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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駐柳城郎舅不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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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垂了眸提示道:“既然知道,大公子為何還要難安呢?君不見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居外而安乎?”

劉琦登時恍然大悟,拍了大腿站起身滿是感激地對諸葛亮又是一禮。拉著諸葛亮一番致謝後才放人離開。

事情過去沒多久,劉琦就跟劉表寫了封信,自請外放,去因為黃祖去世,而暫缺太守的江夏。

劉表對這封信似乎是有了反應的,雖然很多人猜測這回應不是出自劉表本人,而是出自他身邊的蔡夫人或者是蔡夫人胞兄蔡瑁的。但不管怎樣,劉琦都是逃開襄陽,到了江夏。也算遠離了是非之地。

那時荊州所有人都不曾想到,這位性情軟糯,被逼離開的大公子會在曹操兵鋒南下時,在劉琮都帶荊州投降時,帶了餘部遠走江南,據不降曹。而是依舊以其占據的地利,與曹軍對陣。

彼時已經從北方歸來的蔡威在帳中聽到這消息時,挽著袖子,斜眼瞟著劉琮,不陰不陽說了一句極度諷刺的話,把一幹的荊州降將尤其是劉琮本人給騷的好幾天沒敢出門。

蔡仲儼將軍那會兒帶著納悶的語氣感慨:“大軍南下,兵鋒過境中,撐起荊州最後風骨居然不是你們這些高居高位的世家?也不是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酸儒?而是一個被逼出襄陽城的棄子!嘖嘖……一別數載,再回荊州,蔡某竟能看到如此精彩戲碼,著實要心生喟嘆。這還當真是可喜可賀,可悲可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現在的曹軍還是依舊停留在鄴城玄武池大練兵馬,對攻克荊州還沒有多少實際動作。

沒有實際動作,對武人來說肯定不是好事,因為他們沒法子憑軍功晉升了。但是對於鄴城老弱婦孺來說這卻絕對是件天大的喜事。常年征戰,聚少離多,他們總算能團圓一段時間。

但是對於高層們的後院女眷來說,僅僅只是團聚還遠遠不夠。在太平安逸氣氛之下,最少不了的就是私人宴會上官夫人們的鬢影衣香。慶功宴後,有人升官,有人發財,有人失勢,有人沒落。前朝明流暗湧總會或多或少影響到後院。這些或精明或糊塗,或通透或愚笨的貴婦們在享受了丈夫帶來的尊榮或敗勢的同時,也要應付著或真情或假意的恭喜和安慰。

蔡嫵在其中應該屬於比較幸運的一個。烏丸戰後,她的丈夫,兒子和弟弟都是受褒獎的人,這樣的體面,即便是到了丁夫人舉辦的私宴上,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到她面前再拿她婉拒丁夫人要給郭旸定娃娃親說事。但與之相比,唐薇處境似乎就不妙了一些。總有一些目光短淺的婦人喜歡見風使舵,明裏暗裏地說些夾槍帶棒,暗諷荀彧不識時務的話。

唐薇對此裝沒聽見,該說話說話,該談笑談笑,仿佛自己面前的都是跳梁小醜一般。但蔡嫵卻是看不過眼了,在她命奶娘帶著郭旸去偏廳之後,回過頭她就齜著小牙,以鮮少有過的冷臉陰沈,言辭鋒利地斥退一個來挑事的夫人。

然後為友不平的蔡嫵終於忍不住轉向了唐薇皺眉道:“你到底怎麽回事?你平日裏教訓我不是挺伶牙俐齒嗎?這會兒怎麽不說話了?”

唐薇姿態怡然地捏著串葡萄送到蔡嫵面前,嘴角掛笑答非所問:“你也來一個?挺好吃的。聽她們說吃這個益氣養顏。看你最近氣色不太好,要不要嘗嘗看?”

蔡嫵一下拿掉唐薇手裏的葡萄串,氣咻咻地說:“別打岔,我這是在跟你說正經話呢!”

