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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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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湖泊旁跪坐的女子轉過身,她的眉眼掩在青藍色的薄紗下,如霧籠花。

“怪不得我和薄伽找遍了人界都不見你,原來你並沒有轉生,而是回到了這裏啊。”少年僧人拍手輕笑,他踱到湖邊,好奇地張望。“噫,這就是預言之湖?聽說天下蒼生的命運盡在其中。”

薄紗下的女子輕啟唇瓣,頭一次出聲。“你,想不想看看自己的命運?”

少年用力搖頭。“不要不要,要是看得不中我意,我怕我一生氣把這湖毀了,到時候可怎麽是好?”少年僧人輕皺眉頭,似乎真為此煩惱。突然,他想到什麽似的展顏大笑。“要不這樣好了,看到不中我意的命運就用我手改正,天下蒼生命運皆由我出,這方法可好?”

洞內一陣沈寂,良久,那薄紗下的女子才輕輕地說:“你,想做神?”

“有何不可?”少年躍上湖面,足尖點起漣漪,他笑嘻嘻道。“神之位能者居之。何況我又與神之欲合為一體,我來做神最好不過。到時候,薄伽為妖王,我為神,天上地下,皆在我倆手中。自此以後,這世上再無可以管束我之人。”

輕笑從薄紗地下瀉出,少年慍怒地跺腳。“你笑什麽,當我不能說到做到麽?”

女子淡淡道:“我只是想起萬年前你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少年斜睨著眼,似笑非笑:“亂說,萬年前我不過是個小妖,怎麽能見得到預言之女?”

女子並不答話,纖指輕撫湖面,突然指尖挑起一滴水珠,那水珠一出水面即刻活了過來,拍著翅膀朝少年飛去。

“咦,這是什麽?”少年竟然有些懼怕似的躲閃著。那顆水珠卻不依不饒地飛到他的肩頭,尖聲尖氣道:“我不服,我不服,天生萬物,有些可以長生不老,憑什麽我到了秋天就得死去?我不服。”語氣出乎意料地熟悉,少年定睛看去,肩頭的水珠已化為了一只晶瑩剔透的螢火蟲,一點幽綠的光在尾部閃閃,螢火蟲翹著腦袋,憤懣問天。

“這……到底是什麽?”少年的鼻端沁出汗珠。

預言之女一招手,那只水晶剔透的螢火蟲飛到了她的指尖上,它拍著小翅膀尖聲道:“我不服,我不服。”

“那麽我添你十年壽命如何?”預言之女對著螢火蟲低聲說道。

螢火蟲歪了腦袋沈吟。“那麽十年之後我還是得死嗎?”

“壽命盡了自然會死。”

螢火蟲一聽又跳了起來。“不服,我不服。”

“那二十年如何?”

“不服,不服。”

“三十年?”

“不服。”

……

“如若你要的是永生,也並不是難事。”預言之女微笑。

“真的麽?”螢火蟲大喜過望,但想了想,它又跳了起來。“不好不好。如若天天風吹雨打,誰都能將我玩弄於股掌,永生又有何意義?”

“那,你要如何?”

“我要……”小小的螢火蟲飛了個圓圈,似乎在沈思。 “我要操縱自己的命運,我要這世間再無可以掌控我之人,我要……對,我要做神!”尖細的聲音中別有一種肅穆的決心,讓人笑不出來。那只渺小到極點的螢火蟲立於預言之女的指尖上,一雙小翅膀高高豎起,亦將澎湃的心念高高揚起。

預言之女目光凝註。“你,要做神?”

螢火蟲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它滿不在乎地閃了閃尾部的小燈籠。“天生萬物,他能做神,憑什麽我做不得?”

“你要做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脫被管束的命運。”

“誰?誰能管束神?”螢火蟲吃了一驚。

“劫。”

“劫是誰?”

“劫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甚至可以是你自己。”預言之女慢慢道來。“劫是最公平不過的了,萬物要歷劫,神亦要歷劫。如果能度過劫,便可完滿,如果不能,便生生世世在劫中輪回。”

螢火蟲茫然,尖聲道。“我不懂,我不懂。”

“到時候你便明白了,當你的劫來到的時候。”預言之女微微笑。

“我不懂,也不管。你只要告訴我一句,是否我度過劫便可成為神?”

