著，神志在這一刻燃燒起來。不，不能去妖界。他手腳並用，拼命往上爬，企圖擺脫這片吞噬人的土壤。
“噗。”地面上的新鮮空氣湧入肺中，碧璽吐出了一大口地底的淤泥，然後仰面倒下。耳邊有潺潺的水聲，附近定是有條小溪，碧璽勉強撐起身去尋水源。
溪水清澈，在並不湍急的水面上映著一張犬牙尖利雙耳細長的臉，碧璽捂住了臉跪倒在地，任是口幹舌燥也不敢接近小溪一步。
夜色消散，金烏東升，大地熾熱了起來，熱浪在枯草石礫間翻滾。少年僧人臥倒在塵土中，皮膚焦黑幹裂，翻起的皮肉像一只只小口，煞是嚇人，一半是昨夜被火燒的，另一半則是被太陽曬的。幾只禿鷲在頭頂盤旋，始終沒有落下，僧人口中洩露斷斷續續的呻吟，他還未死，這一點禿鷲最清楚不過。不過也快了，如若他再如此曝曬下去的話。小溪就在咫尺，舉手就可掬到清涼的水以解炎熱，禿鷲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這麽執拗。
禿鷲自然不明白對碧璽而言作為妖而活著不如作為人死去，他打死也不能接受自己已墮落為妖的事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的師父也要至他於死地，那麽還不如死了算了。碧璽已經沒有氣力睜開眼，生命隨著汗水一分分離開自己，他比禿鷲更可以清晰地聞到死亡的氣息。
又是夜晚，禿鷲戀戀不舍地歸巢去了，妖魔出來覓食。有幾次幾只妖魔翻動著碧璽的身子，但終究沒有下嘴，這塊肉雖然美味，但在他身上下血誓的妖也大大不好惹，尤其是現在，聽說他們又回到了優曇大陸……
低低的引誘隨著夜色又回蕩在碧璽耳邊——“走吧，跟我們去找薄伽梵歌，走吧，跟我們去找薄伽梵歌……”
“梵歌，梵歌……”將死之人無意識地重覆著這個詞，仿佛在記憶的深處埋藏著對這個詞的懷念。他用盡全力翻了個身，仰面呼吸著夜晚冰涼的空氣，恢覆了一些清醒，那個時候，那只銀發的妖怪，他喚輝夜姬什麽？梵歌，對，他喚她梵歌。瀕臨死亡的少年張開幹澀的嘴唇，向著黑夜中那些恐怖的生物問道：“梵歌……是……輝夜姬嗎？給我下血誓的……就是……她麽？”
沒有回音，黑夜中只是不斷傳來重覆的誘惑——“跟著我們，去找薄伽梵歌，去找薄伽梵歌……”像是一陣五月的清風，吹過優曇大陸，吹進每一只妖魔的耳中。
缺了半只耳朵的少年僧人在此刻下了決心，活下去，去找梵歌，是她下的血誓，那麽也許她可以結開。
生存的渴望給予了他氣力，他一步步匍匐前行，將手伸入溪水中。他不無恐怖地發現，手上的每一寸肌膚貪婪地吸收著水分，身上的傷口神奇地痊愈，連傷疤亦不留。不過一柱香功夫，小溪旁已經站起了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僧人。他仰頭望著沒有月亮的夜空，喃喃著：“去找薄伽梵歌，去找薄伽梵歌……”
妖魔們在往南遷移，碧璽跟隨著他們一同往南，妖魔們並不排斥他，一些有翼的妖魔甚至願意帶著他飛一程。
過了優曇大陸的中部，溫度開始變得熱起來。倒不是天氣轉熱了，而是一絲絲熱煙從地下冒出。再往前，可見地面裂開了巨大的口子，其中湧動著炙熱的液體，躍躍欲出。
妖魔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不再往前，碧璽一人上路。風中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指引著他前進的道路。
越往前越是詭異，到處都流淌著從地底冒出的巖漿，有時一腳踩下去地殼就突地塌陷，巖漿伴隨著熱氣噴湧。有好幾次，若不是抽身快，他差點就要葬身在這些噬人的巖漿中。
提心吊膽跋涉了數日，風中的訊息越發明顯，目的地已經不遠。
突然，天邊有野獸怒吼，悶悶的吼叫撕裂了大地，一道噴著熱焰的口子從聲音的源頭迅速竄來。碧璽還來不及恐懼，那道口子就像野獸的巨口般撲到了他面前，將他囫圇吞下。