唐薇微笑著挑挑眉,剝著葡萄皮輕聲慢語:“不過是些不相幹的人。阿媚又何必太在意呢?”

我太在意?我是怕你在意好不好?

蔡嫵憤慨地瞪著唐薇,良久不語。

唐薇輕嘆了口氣,緩緩說道:“阿媚,你可知道昔日有多少人在羨慕你我?”

蔡嫵一楞:“羨慕什麽?”

“偌大一個鄴城,高官顯貴無數。可能從結發日到如今都至始至終只守著一個發妻,連通房侍妾也沒有的,從頭到尾也不過只奉孝和文若兩個人罷了。”

蔡嫵表情呆滯了一下,隨即臉色微紅地嘀咕了句:“原來還真有這事兒呀?羨慕你倒是可能,文若先生多知道顧家的一個人。可羨慕我?我們家那口子……也就這回回來才稍微好了些。之前多少年了?他可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甩手掌櫃,跟著他整天就有操不完的心,有什麽可羨慕的?”

唐薇笑著點點頭:“正是如此,才會一有變故,她們就巴不得我這裏出醜。想想看,昔日羨慕嫉妒到眼紅的人,竟然也有不如她們的一天?這怎麽可能不讓她們覺得揚眉吐氣,心氣順遂?”

蔡嫵登時楞在那裏,看著唐薇久久不語。她忽然覺得她剛才讓唐薇跟人爭辯的提議很蠢,人情不過趨炎附勢。這個聰慧的女子,早已看的通透,卻依舊一副驕傲樣子。任人來人往都不低頭妥協。她又何必讓她向那群人服軟呢?

唐薇看著蔡嫵的模樣沒出聲,繼續把葡萄端到她眼前,熱情的示意蔡嫵可以一嘗。蔡嫵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捏了一顆放進嘴裏,還沒咬開汁水就見剛才曹府一個丫頭從門外苦著臉進來了。目光在張春華和她身上掃了一下,擡起腿到了正說話丁夫人身邊,彎身對丁夫人耳語了幾句。

蔡嫵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是偷偷地瞄了丁夫人表情,發現她沒豁然變色之後心裏踏實地扭過頭:既然丁夫人穩得住,那肯定不是什麽大事。天塌不下來,她不用胡亂憂心。

丁夫人聽丫環匯報完,低著頭為不可查地抽了抽眉角,然後掃了眼吃東西吃的專註的蔡嫵,表情無奈地對丫環說:“還是讓奶娘把他們抱上來吧。”

丫環聽令後應諾回去,不一會兒身後就帶著兩個奶娘進來。一個滿臉心疼地抱著淚汪汪的司馬師,另一個懷裏躺著眼睛溜溜圓,正攥著拳頭好奇地盯著司馬師的郭旸。

蔡嫵看自家人姑娘進來,表情一怔,目光疑惑地對著奶娘詢問:“這是怎麽了?怎麽抱上來了?”

奶娘很是尷尬地看看郭旸,又看看司馬師,最後咬咬牙招供:“姑娘剛才……打了司馬家的大公子。”

蔡嫵搖頭一笑:怎麽可能,她家旸兒坐著都還坐不穩,得讓人扶呢?就她還打人?還是打比她還大的司馬師?誰信呀?

可是另一邊司馬師的奶娘也護短的湊到張春華耳朵邊告狀:郭家那位小姑娘,天性刁蠻。咱們大公子只不過是好奇她身上那副從來沒見過的繡樣子而已,就被她給抓了。瞧瞧,這裏都有紅印子了。

張春華看看對面明顯質疑的蔡嫵,又瞧瞧自己似乎是被欺負了的兒子,最後目光掃向滿眼興奮地揚著手沖司馬師“咿咿呀呀”的小郭旸。表情也顯出一絲遲疑:這事是真的嗎?就算是真的,他們這些大人又能怎麽樣?兩個孩子還不滿一期呢,甭管對著誰,都是打不能打,罵聽不懂的。便是被欺負了,也只能認栽了。

