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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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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妖魔席卷過後的優曇大陸滿目瘡痍,到處都是人的屍骨,而且大多殘破不全,房屋毀壞,草木枯萎。不說民間,連布有強大結界的優曇皇宮都成了一片廢墟,優曇皇室無一幸免。

腳下嘎達一聲,那年輕的僧人低頭,踩在腳底下的並不是樹枝而是一節白森森的人骨。這一路上行來他早已看的夠多了,也並不以為奇,九環錫杖咯啷啷響動,僧人繼續在優曇皇宮的廢墟中探看情況。他原是奉了人界督察使的命令來協助優曇皇,不料慢了一步,但若不是慢了一步,估計他也會埋骨於這一堆廢墟中。這群妖如同蝗蟲,橫掃千裏,過處寸草不留。

突然,僧人感覺到什麽似的豎起了劍眉。他凝神,再一次確定,沒錯,是妖氣,但還夾雜著其他味道。僧人把九環錫杖護在身前,提高了警覺,只是稍稍有些詫異,妖魔大軍早就掃到千裏之外了,這裏雖然還留有個把妖魔但一般不會在白天出沒。

婆娑樹下,枯死的草叢簌簌發抖。青年僧人用九環錫杖挑開了草叢。“你身上有人的氣味,到底是人還是妖?”

草叢深處伏著一個小小的男孩子,臉色青白,嘴唇抖抖瑟瑟地說不出話來。青年僧人淡漠的目光脧過孩子的衣襟,塵垢下幾朵金絲繡出的花朵嬌艷怒放,他若有所思。“優曇婆羅花,沒想到優曇皇室還有人幸存。”他一手拽起小男孩,上下巡視著他。“怎麽優曇皇室的人身上會有妖氣?”

小男孩有點明白這個人並不打算傷害他,暫時緩過了氣,但仍是囁嚅著說不清緣由。僧人並不耐煩聽他的話,目光突一凝,大力扭過了男孩兒的臉。“這裏。”僧人冷冷說道,與其說解釋給男孩兒聽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原來是被妖怪下了血誓,而且還是個妖力非常強的妖怪,別的妖見了他的血誓都不敢動你。”

被他扭疼了的小男孩微微掙紮,青年僧人放開了他,面無表情地問:“你叫什麽?”

男孩兒有點怕他,小聲回答:“碧璽。”

僧人點點頭。“碧璽,你是想做人還是做妖?”

碧璽張大了嘴,茫然不解。

那年輕的僧人語氣無波。“你若想做人,我自會照顧你,你若要做妖,我只有在這裏殺了你。”

“我本來就是人啊。”碧璽戰戰兢兢,小小的臉兒又是煞白一片。

“看來你是想做人了,很好。”僧人又死死扭過他的臉不讓他動彈,目光炯炯,一手暗暗凝力,驀地以手為刃,朝碧璽的右耳垂削去。碧璽慘叫一聲,鮮血崩射,半只耳朵掉在了地上。血肉分離的前一瞬間,耳垂上那一點猩紅機靈地游到了碧璽臉頰上。僧人指尖凝力向紅點游動的方向點去,那猩紅一點狡詐異常,作勢要向額頭游去,卻只是虛晃一下,唰地從碧璽的脖子滑過游向了胸膛,迅速沒入了心口。

僧人無可奈何地放開了碧璽,碧璽得到解脫,撲倒在地上痛的大哭。那僧人年紀不大,心腸卻像是石頭做的,一點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等他哭夠了,僧人淡然開口:“看來你想做人也不行了,妖魔的血鉆進了你的心中,遲早有一天,你會變成妖。”僧人抖了抖九環錫杖,咯啷啷,咯啷啷。

碧璽心驚肉跳,連哭都不敢,呆呆望著錫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來回翻滾——我要死了嗎,他要殺我了嗎,我真的要死了嗎?