“啊……”長長的驚叫順著裂口下墜，底下便是巖漿，若是掉進去不出半秒他便會化得連骨頭都不見了。驚懼中，少年僧人下意識地伸出手。喀，僧人的手上長出半寸長的鐵爪，鐵爪牢牢釘在石壁中勉強阻止了下墜的趨勢。
半個時辰過去，少年僧人仍掛在半壁處，不上不下，飄搖如落葉。臂上的氣力差不多用盡，鐵爪有些松開，他滿臉冷汗，又不敢喊救命，怕用盡了本來就不多的氣力。頭頂的石壁上滾下一顆小石塊，咕隆東掉入巖漿中，轉瞬消融，碧璽看得心驚肉跳。一害怕，氣力更加接不上，鐵爪豁然滑開，他追隨著那塊小石頭墜落。這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麽，放開嗓子大叫：“救命！”
這片連妖魔都不見的死域本不會有誰聽到他的呼救，也不會有誰來救他。但是也許是他命不該絕，身子隱約感受到巖漿的熾熱時，突然有誰拎住他的領子和衣袖將他拔了起來。
當感受到高空稀薄清新的空氣時，碧璽從惶恐中緩過氣，他張開眼一看。原來救他的是一群墨黑的烏鴉，那些烏鴉用喙叼著他朝著天邊野獸嘶吼的地方飛去。
天邊，五座山丘佇立，將中央環成谷地，谷地中赤紅的巖漿四處流溢，漫成一個火熱的湖泊。一些比較高聳的石塊努力探出頭，遠遠望去便如湖泊中的小小島嶼。
烏鴉們飛到巖漿湖正中，突然放開了碧璽。
他重重下墜，卻沒有像意象中那樣被巖漿的炙熱吞沒，背脊撞到了堅硬的物體，痛得他幾乎昏死過去。正呲牙呻吟，頭頂上有人嬉笑著喃喃細語。“呀，真是一群愛胡鬧的家夥，要是把小孩兒摔壞了怎麽辦？”這個聲音竟是那麽耳熟，碧璽的脊梁升起寒意。他緩緩張開眼，果然，居高臨下笑吟吟地望著他的正是兒時最可怕的夢魘——輝夜姬。
“你，你……”他連滾帶爬後退，身下一空，栽了下去。輝夜姬長袖一揮，將他卷了起來。“哎呀呀，小孩，你可要當心，這底下可是巖漿，掉下去可連骨頭都找不到。”
碧璽左右環視，果然，四周巖漿沸騰，他們所在的地方不過是塊突起的巖石，立於茫茫巖漿海洋中宛如一方孤島。
眼看是逃不掉了，碧璽反而定下了心神，面對著女妖坐下。“多謝你的救命之恩，但是能不能麻煩你把那顆血誓……”剛說到一半，他的嘴就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噓。”輝夜姬示意他噤聲。
嘭，巖漿的海洋翻騰，一只銀色的巨狼從巖漿中竄出，它飛上天，抖了抖銀色的皮毛，朝下呲牙嘶吼。巖漿爆裂，又飛出一只圓溜溜的球來，球身布滿無數只小嘴，嘴中利牙猙獰。碧璽猝然一驚，低低的驚叫從輝夜姬的指縫中漏出，那只球有所覺察般轉過身——球的正面，黑色的瞳仁赫然位於正中，原來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子。
那怕人的眼珠中射出一道利芒，輝夜姬伸手支起一面護壁，將利芒擋在外面。另一邊那只銀色的巨狼趁機撲身而下咬住了眼珠，眼珠吃痛，顧不得碧璽他們，全力對付銀狼。眼珠背後的小嘴利牙暴長，想要咬住銀狼的唇吻，銀狼機靈地摔頭跳開，從眼珠上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無數張小嘴一齊厲聲嘶叫，淒厲不能聽。
眼珠轉過身，瞳仁中射出數道利芒。銀狼上竄下跳，一一躲開，趁著眼珠射完利芒，下氣未接的空檔又竄上前一口啃住。這一次，一狼一眼珠扭打著滾入巖漿中。巖漿的海面翻騰起伏，不時暴起熱焰數丈，可以想象海面下戰況的激烈。
輝夜姬放開捂住碧璽的手，笑道：“嘻，我家薄伽的原形很威風吧。”
碧璽這才知道原來銀狼就是當年那個銀發妖怪，他囁嚅道：“那……那只眼珠。”
“你不認得了麽？那是妖王左瞳啊，他做了這麽久妖王，也該把王位還給薄伽了。”少女坐在巖石上，一足伸在巖漿中，悠然濯足。她笑吟吟地擊掌。“妖界法則就是簡明，打一架，誰強誰就做王。可惜要一對一，不然我就去幫薄伽了。”