丁夫人察言觀色,感覺當事的兩個母親都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不由心生失望:小孩子們,打打鬧鬧很正常,無數的經驗證明:越是小時候就愛吵愛打的孩子將來長大了關系都比其他人親近。本來她還指望由著這事讓兩家人生點想法,然後她在旁邊順便一提,看能不能把郭家小丫頭,定給司馬家這小子呢。結果現在瞧兩個當娘都沒把這當回事,空讓她歡喜了。

可是她這失落才沒多久,郭旸小丫頭就辦了一件讓丁夫人及在場諸位哭笑不得的事。郭旸小姑娘在奶娘懷裏,在對著眼睛水汪汪的司馬師研究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後,終於研究夠了:嗯,這個人可能比常在自己跟前晃悠的那幾個人好玩。那幾個被抓了以後,除了呵呵傻笑外,眼睛裏從來不會有亮晶晶的東西在。她還是喜歡新鮮,還是覺得這種亮晶晶的東西好看。

於是郭旸在奶娘懷裏撐了身,對著司馬師方向“依依呀呀”個不停,小胳膊小手也往司馬師那方向伸,好像要繼續抓抓他一樣。司馬師的奶娘護著司馬師警惕地往後微微退步。她懷裏司馬師表情懵懂茫然,完全不知道郭旸要幹什麽一般?

上首的丁夫人一見此景連忙開口說:“旸兒這模樣,是不是要找師兒致歉?”

蔡嫵聽罷,立刻眉角一抽:丁夫人,您就是真想做媒也別拉我姑娘呀!他們還都是小破孩而已,懂得什麽道歉呀?您這一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養了個神童呢。

丁夫人可沒管她,直接湊趣跟郭旸奶娘示意:上前頭去,別讓你家姑娘幹著急。

奶娘瞄了眼蔡嫵,發現蔡嫵沒有反對,就順著郭旸意思走到了司馬師跟前。司馬師看著跑到自己跟前的小丫頭,癟癟嘴,像是想起剛才委屈一樣,不吭不聲地摟緊了自家奶娘脖子。

郭旸眨著一雙酷似蔡嫵的杏仁眼,揪扯起身上的一個繡工精良的小圍兜,把圍兜一角遞給司馬師:這就是剛才司馬師好奇的東西。設計源於蔡嫵,繡工出自杜若。是蔡嫵嫌小孩兒長牙流口水會弄臟了衣服所制的。除了郭奕、郭滎兄弟倆,鄴城也就只有郭旸有這玩意兒。旁人別說見,聽都沒聽說過。

手裏揪到了一直想要的東西後,司馬師開心地扯著布角,對著郭旸咧嘴笑了笑:好像,這丫頭也沒那麽討厭。

而丁夫人則目露欣慰:呀,小孩子相處好了,她這話頭就好提了。她看看眼睛亮亮的郭旸又瞧瞧可愛討巧的司馬師,剛要說點什麽給兩個孩子家長呢。就見座下剛還是笑意滿滿的郭旸毫無征兆地擡起手,著“啪”的一個小巴掌拍在了司馬師腦袋上。那不知輕重的用勁兒程度,一下子就把剛收回眼淚的司馬師給拍楞了。緊接著郭旸一把奪回圍兜,沒了東西又被無緣無故打了一巴掌的司馬師終於受不住,側身抱了奶娘“哇”的一下哭出聲來。可惜他面前的罪魁禍首郭旸卻半點闖禍意識都沒有,依舊杏眼大睜地看著司馬師。等人家睫毛上又掛起亮晶晶的淚珠兒時,郭旸開心地拍拍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下不止丁夫人和張春華傻眼了,就連蔡嫵自己都楞了:聽說孩子欺負人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孩子這樣又是另一回事了。郭旸這丫頭,平時看著挺正常,在家誰逗逗笑,估計是三個孩子裏最討喜一個。怎麽出了門,竟然是……這個模樣?