預言之女點頭。

“好。”剔透的螢火蟲滿意了,它斬釘截鐵道。“你好好看著,我一定會度過劫的,不管它多麽可怕。”

吧嗒……螢火蟲化成水珠,從預言之女指尖滴落,融入湖水中不見蹤跡。預言之女擡眸,細語:“如今,你可度過了劫?”語聲細軟,卻在這洞中回蕩不去,一波波撞入少年胸中,撞得他踉蹌後退。

他扶住一支青蓮穩住身子,目光閃閃,良久恍然。“是了,是了。萬年前,我便是那一只螢火蟲,被秋日的白霜凍住將死,忍不住口出抱怨,正好被偶爾出洞的你發現了。但是……”他摘了一朵青蓮,在手中慢慢撚碎了,輕輕嗤笑:“那又如何,當日我不能如願,自有今日的得償所願,你要說服我放棄,怕是不能。”

預言之女並不接他的話,漫然道:“那一日,我將你帶回洞中,讓你以青蓮為床,花蜜為食。轉眼就是百年,然後一日,你的劫數終於到了。聖山的紫雲結界有一處松懈,一只妖狼乘機鉆入結界內,上到了山頂,進了這洞中。那只妖狼雖靈力強大但怎能敵得過神,神不忍傷它,勸它離去。誰知妖狼假意離去,卻撲到湖邊,叼去了一支青蓮沒入湖水之中。預言之湖蘊藏萬物命運,也是連接人界的一條神路,妖狼從湖中回到了人界。巧的是——不,應該說冥冥中自有定數,你正好睡在那支青蓮中,於是,被妖狼一齊帶到了人界。”

少年微笑點頭,眼神悠遠,似有所回想。“沒錯,是薄伽。那時他不過是只尋常的小妖,不知怎的膽子那麽大,連聖山都敢闖。也是從那時起,我和他一起闖蕩人界,一起修煉,等我變成人形已是三百年後了。三百年間他一直在等我,他的靈力已經淩駕於妖王之上,但是他卻在等我,一直等到我變成人形能保護自己後,他才回妖界爭奪妖王之位。然後,那一日,我正睡在一朵蓮花中,他滿身是血地出現,微笑著伸出手,說:‘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後,生死與共。’這些話,我至今還記得。”

“也是從那日起,你便陷入劫中難以自拔。如今萬年過去,始終不知悔悟。”湖邊的女子嘆息。

少年瞪大了眼,怒嗔。“你說薄伽是我的劫?誰告訴你薄伽是劫?就算他真是我的劫又怎樣,我不能度過劫,難道神就能度過麽?”他回手點著自己的胸膛,唇邊含著不屑。“神之欲落入我手,神之右瞳被吞噬,神之左瞳墮入妖界,其他碎片已不可追尋。神怎麽能度過劫?如若他不能度過劫,又怎能做神?神之位,舍我取誰?”

女子淡笑不語。

撲通,撲通……低低的聲響突然在洞中響起。

少年虬了眉四處環視,最後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咦,是你麽,小孩?”他一手捂住了胸口問道。

聲響越發清晰,撲通,撲通,是心臟的跳動。少年不悅道:“鬧什麽鬼呢,小孩,安靜安靜。”

心臟的跳動聲如金鼓齊鳴,在洞中轟鳴,卻有一個低沈的聲音穿透喧囂,將話語灌入洞中人耳中。“梵歌,該靜的是你,折騰了萬年也該夠了。”

“神之欲。”少年本能地跳開一步,突然想起自己和神之欲同用一體,避無可避,便定下身。他掀起嘴角,笑意傲然。“咦,覺醒了?即使覺醒了也不過是神的欲念而已。憑你也敢管我?”

神之欲不答。突然,洞中無端卷起颶風,一道黑光從少年體內竄出,如藤蔓般卷住他的身子。

一點銀芒在黑藤縫隙中閃動,繼而,銀芒大作,硬生生將黑藤切斷,從斷口噴薄而出。黑藤反撲,與銀芒相互糾纏,一黑一銀,糾纏成拔地而起的颶風,直撞破洞頂,打破紫雲結界,沖入天穹深處。