想到那長滿小嘴的眼珠猙獰的樣子，碧璽胃裏一陣翻騰。南來的路上，他不是沒有見過可怕的妖魔，但是這只眼珠卻比其中最可怕的妖還要令人恐懼。是否，等他變成妖的時候也會變成這幅模樣？想到這裏，他顧不得害怕，牽住輝夜姬的衣襟道：“求你，把血誓取出來，我……我不要做妖。”
輝夜姬吃吃地笑。“小孩，做妖多好，你真的不要做妖麽？”
“我不要做妖，我是人。”
姬夜姬挑起柳眉，奇怪地反問：“你是人？誰說你是人了？”
碧璽茫然，楞楞地看著輝夜姬，眼前的少女笑容滿面地說出令他心神劇蕩的話語——“你怎麽會是人，你是神之欲啊。”
神之欲。
依稀在記憶的深處有人這樣叫過他。
“不。”他下意識地脫口。
輝夜姬皺起好看的鼻子，微微有些慍色。“你覺得我在騙你麽？是我親手將你放入優曇皇懷孕的愛妃體內，讓你第二次轉世為人。如果你不是神之欲，當初妖王來犯，我護你做什麽？”
他仍是楞楞的。“胡說，我是人，不是別的什麽。”
銀發妖女咯咯大笑，一雙小腳拍打著巖漿，濺起點點熱焰。“嗯，和上一世一樣，什麽都不記得了，真是有趣。”她笑眼彎彎，若有所思。“要不趁現在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好了。噓，我們偷偷去，別告訴薄伽。”
未等碧璽回答，銀發妖女就卷起他的腰飛上了高空。
一路禦風，轉瞬萬裏。
罡風刺骨，呼啦啦從耳邊刮過，不知過了多久，一座紫雲縈繞的高山出現在碧璽的視域內。“聖山。”他脫口道。到底跟著師傅雲游多年，對這天下至聖之地自然是不陌生。聖山四周的紫雲便是結界，保護神聖之地不受妖魔侵犯。這數百年來，人界遭受妖魔蹂躪，滿目瘡痍，聖山卻絲毫無恙，便是多虧了這紫雲結界。
銀發少女頓住身形，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神失蹤已久，預言之女也早就離去了，照理說靈力應該散去，但是這座山的結界卻還是一絲破綻也不見，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碧璽搖頭，少女喃喃。“其實我也不知道啊。”她探手，剛剛觸到紫雲，結界發動，噗，將她的手掌炸得血肉橫飛。少女面色如常，渾然不知痛，她以舌舐去從腕子上淌下的鮮血，嘻嘻笑道：“可是，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少女的斷腕上重新長出了手指，指甲如錐。她回眸望向碧璽，一陣陰風從碧璽心中掠過，他直覺地想逃開，卻是來不及。電光石火間，尖長的指甲刺入他左眼中，他下意識地慘叫，但疼痛卻未隨之襲來，只有一絲涼意在眼中擴散。他瞪大了完好的右眼，看到少女笑得一臉純真，突然，笑容散去，少女化為一團銀光撲入他眸中。
巨大的靈力隨之湧入他體內，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肉體可以負荷的界限，骨肉崩裂，痛得他昏了過去。
失去意志的瞬間，他從空中一頭栽了下來，掉入紫雲結界中。紫雲結界不但沒有發動，反而托著他的身體慢慢降到地上。
紫雲散去後，少年僧人張開眼，矯健地跳起，全然沒有受傷的跡象。他仰望著頭頂的紫雲結界，一手掩了嘴，輕笑道：“真是一條忠犬，還聞得出主人的味道來。”男子的聲線配上嬌媚的語調，說不出的詭異。
上到山頂，從前神所居住的洞穴赫然在目。
洞中，一切仍是神消失時的樣子。
神龕空空，洞中的湖泊如鏡平滑，幾支青蓮靜靜吐蕊。
一切如常。
除了湖泊旁多出來的那個女子以外。