蔡嫵表情詭異,站起身到張春華跟前抱歉萬分。然後回過頭就把郭旸身上的圍兜解下,當哄孩子玩具一樣遞到司馬師手裏,算作是賠禮道歉了。

司馬師眨眨眼,看看手裏東西,又看看旁邊郭旸,停了哭,“唰”一把抱緊:這是給他的了!不許這個人再毫無預兆收回去。

蔡嫵微微松了口氣,扭臉表情嚴肅地瞪著郭旸,當著張春華的面斥道:“旸兒,不許調皮!”

郭旸哪裏聽得懂蔡嫵說的是什麽?她正楞楞地看著司馬師手裏東西忽閃眼睛:咦?這個好眼熟?是從我這裏拿走的嗎?

可還沒等郭旸轉過這個彎,就看到一向笑瞇瞇的娘親對著她板下臉來,還這麽大聲對她說話。不由小臉一垮,放聲就哭。哭聲亮麗響脆,聽著比剛才司馬師那悶聲悶氣的抽噎不知道要委屈難受多少倍。奶娘趕緊拍著郭旸後背連聲安撫,丁夫人和唐薇等人也走過來對著小郭旸幾番哄逗,可惜郭旸誰的帳也不買,滿眼控訴地看向蔡嫵,哭聲不停,不一會兒就抽噎打嗝,小臉通紅。

廳裏一幹大人趕緊使出各種手段來哄她,可惜全部都不好使。郭旸一根筋軸到底的性子也不知隨了他們家哪個人,楞是小手扒住蔡嫵,臉埋進蔡嫵脖頸裏,照哭不誤。

蔡嫵被她纏的沒辦法,只好歉意地對丁夫人道罪,準備帶人告辭離開:她是哄不住她了。還是回家去,留給杜若或者杜蘅哄哄。實在不行,就出門找郭滎去!反正他們爺兒三個都比她強。

蔡嫵這裏告辭話一落,轉身剛要走,就發現自己衣角被司馬師揪住。蔡嫵無奈回頭,就見司馬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手裏的東西,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它杵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郭旸面前。然後等郭旸抽抽噎噎地接過後,一把鉆進奶娘懷裏,再不看圍兜一眼。

得回了自己東西郭旸滿足了,心安理得的住了哭聲,捧著小布兜咧嘴笑開。一幹大人見此,立刻上道地對張春華誇獎司馬師:這孩子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謙讓!將來肯定能成大器!

張春華袖著手,點頭微笑。趁旁人不註意拿眼角餘光安慰尷尬中的蔡嫵。蔡嫵被她這一眼看過心理更別扭了:怎麽都是小孩子,人家就知道懂事,她家的就這麽刁蠻潑悍?不行,回去就得跟孩子他爹說說。她覺得他們有必要討論一下郭旸以後的教育問題!

至晚間的時候,郭嘉回府,蔡嫵當真把白天的事告訴郭嘉,然後一臉嚴肅對郭嘉講:“你以後不許再這麽寵著她!寵出個無法無天的性情,誰還敢要?”

結果當爹的那位揚著眉,滿臉不在乎:“女兒嬌養!女兒嬌養!好不容易得個姑娘,我不寵著誰寵著?便是真找不著婆家,大不了咱們養她一輩子!”

蔡嫵聽罷火氣直冒:“你說的這是什麽話?養她一輩子?你要讓自己女兒當老姑娘嗎?嬌養?你那是嬌養嗎?你那是放縱!放縱知不知道?”

郭嘉滿臉不以為然:“放縱些也沒什麽。旸兒將來要是和照兒一樣有個機靈腦袋瓜,性情不好,也沒什麽嘛。”

“你……”蔡嫵手指著郭嘉,剛要駁一句“你這是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就覺得自己腦袋裏一陣針紮似的疼,緊接著眼前一陣昏黑,幾乎站立不穩。蔡嫵本能地把手伸向郭嘉,卻再途中驟然失力,一陣天旋地轉後,蔡嫵整個人在郭嘉剛剛回身的驚恐目光中軟軟地委頓到了地上,人事不醒。

