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烏鴉，先是一只兩只，接著一群兩群，不多久，每根樹枝每個房檐上都是烏鴉漆黑的影子。傳說烏鴉能聞到將死之人身上的腐臭味，直到獵物死之前它都會耐心地守候。府邸中的眾人都感受到了窺視的目光，來自烏鴉幽深陰冷的眼，無數烏鴉，無數的眼，是心中最可怖的夢魘。

公子也曾命人捕殺烏鴉，但那些烏鴉極其聰明，會把有毒的食餌挑出只吃沒有毒的那一塊，見到弓箭手列隊拉弓就集體騰翅高飛，在空中嘎嘎鳴叫，黑色的羽翼遮天蔽日。

費盡了千般手段後，公子索性撂開手不去理睬它們倒也相安無事。

烏鴉吃飽後，一只一只飛到拂衣小築棲下，把頭埋在翅膀下假寐，聽到人聲立刻羽毛支張，目光炯炯。

拂衣小築住著吉檀迦利。

於是流言不脛而走，人人都在說烏鴉是在給吉檀迦利做護衛，保護她肚子裏的……哎呀呀，那可是公子的孩子啊。

給吉檀迦利送飯的丫環每回出入小築總是臉色煞白，問她看到什麽總是不肯說，只是喃喃：“烏鴉在看著我，看著我……”

拂衣小築成了鬼域。

夜深，他突然毫無預兆地醒過來。懷中的美人鼻息深深，絲帳隨著夜風輕輕飄拂，一切如常。等等，關了窗怎會有風，他轉過頭，睡前明明拉好的紙窗大開，可見窗外的月色和一支孤零零的樹枝。

驀地，他的瞳孔收縮——樹枝上停著一只烏鴉，深黑的眼睛幽靈般盯著他。人和烏鴉的眼緊緊對視，不過幾秒，他感到冷汗濕透了寢衣，恐懼從窗外侵入慢慢滲進骨髓。月下的黑翼鳥兒仿佛死亡的化身，直到它飛走，他才從深海般的麻木中回過神來。

神志漸漸恢覆，隨之而來的則是怒氣，難以克制的怒氣。他抓起床邊的劍朝著烏鴉飛去的地方追了過去，身後驚醒的美人張皇輕叫，只著一襲素白寢衣的公子卻是喚不回，被夜色吞去了蹤跡。

“妖孽！”拂衣小築中的烏鴉成群往公子身上撲去，公子連臉面也顧不得護住，只狠狠地揮劍砍殺烏鴉。寢衣上落滿了血，殷紅的桃花開滿衣。饒是烏鴉兇猛，也硬是被公子殺出了一條血路。黑潮暫時退去，公子一劍劈開紙門，吉檀迦利依在一張玳瑁矮機旁看著他。

公子逼近幾步，滴血的劍鋒抵住了她的喉嚨，他咬牙切齒。“妖孽！”

烏鴉的血滴落，他的目光隨之下移，突然，他踉蹌後退。“那……那是什麽？”公子的聲音因恐懼而微微發抖。

三個月身孕的肚子卻鼓得如同六個月，仿佛知道環境的危險，肚子中的生靈突突翻騰找尋著掙脫束縛的方法。渾圓的肚皮上突地被掙紮出一只手的模樣，又突地頂出孩子頭顱的形狀，煞是猙獰。女子的臉隨著那生靈的翻騰而顏色變換，唯一不變的則是痛極的表情，下唇早已咬爛，□□聲從中洩漏。

公子好不容易控制住奪門而逃的欲望，左手死死握住了顫抖的右手，劍鋒點在了女子不停跳動的腹部上。“果然是妖孽！”他額上青筋暴現，劍鋒微起蓄力眼看就要砍下，女子忽然撲倒在地。公子冷笑：“求饒麽？”他一腳將她踢得腹部朝天，手起劍落。

“不！”低低的哀求。

剎那的寂靜。“什麽？”公子詫異。“是你在說話？你不是啞巴麽？”他彎下腰，扳起吉檀迦利滿是血汙的臉。

他清楚地看見她的嘴唇張開，輕輕吐出一個字眼——“神！”這個字仿佛帶著炙人的熱量，他像被燙著一樣松開手，女子摔倒在地上。

公子楞在那裏，劍掉落在地也不曉得。門外，神像聳立在天邊，被月光撫摸了萬年。公子望著亙古不變的石雕，眼中漸漸有了某種清明。

吉檀迦利臥在地上，長發零亂，低低唱誦：“神啊，請救贖……”