“預言之女，好久不見。”跨入洞中的少年僧人語聲淡如清風，拂過平靜的湖面，驚起漣漪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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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地面上的新鮮空氣湧入肺中，碧璽吐出了一大口地底的淤泥，然後仰面倒下。耳邊有潺潺的水聲，附近定是有條小溪，碧璽勉強撐起身去尋水源。
溪水清澈，在並不湍急的水面上映著一張犬牙尖利雙耳細長的臉，碧璽捂住了臉跪倒在地，任是口幹舌燥也不敢接近小溪一步。
夜色消散，金烏東升，大地熾熱了起來，熱浪在枯草石礫間翻滾。少年僧人臥倒在塵土中，皮膚焦黑幹裂，翻起的皮肉像一只只小口，煞是嚇人，一半是昨夜被火燒的，另一半則是被太陽曬的。幾只禿鷲在頭頂盤旋，始終沒有落下，僧人口中洩露斷斷續續的呻吟，他還未死，這一點禿鷲最清楚不過。不過也快了，如若他再如此曝曬下去的話。小溪就在咫尺，舉手就可掬到清涼的水以解炎熱，禿鷲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這麽執拗。
禿鷲自然不明白對碧璽而言作為妖而活著不如作為人死去，他打死也不能接受自己已墮落為妖的事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的師父也要至他於死地，那麽還不如死了算了。碧璽已經沒有氣力睜開眼，生命隨著汗水一分分離開自己，他比禿鷲更可以清晰地聞到死亡的氣息。
又是夜晚，禿鷲戀戀不舍地歸巢去了，妖魔出來覓食。有幾次幾只妖魔翻動著碧璽的身子，但終究沒有下嘴，這塊肉雖然美味，但在他身上下血誓的妖也大大不好惹，尤其是現在，聽說他們又回到了優曇大陸……
低低的引誘隨著夜色又回蕩在碧璽耳邊——“走吧，跟我們去找薄伽梵歌，走吧，跟我們去找薄伽梵歌……”
“梵歌，梵歌……”將死之人無意識地重覆著這個詞，仿佛在記憶的深處埋藏著對這個詞的懷念。他用盡全力翻了個身，仰面呼吸著夜晚冰涼的空氣，恢覆了一些清醒，那個時候，那只銀發的妖怪，他喚輝夜姬什麽？梵歌，對，他喚她梵歌。瀕臨死亡的少年張開幹澀的嘴唇，向著黑夜中那些恐怖的生物問道：“梵歌……是……輝夜姬嗎？給我下血誓的……就是……她麽？”
沒有回音，黑夜中只是不斷傳來重覆的誘惑——“跟著我們，去找薄伽梵歌，去找薄伽梵歌……”像是一陣五月的清風，吹過優曇大陸，吹進每一只妖魔的耳中。
缺了半只耳朵的少年僧人在此刻下了決心，活下去，去找梵歌，是她下的血誓，那麽也許她可以結開。
生存的渴望給予了他氣力，他一步步匍匐前行，將手伸入溪水中。他不無恐怖地發現，手上的每一寸肌膚貪婪地吸收著水分，身上的傷口神奇地痊愈，連傷疤亦不留。不過一柱香功夫，小溪旁已經站起了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僧人。他仰頭望著沒有月亮的夜空，喃喃著：“去找薄伽梵歌，去找薄伽梵歌……”
妖魔們在往南遷移，碧璽跟隨著他們一同往南，妖魔們並不排斥他，一些有翼的妖魔甚至願意帶著他飛一程。
過了優曇大陸的中部，溫度開始變得熱起來。倒不是天氣轉熱了，而是一絲絲熱煙從地下冒出。再往前，可見地面裂開了巨大的口子，其中湧動著炙熱的液體，躍躍欲出。
妖魔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不再往前，碧璽一人上路。風中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指引著他前進的道路。
越往前越是詭異，到處都流淌著從地底冒出的巖漿，有時一腳踩下去地殼就突地塌陷，巖漿伴隨著熱氣噴湧。有好幾次，若不是抽身快，他差點就要葬身在這些噬人的巖漿中。
提心吊膽跋涉了數日，風中的訊息越發明顯，目的地已經不遠。
突然，天邊有野獸怒吼，悶悶的吼叫撕裂了大地，一道噴著熱焰的口子從聲音的源頭迅速竄來。碧璽還來不及恐懼，那道口子就像野獸的巨口般撲到了他面前，將他囫圇吞下。