231觀海夢漸成奢望

蔡嫵突如其來的昏倒讓郭府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郭嘉在把蔡嫵打橫抱起,輕放到床榻後就轉過身立刻派人去請大夫。柏舟自是不敢托大,親自跑到惠民堂找董信,結果卻遇到了董信出門會診不在的情形。也虧得柏舟機靈,掃了一圈以後,從主治大夫那裏抓了最有經驗的一個老姜大夫。

而從老大夫出門,到他進入郭嘉府邸的這一段時間。郭嘉就一直坐在蔡嫵榻前,握著蔡嫵的手,一刻未曾松懈。就在剛才,他眼睜睜看著她在他面前倒下,然後任他怎麽呼喊,她都不再應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失措瞬間籠罩了郭嘉。郭嘉握緊了手裏的皓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蔡嫵的臉色:很平靜,很祥和。就像是人在酣睡,並沒有什麽痛苦磨難的樣子。

郭嘉伏在蔡嫵榻邊,看看蔡嫵沒有絲毫清醒跡象,胸口一下就覺得空落難安。二十年結縭,生死與共。蔡嫵對他郭嘉而言不止是一個妻子那麽簡單。

她知他,懂他,容他,愛他。她看得透他所有的不羈和違禮,她了然了他所有的夢想與執著。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跟著他福禍與共,貧富相依。為他安定家宅,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撐起一片彼此間心照不宣的安寧天地。旁人都跟她說,他輕佻跳脫,不像是個良配。卻也只有他知道,無論別人如何論說,只要他轉過頭,他身畔總有她笑意暖暖地望著他。她是他的知己,他的愛人。他這輩子唯一一個放在心坎裏呵護的女人。

他都承諾過她,要在十年之後,陪她離了她不喜歡的地方,陪她去看海上日出的。你瞧,現在一晃,都是第十年光景了。他們的奕兒可以獨當一面,滎兒也不用再過多操心。他們連小女兒都有了。連他不著調的都沒想著爽約呢,她怎麽可以獨獨倒下丟他一個人呢?她該小心眼兒地對把這話記得牢牢。然後在時間到了時,指著他鼻子質問提醒他:郭奉孝,你個不長記性的混蛋!你是不是忘了你當年答應過我的事了?

她不該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湉湉淡淡,如一尊精雕的玉人兒一樣,不言不語,不聲不響。

郭嘉低下頭,雙手扣著臉,捧著蔡嫵的腕子,把臉緊緊貼在蔡嫵手背上。一想到蔡嫵毫無征兆的昏倒,郭嘉心裏就泛起種種不詳的預感。他眼睛望著榻上的蔡嫵,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脆弱和哀軟:“阿媚……你……你不能這麽待我…………我受不住……”

蔡嫵沒有反應,依舊靜靜地躺在榻上。

郭嘉撐著額頭,抿緊嘴唇,難耐心疼地合上了眼睛。

等到姜大夫被請進來的時候,郭嘉已經收拾好所有情緒,耐心認真的等待姜郎中給榻上人把脈問診了。他身後站了聽到消息就急火火趕來的郭奕、郭滎。只是即便是兩個親生兒子,也沒能看出自己父親心裏的不寧和翻湧。不是他們太笨,而是郭嘉掩飾的太好。在做兒子的眼裏,父親現在除了有些沈默,言行舉止都還如往日一樣透著冷靜機智,在他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多餘的擔憂和惶恐。他只站在那裏,就能讓他兩個初次經此事的兒子少了無措和慌亂,多了安定和希望。

對於郭嘉來說,有些情緒只為一人起。有些軟弱,也只透給一人看。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依舊如此。

姜大夫把脈把的很快,只是在把完脈後姜大夫卻扭過頭沈吟不語了。老爺子原本童顏鶴發,精神爍爍,此刻卻滿臉遲疑地看向了郭嘉幾人:若是遇到旁的人家,碰見這種奇怪的脈象病癥,他可能就直接推脫說“老朽才疏學淺,府上還是另請高明吧。”可是碰到蔡嫵身上?老爺子就得為難了。蔡嫵可是董信的恩師,雖然一介女流,但就憑她能教出董信這樣的學生,姜老大夫也不敢輕易說出這種托辭。為醫者看病最麻煩,他其實挺苦惱自己該怎麽說自己結論的呢。