樹枝上的烏鴉張張翅膀，嘎嘎尖叫。女子噗地吐出一口鮮血，喉嚨中只餘下噝噝聲再也說不出一字，公子的面容再度轉為迷茫。

烏鴉轉動眼睛，再次尖叫，公子悚然一驚，連劍都顧不得揀，奪門而出。

次日。

“真的要燒死她嗎？”管家低聲詢問公子。

紫衣玉帶的公子立在丹墀上望著被縛在柴堆上的吉檀迦利，微微側著的臉俊美無儔，下一刻殘忍的表情卻扭曲了那張無暇的臉。“出此妖孽家門不幸，還留著做什麽？”

家丁得了令，舉起火炬把柴堆點燃，火舌畢剝作響，迅速攀上了女子的裙裾。一直低垂著頭的吉檀迦利緩緩擡起頭，嘴唇翕動，透過躥至一人多高的橙色火焰，公子可以清晰地讀出她的唇語——願神救贖，願神救贖。

瞬間，劇痛貫穿大腦，公子難以忍耐地抱住了頭。“燒死她，燒死她，讓她住口！”他一手點住已經被大火包圍的女子怒吼，家丁們驚慌莫名地看著歇斯底裏的主人，一時忘了反應。

疼痛，大腦被劈開似的疼痛。公子拔出寶劍朝她沖去，心中混沌一片，只有一個念頭在迷霧中閃光——殺了她，讓她住嘴。

劍劈在了軟軟的物體上，卻沒有意料中的鮮血噴出。公子疑惑地擡頭，一朵青藍色的蓮花從他的劍鋒上飄落。

“啊，青色的蓮花，長出青色的蓮花來了。”家丁們驚呼。

果然，吉檀迦利腳下的柴堆上長出了青藍色的蓮花，一朵又一朵，結苞盛放。每開一朵蓮花，火焰就熄滅一份，等到青藍色淹沒了眾人的視野時，火焰早已徹底熄滅。

縛住吉檀迦利的繩索上變成了青蓮的花莖，莖上開著碗口大的蓮花，她輕輕一掙，花莖就斷裂了。

青蓮。她張張口，嘴唇無聲翕動。你們來了。

青藍色的蓮花仿佛受到召喚似的，爭相擁到她的身邊，將花盤依偎著吉檀迦利的臉。

公子瞠目結舌，回身看到家丁們也都是魂飛九天的模樣，不覺怒了。“妖法惑人！”雖然這樣說，他卻也畏懼於女子的妖法，不敢貿然上前。“點火，我就不信今天燒不死這個妖孽。”

無論點多少次火，總是很快熄滅。吉檀迦利身邊的青藍色蓮花似乎有種能克制火焰的能力。

“我來。”公子臉色鐵青，奪過火炬。青藍色的蓮花有些恐懼似的後退，他微微冷笑，他舉起火炬朝吉檀迦利的臉面丟去。

“住手！”呵斥聲止住了公子的動作。身著金雀圖樣華服的白發老者踱進院子，正是朝聖完剛回府的督察使。“父親大人。”迎上前去的公子卻被一耳光打得懵了，只見父親走到青蓮前，恭敬地作揖。“可否讓我看看這些蓮花？”

吉檀迦利頷首。

一朵青蓮自動跳上督察使的手心中，他拈起花瓣仔細辯認。“是青蓮，真是青蓮。”督察使喜極，老眼中有淚光閃動。“那麽您一定是那一位了。”

吉檀迦利不語。

於是，位尊人界的督察使整衣，竟對著那汙血滿身的女子跪了下去，老淚縱橫。“請恕我，請恕我。”

公子震驚，越過那花白的頭發與吉檀迦利的視線交匯，那雙眼睛中又閃動著初次見面時的青藍色，惑人心智。朦朧中，一些極其模糊的畫面浮動在心頭，青藍色的蓮花，深邃的眼眸，碎裂的漣漪。那樣遙遠的記憶，宛如鼻端的暗香，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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