“啊……”長長的驚叫順著裂口下墜，底下便是巖漿，若是掉進去不出半秒他便會化得連骨頭都不見了。驚懼中，少年僧人下意識地伸出手。喀，僧人的手上長出半寸長的鐵爪，鐵爪牢牢釘在石壁中勉強阻止了下墜的趨勢。
半個時辰過去，少年僧人仍掛在半壁處，不上不下，飄搖如落葉。臂上的氣力差不多用盡，鐵爪有些松開，他滿臉冷汗，又不敢喊救命，怕用盡了本來就不多的氣力。頭頂的石壁上滾下一顆小石塊，咕隆東掉入巖漿中，轉瞬消融，碧璽看得心驚肉跳。一害怕，氣力更加接不上，鐵爪豁然滑開，他追隨著那塊小石頭墜落。這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麽，放開嗓子大叫：“救命！”
這片連妖魔都不見的死域本不會有誰聽到他的呼救，也不會有誰來救他。但是也許是他命不該絕，身子隱約感受到巖漿的熾熱時，突然有誰拎住他的領子和衣袖將他拔了起來。
當感受到高空稀薄清新的空氣時，碧璽從惶恐中緩過氣，他張開眼一看。原來救他的是一群墨黑的烏鴉，那些烏鴉用喙叼著他朝著天邊野獸嘶吼的地方飛去。
天邊，五座山丘佇立，將中央環成谷地，谷地中赤紅的巖漿四處流溢，漫成一個火熱的湖泊。一些比較高聳的石塊努力探出頭，遠遠望去便如湖泊中的小小島嶼。
烏鴉們飛到巖漿湖正中，突然放開了碧璽。
他重重下墜，卻沒有像意象中那樣被巖漿的炙熱吞沒，背脊撞到了堅硬的物體，痛得他幾乎昏死過去。正呲牙呻吟，頭頂上有人嬉笑著喃喃細語。“呀，真是一群愛胡鬧的家夥，要是把小孩兒摔壞了怎麽辦？”這個聲音竟是那麽耳熟，碧璽的脊梁升起寒意。他緩緩張開眼，果然，居高臨下笑吟吟地望著他的正是兒時最可怕的夢魘——輝夜姬。
“你，你……”他連滾帶爬後退，身下一空，栽了下去。輝夜姬長袖一揮，將他卷了起來。“哎呀呀，小孩，你可要當心，這底下可是巖漿，掉下去可連骨頭都找不到。”
碧璽左右環視，果然，四周巖漿沸騰，他們所在的地方不過是塊突起的巖石，立於茫茫巖漿海洋中宛如一方孤島。
眼看是逃不掉了，碧璽反而定下了心神，面對著女妖坐下。“多謝你的救命之恩，但是能不能麻煩你把那顆血誓……”剛說到一半，他的嘴就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噓。”輝夜姬示意他噤聲。
嘭，巖漿的海洋翻騰，一只銀色的巨狼從巖漿中竄出，它飛上天，抖了抖銀色的皮毛，朝下呲牙嘶吼。巖漿爆裂，又飛出一只圓溜溜的球來，球身布滿無數只小嘴，嘴中利牙猙獰。碧璽猝然一驚，低低的驚叫從輝夜姬的指縫中漏出，那只球有所覺察般轉過身——球的正面，黑色的瞳仁赫然位於正中，原來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子。
那怕人的眼珠中射出一道利芒，輝夜姬伸手支起一面護壁，將利芒擋在外面。另一邊那只銀色的巨狼趁機撲身而下咬住了眼珠，眼珠吃痛，顧不得碧璽他們，全力對付銀狼。眼珠背後的小嘴利牙暴長，想要咬住銀狼的唇吻，銀狼機靈地摔頭跳開，從眼珠上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無數張小嘴一齊厲聲嘶叫，淒厲不能聽。
眼珠轉過身，瞳仁中射出數道利芒。銀狼上竄下跳，一一躲開，趁著眼珠射完利芒，下氣未接的空檔又竄上前一口啃住。這一次，一狼一眼珠扭打著滾入巖漿中。巖漿的海面翻騰起伏，不時暴起熱焰數丈，可以想象海面下戰況的激烈。
輝夜姬放開捂住碧璽的手，笑道：“嘻，我家薄伽的原形很威風吧。”
碧璽這才知道原來銀狼就是當年那個銀發妖怪，他囁嚅道：“那……那只眼珠。”
“你不認得了麽？那是妖王左瞳啊，他做了這麽久妖王，也該把王位還給薄伽了。”少女坐在巖石上，一足伸在巖漿中，悠然濯足。她笑吟吟地擊掌。“妖界法則就是簡明，打一架，誰強誰就做王。可惜要一對一，不然我就去幫薄伽了。”