整個屋裏幾雙眼睛都眼巴巴瞧著他,最後還是郭嘉聲音略啞地說道:“姜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老爺子清了清嗓子,神色嚴肅地說道:“郭大人,尊夫人這是焦慮操勞加上產後失調引起的體虛之癥。好好調養,應當無礙。”

郭嘉聞言,眉頭蹙起。郭奕和郭滎則是輕輕舒了口氣:就說嘛,娘親一向身子康健,怎麽會突然有什麽大病。果然是累著了吧。嗯,以後不要再去參加什麽亂七八糟的宴會了,省的勞神揪心。

老大夫捋捋胡子,站起身去了醫箱裏的紙筆寫了個溫和養身的安神補氣方子給郭嘉,叮囑了一些註意事宜以後,還是不放心說了句:“蔡夫人身體一直由華先生、董大夫看診,雖說華先生如今不在鄴城,但想必董大夫一定對蔡夫人病情有所了解的。郭大人,待老朽走後,您不妨再派人請董大夫過府。”

郭嘉一聽這個眸光立時一閃:這種對自己判斷不甚自信的情況對一個有幾十年行醫經驗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情。能夠在給病人把脈開方以後臨走留下這樣的話,姜老爺子恐怕也算犯了行裏忌諱。如此隱晦的提醒?是不是說明,阿媚的病情裏頭另有貓膩?

郭嘉長眉挑起,為不可查地瞇了瞇眼睛。等送了大夫之後,郭嘉招手就叫了杜若:“你隨我到偏廳來一下。”

杜若先是一楞,看看榻上剛剛用藥的蔡嫵,又看看蔡嫵榻邊不敢離去的郭奕、郭滎,咬咬牙,擡腳跟郭嘉上了偏廳。

結果剛踏入偏廳大門,郭嘉就豁然轉身,盯著杜若,目光清冽、銳利,渀佛看穿一切,讓人無處遁形。

“把你和阿信瞞著我的所有關於你們姑娘的事都告訴我。”這句話說的清冷平靜,不帶一絲情緒。但甫一出口就如一雙利刃般劃在杜若的耳際和心頭。多年相處,杜若實在太了解自家姑爺在某些方面出人意料的敏銳了,他現在問出口的問題,無意是在告訴她:姜老大夫的診斷未必是正確的。他們姑娘很可能……不會!華老先生和老仙長自己都承認他們的猜測只是猜測,幾率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計。姑娘怎麽可能會那麽倒黴的攤上這種事?

杜若臉色變幻,咬著唇,沈默不言。她如今都不敢看郭嘉的臉色。直覺告訴她,面前的姑爺這會兒應是非常可怕的。入府二十年,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意識到:其實她家姑爺也會有讓她感到恐懼的一天。就像是醞釀經年,將要爆發的火山一樣。她不知道她要不要把華佗他們的話告訴他,告訴了以後,讓這座火山又會不會忽然爆發?

杜若的表情看在郭嘉的眼裏就顯得坐實自己猜測了。他眸光一利,“啪”的一聲拍在桌案上,渾身上下也隨著流露出一種讓杜若及其陌生的壓迫感。郭嘉言簡意賅地歸杜若喝道:

“說。”

杜若腳底一軟,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清喝嚇地險些站立不穩。在仰頭看了眼郭嘉以後,杜若終於還是緩緩地跪下,聲音艱澀無比地跟郭嘉講述了之前左慈來家時曾預料過的事情和蔡嫵為了要郭旸,在近幾年都沒有再吃左慈給的丸藥的情況。

等她說完,她就做好了承受郭嘉怒火的準備:雖然這事只是猜測,後來蔡嫵自己也沒怎麽當回事,但是在出狀況的現在,誰知道郭嘉會怎麽想?萬一他覺得是他們故意隱瞞怎麽辦?