僧人審視著他的表情,有些滿意。“很好,你沒有討饒,我最恨懦夫。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我,做我的徒弟。”他話鋒一轉。“但如若哪一天你控制不住心性變成了妖魔,我便殺了你。”

於是,就在優曇皇宮的廢墟上,碧璽剃度成了一名少年僧人,他的師父戒音甚至懶得為他取法號,仍喚他原名。

光陰易逝,轉眼六年。

青光乍亮,一條雷電從九環錫杖中飛出卷上房梁,妖魔的淒厲叫聲驟起,從朱漆房梁中浮起一張猙獰的妖魔的臉,接著長著鱗片的身子和長足也依次出現。吧嗒,妖魔苦痛地扭曲著身子從房梁上掉了下來,不等它鉆入地下,僧人箭步上前,九環錫杖只一下,妖魔的頭頓時血肉模糊。

“碧璽。”僧人面對這場面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冷冷地吩咐徒弟。“把這只木妖和著艾草燒了,再把這塊石板用草木灰好好擦過一遍,切不可留下一點氣味。”如若留下氣味,其他木妖必定蜂擁而至,為同類報仇。那缺了半只耳朵的少年僧人連忙應了,小心地收拾起來。

這時,宅子的主人也從內室出來,對除去家宅大患的僧人感激涕零。當時,妖王以及大多高等妖魔忙著掃蕩其他大陸,優曇大陸上殘留的都是靈力低微的妖魔,既畏懼日光又害怕晚上的火光,也因此,優曇大陸上殘留著的不多的人類才可暫時茍延殘喘。這家的主人本是低等武官,有些功夫在身,再加上家宅和農田周圍下了結界所以日子過得還算有驚無險。這次,結界破了道口子,有只木妖趁機鉆進宅內,吃了主人的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主人無法,把正好路過此地的戒音請來除去此妖。

作為答謝,主人送了一套細布衣裳和十幾只白面饅頭給師徒倆。在如今妖魔橫生,耕作不易的時日,這可謂是一份重禮了。主人的小女兒親自捧了禮物奉上,碧璽代替師父接過。那個女孩兒有著極其漂亮的手腕,如雪凝霜,碧璽已經是個少年了,心神微微蕩漾,目光情不自禁上移,粉唇明眸,竟是觸目驚心。 他不敢再多看,忙退回到師父身後,戒音卻是噙著細碎的冷笑。

師徒倆辭別了主人,繼續穿行在荒涼的大陸上。太陽還未全部落山,但遠方隱隱回蕩著妖魔按耐不住的嗥叫,碧璽看了看那張著陰森大口的森林,光是想象那裏隱藏著什麽就讓他打了個哆嗦。擡起頭來,發現師父早轉過了山麓,他連忙收斂心神跟了上去,但怎麽也追不上。眼看師父的身影就要脫離自己的視域,碧璽急地大叫:“師父,師父!”卻始終不見戒音回頭。

夜色四籠,少年僧人孤零零地跋涉,周圍妖魔的嗥叫此起彼伏,偶爾有翅膀的拍動聲從頭頂拂過,卷起濃烈的血腥味。碧璽嚇得身體僵硬,直到想起自己有血誓在身,那些妖魔再怎麽嘴饞也至於對自己下手才勉強挪動步子朝戒音消失的方向追去。

濃黑中,幽綠的眼睛一雙雙閃起,濃重的喘息近在咫尺,漸漸地,喘息聲匯成了模糊的話語。“明明是妖,為什麽要和人在一起?”

碧璽頭皮發麻,也不管那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只管低了頭小步快走。

“你是妖啊,怎麽和人混一塊兒,而且還是個僧人?”

“不怕那人殺了你嗎?”