想到那長滿小嘴的眼珠猙獰的樣子，碧璽胃裏一陣翻騰。南來的路上，他不是沒有見過可怕的妖魔，但是這只眼珠卻比其中最可怕的妖還要令人恐懼。是否，等他變成妖的時候也會變成這幅模樣？想到這裏，他顧不得害怕，牽住輝夜姬的衣襟道：“求你，把血誓取出來，我……我不要做妖。”
輝夜姬吃吃地笑。“小孩，做妖多好，你真的不要做妖麽？”
“我不要做妖，我是人。”
姬夜姬挑起柳眉，奇怪地反問：“你是人？誰說你是人了？”
碧璽茫然，楞楞地看著輝夜姬，眼前的少女笑容滿面地說出令他心神劇蕩的話語——“你怎麽會是人，你是神之欲啊。”
神之欲。
依稀在記憶的深處有人這樣叫過他。
“不。”他下意識地脫口。
輝夜姬皺起好看的鼻子，微微有些慍色。“你覺得我在騙你麽？是我親手將你放入優曇皇懷孕的愛妃體內，讓你第二次轉世為人。如果你不是神之欲，當初妖王來犯，我護你做什麽？”
他仍是楞楞的。“胡說，我是人，不是別的什麽。”
銀發妖女咯咯大笑，一雙小腳拍打著巖漿，濺起點點熱焰。“嗯，和上一世一樣，什麽都不記得了，真是有趣。”她笑眼彎彎，若有所思。“要不趁現在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好了。噓，我們偷偷去，別告訴薄伽。”
未等碧璽回答，銀發妖女就卷起他的腰飛上了高空。
一路禦風，轉瞬萬裏。
罡風刺骨，呼啦啦從耳邊刮過，不知過了多久，一座紫雲縈繞的高山出現在碧璽的視域內。“聖山。”他脫口道。到底跟著師傅雲游多年，對這天下至聖之地自然是不陌生。聖山四周的紫雲便是結界，保護神聖之地不受妖魔侵犯。這數百年來，人界遭受妖魔蹂躪，滿目瘡痍，聖山卻絲毫無恙，便是多虧了這紫雲結界。
銀發少女頓住身形，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神失蹤已久，預言之女也早就離去了，照理說靈力應該散去，但是這座山的結界卻還是一絲破綻也不見，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碧璽搖頭，少女喃喃。“其實我也不知道啊。”她探手，剛剛觸到紫雲，結界發動，噗，將她的手掌炸得血肉橫飛。少女面色如常，渾然不知痛，她以舌舐去從腕子上淌下的鮮血，嘻嘻笑道：“可是，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少女的斷腕上重新長出了手指，指甲如錐。她回眸望向碧璽，一陣陰風從碧璽心中掠過，他直覺地想逃開，卻是來不及。電光石火間，尖長的指甲刺入他左眼中，他下意識地慘叫，但疼痛卻未隨之襲來，只有一絲涼意在眼中擴散。他瞪大了完好的右眼，看到少女笑得一臉純真，突然，笑容散去，少女化為一團銀光撲入他眸中。
巨大的靈力隨之湧入他體內，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肉體可以負荷的界限，骨肉崩裂，痛得他昏了過去。
失去意志的瞬間，他從空中一頭栽了下來，掉入紫雲結界中。紫雲結界不但沒有發動，反而托著他的身體慢慢降到地上。
紫雲散去後，少年僧人張開眼，矯健地跳起，全然沒有受傷的跡象。他仰望著頭頂的紫雲結界，一手掩了嘴，輕笑道：“真是一條忠犬，還聞得出主人的味道來。”男子的聲線配上嬌媚的語調，說不出的詭異。
上到山頂，從前神所居住的洞穴赫然在目。
洞中，一切仍是神消失時的樣子。
神龕空空，洞中的湖泊如鏡平滑，幾支青蓮靜靜吐蕊。
一切如常。
除了湖泊旁多出來的那個女子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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