杜若忐忐忑忑,大氣不敢出一口等著郭嘉給她宣判,結果等了好久不見郭嘉開口說話,就在杜若以為郭嘉會這麽一直沈默下去的時候,郭嘉卻忽然出聲,出人意料地對她囑咐道:“你下去吧。這件事,不要聲張。”

啊?這就完了?姑爺,您到底在想什麽?難道不告訴兩個公子嗎?

杜若蹙著眉,一臉困惑。郭嘉卻已經擡起腳,繞過杜若往蔡嫵房間去了。留下蔡嫵一個人只那裏懷疑不解:這事難道就這麽完了?姑爺他……就這個態度?

郭嘉當然不是這個態度。在他前腳離開偏廳以後,後腳得到消息的董信就火急火燎地趕到了郭府。然後在給蔡嫵把脈以後,董大夫來不及仔細思考就被自家師公揪到書房嚴刑逼供了一通。杜若也不知道他們在書房裏談了些什麽,只知道出來的時候倆人臉色都不太好,都帶著緊繃和陰沈。讓旁邊人不由自主的退避三舍。

杜若也不敢立時去輕易打聽董信跟郭嘉都說了什麽,直到蔡嫵醒來之後,杜若才抽空小心翼翼地問董信:“你把實情跟姑爺說了,他有交代什麽沒?他有說姑娘那裏怎麽辦嘛?是不是要請華老先生回來?是不是要派人去尋老仙長?哎,我說你到底跟姑爺說了什麽?”

董信沈吟了片刻,最後還是老實回答說了句:“我只是把去年老仙長來看滎兒時交代的話,轉述給師公而已。”

杜若蹙著眉,繼續問道:“那姑娘……你給把的脈,脈象如何?”

“師公不讓說。”董信幹脆無比的說。

杜若沈默了。但同時也更加擔憂。

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蔡嫵那裏聽差,打探情況去了。

蔡嫵其實是在頭一天半夜醒來的。醒來的時候,入目第一個人就是坐在榻邊,靜靜地握著她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郭嘉。

“奉孝……”蔡嫵眼睛聚焦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換了一聲,聲音有些沙沙的,帶著疲憊和倦意。

郭嘉立刻回神,傾身上前看著蔡嫵關切地問:“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胸口悶不悶?頭疼不疼?眼睛還暈眩嗎?能看的清我嗎?”

蔡嫵搖搖頭,莫名其妙地看著緊張兮兮的郭嘉,然後伸手抵住太陽穴:“我覺得還好。就是昏睡了片刻而已?”

昏睡了片刻?還而已?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都快嚇死他了!

郭嘉表情一滯,看著蔡嫵的眼睛蒙上絲苦意:不過很快就被他遮掩過去,他帶著譴責和心疼地語氣跟蔡嫵說:“阿信過來把脈說是操勞過度。以後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安靜地調養,什麽也不操心了好不好?”

蔡嫵眨眨眼睛,帶著懷疑的口氣問郭嘉:“奉孝,你……沒事吧?”不是她錯覺?為什麽她醒來以後就覺得郭嘉跟她說話的語氣古古怪怪的。就像是……帶著一種覆雜、懺悔和……小心翼翼?

郭嘉心一緊,伸手撈過旁邊桌案的藥碗,把蔡嫵扶起身靠在自己懷裏,邊舀著藥碗給她餵藥,邊給柔聲輕語的說道:“來,先把藥喝了。阿信特意在裏頭加了甘草。”

蔡嫵皺皺臉,眼看著藥碗掙紮道:“養身子而已,不用真的喝藥吧?”

“聽話……阿媚……”

蔡嫵偏頭看看郭嘉,發現郭嘉目光專註地望著她,沒有一絲作假的成分後才不甘不願地舀起碗,把勺子丟給郭嘉,自己對著藥湯豪氣幹雲地灌了下去。

郭嘉這才算輕輕舒了口氣,放了碗,雙手環住蔡嫵,把腦袋擱在蔡嫵頸窩處:“阿信說,你這是經年勞心所致的身虛體弱。阿媚……我……對你不住……”

蔡嫵聽了笑了笑,偏頭靠著郭嘉肩膀,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腰際的手:“你怎麽了?又受什麽刺激了?說什麽傻話?什麽對不住?你有對不住我嗎?還是說……你看覺得我這次病了,會不好看了,打算納小了?”