“吃了那個人,吃了他,僧人的肉一定很嫩。”

聲音越來越多,像有無數人一起小聲地嘟噥著。

“胡說,胡說,我明明是人。”碧璽捂住了耳朵,瘋狂地跑動。但那聲音毫不費力地穿透障礙,清晰如耳語。“薄伽梵歌來了,妖王也來了,所有的妖都要去看他們,你也一起去吧。來,跟我們一起。”

黑夜中,有無數冰冷的爪子探出,攀住碧璽的衣角,碧璽驚懼地幾乎崩潰,雙足憑著本能拼了命地跑動。但無論他怎麽跑,那些妖爪始終如影隨形,漸漸地,碧璽的速度越來越慢,雙腿灌鉛般沈重,妖爪卻是越來越近,幾乎勒住他的脖子。就在絕望之際,一點火光映入眼簾,“師父。”大喜之下,碧璽脫口大喊,那些妖魔似乎極為忌憚戒音,紛紛退卻,遁入黑夜深處。

戒音盤膝坐在火堆旁,入定多時,四周十丈內布下了結界,連碧璽也接近不得。碧璽素來極其畏懼這個師父,不敢叫醒他,踟躕了半晌,終於在結界的邊緣和衣睡下。雖然就挨著師父,他還是心中不定,不敢睡死了,半夢半醒間,妖魔的話在心間輾轉。

——你是妖啊,你是妖啊,你是妖啊……

突然地,又是師父的話——“但如若哪一天你控制不住心性變成了妖魔,我便殺了你。”迷糊間,師父的臉變得猙獰萬分,舉起九環錫杖朝自己打來。

碧璽驀地醒轉,冷汗濕透了僧衣,再也睡不著。正抱著膝蓋胡思亂想,一雙小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碧璽大驚,轉過臉來卻見一個女孩兒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後。紫衣雙鬟,明鐺瑩潔,袖中攏著一對霜雪玉腕,正是那家的小女兒。

女孩兒豎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輕輕拉起他的手離開了火堆,碧璽只覺步步踏在雲霄中,腦袋暈乎乎的,老老實實地被女孩牽著,也不問去哪兒。好一會兒,他才出聲:“你……你怎麽來了?”

女孩兒低了頭,裙子下露出筍尖般的纖纖繡鞋,被夜露沾濕了,顯見得走了不少路。“阿爹阿娘不許我出房子一步,都好幾年了,老被關在屋子裏好沒意思。今天看到你……”女孩兒絞著衣帶紅了臉,很小聲很小聲地問:“我跟著你一起走好不好?”

女孩兒羊脂般的肌膚在夜間亦流溢著淡淡的光澤,碧璽望著她低下的眼瞼和長長的睫毛,一時間竟說不出個不字。

“我們一起走好不好,不要等你師父了。”

“可是……”一提到師父,碧璽有些猶豫了。

女孩牽了牽他的手。“走吧,跟我走吧,我們妖怎麽能和人一起呢。”

碧璽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驀地瞪大了眼。“你……”他想甩開女孩的手,誰知那只纖小的手竟如鉗子鉗住了他的手臂,女孩微微淺笑,梨渦宛然。“跟我走吧,薄伽梵歌和妖王都來了,妖怪們都要去的呀。”

“我不是妖。”碧璽聲嘶力竭。倏然,半空中一道雷電閃過,有人大喝:“妖孽!”女孩兒尖叫,半當中尖叫聲生生斷去,寂靜籠罩了黑夜。碧璽呆呆立在原地,感覺到女孩兒的手軟軟地松開,撲通,重物倒地。又一道亮光燃起,逼退了數丈黑夜,碧璽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指尖燃著火苗的師父。戒音卻不理他,碧璽順著師父的視線望去,那女孩兒倒在地上,從耳朵裏流出黑色的黏液。

“食腦蟲。”碧璽喃喃,這種妖魔身體綿軟黏稠,貌似黑色的鼻涕,往往從人耳鉆入大腦,以人腦為食並能操縱屍體。想必那女孩兒夜晚走出家門,被食腦蟲捕獲,腦髓被食盡,身體也成了食腦蟲的傀儡。只是她為什麽要從安全的家裏出來呢?碧璽不忍去回想食腦蟲借著死去女孩的口說過的理由。

戒音用錫杖挑起食腦蟲,口中念著法咒,指尖上的火苗霍然竄起把黏膩的食腦蟲燒成了灰燼。戒音大袖一卷,把灰燼收進了袖中的瓷瓶中,確保沒有走漏一絲食腦蟲的氣味。

“師父,不要。”看到戒音盯著女孩兒屍體的眼神,碧璽暗叫一聲不妙,慌忙攥住了師父的衣襟。“人都死了,好歹也給她留個全屍吧師父。”