周圍百裏內,不知發生何事的凡人們跪地磕頭,祈禱噩運退去。

沸騰的巖漿中,一匹銀狼從中竄出,沖著颶風仰頭長嗷,卻不妨被那只巨大的眼珠咬住了前足,拖入巖漿之中。

糾纏了小半個時辰,黑藤氣勢減弱,銀芒越發雪亮。颶風中有少女清脆的笑聲。“如何?你還不服嗎?那好,我就把這聖山夷為平地,我要刺穿這地捅破這天!”恣意張揚的笑聲飛揚在天和地之間,萬千民眾心中惶惶然,膜拜不已。

銀芒一分分地吞噬著黑藤,颶風愈發巨大,聖山難以支持,山崩地裂。蒼穹中亦隱隱有崩裂之聲,自從神消失,神像倒塌之後,天本來就不穩固,被這颶風一捅,更是搖搖欲墜。

“天要塌了,天要塌了。”地上小民奔走哭告,連妖怪亦慌張地躲入地下。一時間,人界狼奔豕突,哭聲震天。

這一片混亂倉皇中,只有一個人仍是淡然安定的。

颶風威力巨大,方圓數百裏內房屋倒塌,樹木亂石被卷至半天,人畜死傷無數。但就在狂風中,有一個青年僧人拄著一根九環錫杖慢慢行來。房屋亂石亦被風卷去,他卻能步行於風中,且面色不改,悠然如閑庭信步。

步行到離颶風不足一裏處,青年僧人才停了下來,從袖中取出一支青藍色的蓮花。

當年他奉人界督察使之命涉足優曇大陸,一部分是為幫助優曇皇室對抗妖怪,另一部分則是為了尋找一支蓮花。只是當時督察使並未說明是怎樣的蓮花,只說到時候他就明白是哪一支了。他在優曇大陸雲游六年,見過無數支蓮花,白蓮,紅蓮,甚至還有吸足了人血而生的黑色妖蓮,卻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支。

直到那墮入妖界的徒弟逃走以後,他一路追隨著徒弟的蹤跡到了一個幽谷,谷中有一泓湖水,青藍如天空。湖邊湧滿了妖怪,貪婪地盯著湖中央一支怒放的蓮花——青藍色的蓮花。整個湖面上蓮葉無窮,卻只有那麽一支蓮花婷立中央,猶如一位驕傲的女王。他一見之下,便明白那就是他尋尋覓覓而不得的那一支,世間蓮花無數,偏偏只有這一支讓他有采摘的欲望。

那些窺視蓮花的妖怪被他的九環錫杖打退,偶爾有不甘心的索性撲向了湖心的蓮花,卻被蓮花的聖潔之氣凈化成霧氣。

打退了妖怪,他涉水去摘蓮花。手指剛觸到花瓣,蓮花便自動折落入他的手中,仿佛等待他的采摘已久,久到連絲毫的耐心也沒有了。

摘到那支青藍色的蓮花之後,他又在這個山谷內停留了三日。這三日內,他沒有休憩過半刻,只是盤膝打坐,運起靈力將蓮花托在胸前。蓮與心相互交融相通,混沌的心終於開朗,一切皆明了。

他不是那個叫戒音的凡人,他另有名字,這個名字被人界所有人膜拜,被妖界所有妖怪憎恨。只是如今,這名字已遺落很久,是時候重新揀起了。

於是,他帶著那支蓮花來到了聖山。

颶風猛烈,僧人的袍子卻只是輕輕拂動。他擡頭望著颶風,冷冷地自語:“我那笨徒弟真是沒用,竟被妖女占了上風。”他的手一揚,青藍色的蓮花飛上了天,化為了青藍色的一點。

那青藍色的一點溫柔地閃著光,像是一位慈祥母親的微笑。

“噫,那是……”颶風中的少女驚叫。

那是她身為螢火蟲時所住過的青蓮,被薄伽叼走,陪著她在人界飄搖了三百年。之後,她能變成人形了,便棄了它,和薄伽一起去了妖界。

蓮,卻沒有忘記她。它的花瓣曾是她的床,它的花蜜曾是她的食物,它是她的半個母親。而今,母親來找尋出走的孩子了。

蓮花飛到半空,溫柔而決絕地打開了蓮瓣。

“呀……”少女細細的尖叫斷去了尾巴。

黑銀相纏的颶風突然停頓,一點綠色幽光從中晃晃悠悠飄出,不情願地飛向了那一朵青藍色的蓮花。蓮花溫柔地將幽光包容,花瓣合起的剎那,有細小的啜泣聲從中傳出——“薄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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