郭嘉手一僵,臉色瞬間變成苦笑不得,只是下一刻他就把人更緊的摟在懷裏:“不會。你什麽時候都好看……最好看。”

“嗯。”蔡嫵滿意地點點頭,看看外頭天色才想起來問郭嘉:“現在什麽時辰了?我睡了多久?旸兒呢?我昏倒以後,旸兒去哪裏了?”

“現在該是醜時了。旸兒今天被杜蘅抱去奶娘那裏。阿媚,以後……還是讓奶娘餵養旸兒吧,這樣你輕快些。”

蔡嫵扣著手算了算:郭旸現在快六個月了,母乳馬上就要對她失去效應。這會兒讓奶娘餵養,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於是蔡嫵點了點頭,然後忽然想起什麽一樣看著郭嘉:“你不是從開始就一直沒睡吧?你明天還要去廷議!若是遲了,長文先生肯定要參你了。”

郭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已經派人去給主公告假了。這個月的廷議,我都不去了。就在家好好陪你。等你這陣子好了,咱們就趁著這會兒太平先去東萊看海好不好?”

蔡嫵先是表情詫異地晃了晃神,隨即樂呵呵道了句:“好啊。我盼這一日可是盼了好久了。你不是要忙活隨軍,就是要……哎?不對。你前一陣不是說曹公在玄武池練兵,準備南下平定荊州嗎?這時候你怎麽會有時間離開鄴城?別又是哄我呢吧?”

“只是練兵而已,又不是行軍征戰。咱們出去一趟時間還是騰得出來的。說來,這麽些年,除了許都,鄴城,我竟從沒帶你游覽過其他地方。阿媚,你想想,除了看海,你還想幹嘛?”

蔡嫵奇怪地看看郭嘉,眨眨眼,發現郭嘉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只好偏頭壓下心裏那股怪掛的感覺,認真思考郭嘉的話:“還想幹嘛呀?嗯……我原想著,等天下太平了,你不用再操心這些瑣碎了,咱們就可以帶孩子們離開鄴城,回老家潁川去過安穩日子呢,榆山那日子,雖然清苦,卻是讓我最懷念的。……不過現在看來,這不太可能了。且不說你參與其中這麽多年,能不能真正脫身出來?便是奕兒和滎兒也都入了軍,大好年華,正是施展抱負的時候。總不能因為我這個當娘的想回去,就把你們爺兒三個的理想念想都給斷了吧?奕兒他們會怨我的。當然了……要是有機會,我還是想尋個兩全的法子的,就是這法子太難想,我還沒找到。”蔡嫵說著失落地癟了癟嘴,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

郭嘉隨著蔡嫵的話,摟著她人的力道就在不斷加深,等蔡嫵說完郭嘉才想忽然意識到什麽一樣,輕輕放松:“沒關系。我來想。你就不要再操心這些了。你現在就什麽也不要琢磨,好好把身子養好才是正理。”

蔡嫵聽話的點點頭,往裏挪了挪身子,給郭嘉在榻上騰出地方:“很晚了。奉孝,你該安置了。”

郭嘉這回倒是沒拒絕,麻利地脫了衣服,躺回榻上,合上眼睛。只是手卻依舊勾在蔡嫵腰間,不肯放開。

蔡嫵也跟著閉上眼睛,合謀睡覺,只是等到身邊人呼吸均勻以後,蔡嫵那雙杏眼又豁然睜開,目光清亮地看向了身邊的郭嘉。

誰的身體,誰其實挺清楚。其實打從懷旸兒時,她就已經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對勁了,只是那時人抱有僥幸心理,覺得那麽小幾率的事情怎麽會攤到自己身上,說不定這只是正常妊娠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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