戒音琥珀色的眼珠子毫無感情地在徒弟臉上轉了轉。“你若想祭奠她,我自然會把骨灰留給你處置。”說畢,九環錫杖高舉,眼看就要砸下。如若是平時,給碧璽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逆師父,但這時心痛於女孩兒的慘死,他想也不想地沖上去擎住了錫杖。戒音挑起一眉,微微有些詫異,語調卻仍一平無波。“做什麽?難道這些年我白教你了,被食腦蟲寄居過的屍體非得銷毀否則別的食腦蟲必定聞風而來,你是有一百條命還是怎麽的?”

碧璽心如火炙,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為了這個只見過兩面的女孩兒沖撞師父,只覺得要是此時不能保住她的屍身,他這輩子都得良心不安。他苦苦哀求道:“師父,我不會連累你,我自己把她背回家。至少……至少得讓她安葬在父母身邊。”

戒音若有所思。“好。”他竟然作出了退步,碧璽何時見過師父這般通情達理,驚喜之下忙放開了抓住錫杖的手。“謝謝師父。”話音未落,錫杖已砸下,女孩兒的頭顱在一擊之下連灰燼沒有留下。碧璽楞在了原地,良久摸了摸臉上被錫杖擦去的皮肉,疼痛的感覺告知了真實性。一把火焰在他的眼中炸開,從他的骨髓中升起一種深深的仇恨,非要見血的仇恨。他大吼一聲,撲上去只一手就拽住了戒音的下一擊。像有一團火從五臟六腑燒向雙手,嘎達,九環錫杖被拗斷。

“畜牲,你瘋了嗎?”戒音措手不及之下怒斥。斥聲驚醒了碧璽,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竟長出了長爪,森森散著寒光,和那些妖魔的爪子一模一樣。妖魔,妖魔,我變成妖魔了嗎?這個念頭在碧璽腦中碾過,他的心神被碾得支離破碎。他抱住頭,痛苦地大吼,出聲,卻是妖魔的嗥叫。遠遠的濃夜中,響起低沈的回應,潛行的妖魔們興奮地回應著他的叫聲。

戒音的眼中爆起殺意。“畜牲,還想叫幫手麽?”指尖的火苗竄起幻化成火焰大獸,大嘴猙獰,眼看碧璽躲不開,誰知千鈞一發之際,碧璽騰身跳起足足五丈,硬是躲開了這一擊。落下地來,他亦被自己的彈跳能力嚇了一跳。“師父。”他惴惴,想向師父賠禮求饒,卻見戒音眼露兇光,他驀地想起六年前師父說過如若有一日碧璽成了妖魔他非殺了他不可。六年來,碧璽從未忘記這句話,但也從未細想過真有那一天師父會不會下手,因為以戒音的個性,答案是肯定的。

本以為只要刻意壓制那滴妖魔之血,不迷失本性便可,誰知就在今夜,六年來的粉飾太平就要被撕破,他不得不直面殘酷的現實。

“師父。”碧璽再一次試探地喚著師父,戒音卻是不理,口中喃喃,眼見得那只火焰猛獸再次撲了上來。碧璽就地一滾,火牙啃過他的衣襟,衣襟被火吞沒。任憑他怎麽拍打,那火卻是怎麽也撲不滅,燒得碧璽皮肉焦爛,哀叫連連。戒音決意不留他性命,火獸一爪踏住了碧璽的肩膀就要咬下他的腦袋。碧璽知道今天這條命就要喪在這裏,低嘆一聲,閉上了眼。

火獸張嘴咬了下去,卻咬了個空,不但如此,爪下一空,已無退路的爪下人竟然無影無蹤。巨獸茫然地回望主人,戒音沈吟,遁地術,而且一遁就是五十裏,怕是追不上了。他收了火獸,揀起折斷的錫杖,自語:“看來,只好留他一命了。”撫著錫杖斷口,他面沈如水地加上兩個字——“暫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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