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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駐柳城郎舅不逢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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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即便不是妊娠反應,她也不敢去動用左慈給她留下的丸藥:那東西裏有避孕成分,誰知道吃了以後,會不會對胎兒有什麽不利?

旸兒出生時那場兇險不過是加速了這種隱藏病情而已。她在旸兒出生以後會畏寒,會嗜睡,會時常頭昏。她已經在盡力控制,在重新調養了,甚至她在郭嘉縱容之下都幹出“晝寢”這種讓正經夫人們及其不齒的事了。可是……她還是沒攔住。看如今這情形……奉孝他……怕是已經知道了吧?

原本她也沒想瞞著他的,只是覺得這是虛無縹緲,不過是左老頭和華先生憑借經驗的猜測而已,不一定成真。之所以不告訴他,也不外乎是不想他憑白擔憂。可是現在……蔡嫵不確定郭嘉瞞著她,不肯告訴她實情的行為是不是也和當初她的目的一樣。或者,他現在就像後世家屬總願意對當事人隱瞞病情,就是怕嚇到當事人影響治療效果一樣,怕她知道會害怕,會不配合治療?

蔡嫵想了想,覺得這個可能性還是蠻大的。她自己倒是不怎麽擔心,倒不是因為對左慈和華佗信心十足,畢竟再怎麽醫術高明,他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既然是人,就絕對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她這毛病可能就是其一。

之所以不緊張多半是因為看多了生死。經得多,看的就淡。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時等待死亡的過程和死亡所帶來的影響。蔡嫵她又不是木頭,從知道自己可能得上棘手毛病的時候,心裏就會時不時湧出一種恐懼。可是這恐懼感的湧出的多了,時間長了,人心也會越來越看開了。

她原本想,這世界上不怕死的人還真沒有幾個,不過就是怕的程度輕重不同而已。能慷慨赴義的那些人,心裏必然是有比死亡更重要的存在讓他們恐懼,比如理想破滅,信仰崩塌。對她而言,比死亡更讓她在乎的,就是她自己這一家子了。她不想死,這是肯定的。她更不想因為病情,讓整個家裏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她要隱瞞,郭嘉知道後,也要隱瞞,想來這就是多年夫妻中無言的默契。她不想出現的事情,他就極力蘀她遮掩著哪怕這個事實將來很可能會讓幾個孩子怨他,惱他甚至……恨他。

蔡嫵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也沒什麽大能耐,最大一向成就不過就是了浪子的全心相待。她該覺得自豪的。可是看看他睡熟中都不肯舒展的眉頭,蔡嫵又覺得心裏一陣揪疼和懊悔……他以前從來不這樣的。他一向睡的像個孩子。她得做點什麽吧?省的他又辦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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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天,郭嘉當真沒去參加廷議,他派人收拾東西,準備帶著蔡嫵和郭旸遠行了。

蔡嫵靠著床榻,不聲不響地看著杜若在房間裏忙碌:其實她從醒來就跟平常一樣,沒什麽大礙了,也就是杜若和郭嘉緊張兮兮地勒令她一定要躺在榻上,安心休養,不許胡亂走動。她才被迫關在屋子裏不能外出。

等到家裏都收拾好,準備妥帖,郭嘉是直接點了隨行人員,把妻女報上車駕後,眼看就要啟程出發了。郭府門前卻在這時忽然來了位熟客:程昱程仲德。

仲德先生看著已經上馬,就要帶人東行的郭嘉,急火火撲過來,拉住郭嘉馬韁語速極快地說道:“奉孝,你先別忙著走。”他可是沒辦法了才來搬救兵呢,主公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抽住了,任誰勸都不好使,執意南下興兵。舀三個多月的新水師去跟人家常年縱橫江上的人打架,就算有人數優勢,也不帶這麽玩的吧?

郭嘉動作一頓,趕緊翻身下馬看向程昱:“何事讓仲德如此心急?”

程昱臉色難看,手點著丞相府的方向:“主公要在半月以後揮師南下,征討荊州!”

“什麽?半月以後?”郭嘉眉頭一挑“怎麽這麽急?難道沒人進言相勸?”

“怎麽沒人勸?不光是我,連文和那小子都打許都寫信來勸了!可是沒勸住!。這不要才請你來了嗎?你這是……要遠行?去哪裏?”

郭嘉張張口,剛要回答說:“是去東萊”。

就被程老爺子袖子一揮,止住話頭:“甭管你打算去哪裏了,你先緩緩,先跟我一道去主公那裏,把人攔住再說。訓了幾個月的水師就這麽貿貿然跑去跟荊州水師對陣,這不是上趕著挨打嗎?”說著程老爺子就抓了郭嘉袖子,要把人往丞相府帶。

郭嘉立住腳,遲疑地看看程昱,又扭頭看看蔡嫵,滿臉的為難。

“你還楞著幹嘛?趕緊走呀?丞相府這會兒廷議都亂套了。”程昱不耐地揪著人,急聲催促。

郭嘉沒吱聲,只是回身定定地看著蔡嫵。

蔡嫵輕聲笑了笑,把孩子轉遞給旁邊的奶娘,對郭嘉招了招手:“仲德先生都來了,你還是趕緊去丞相府吧。咱們這個……不著急。等你將來忙完了,再帶我們娘兒倆去不遲。”

郭嘉腳下沒動,任由程昱在那裏跺腳著急。

蔡嫵輕嘆了口氣,走出車駕來到郭嘉身前,當著諸多人的面給郭嘉理了理衣領袖口,笑意溫柔地說:“左右我們不會跑了。你這樣,倒讓人笑話了。趕緊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郭嘉伸出手,狠狠地抱了抱蔡嫵,在蔡嫵耳邊柔聲說了句:“等我回來。”

蔡嫵臉色“騰”的一下變紅,輕輕地推開郭嘉,沒好氣地斥:“別磨蹭了。趕緊去!”

郭嘉這才不太情願地被程昱拉上,往丞相府趕去。

232情理參半拳拳心

郭嘉被扯到丞相府的時候,丞相府的廷議上已經是吵吵嚷嚷地亂了套。曹操這會兒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沒有搭對地方,楞是不管不顧,一意孤行,鐵了心要馬上進取荊州。偏偏他手底下還有一群或奉迎拍馬或邀功請戰的人給他叫好鼓勁兒。可惜曹昂、司馬脀、荀攸等人甚至連帶許都的賈詡和荀彧都是進言勸阻,認為現在南下並非最好時機,他們還是安等些日子,帶一些成熟以後,再行興兵。兩撥人馬觀點鮮明,條理清晰,誰也不讓誰在廳裏爭來辯去。

還有一群持觀望態度中間派本著就事論事的持正態度給曹操分析:南下會怎麽樣?不南下會怎麽樣?主公你可要仔細斟酌。而完全沒摻和事,一副旁聽生模樣的龐統倒是愜意非常,繼續晃悠著他的小木條,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鬼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從今兒開始議事,他就一直呈現這種不在狀態狀。

曹操撐著額頭,眼望著底下正討論的熱鬧的人群,只覺得腦袋一陣陣發懵。掃了眼表情嚴肅的曹昂等人不由哀嘆一聲:怎麽自己看重的兒子,連帶自己的心腹謀士都這麽不理解自己呢?他曹某人當然知道對於己方軍馬來說現在時機不是最好的,可是他等不了了呀。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當年的頭風之疾一直沒有得到根治,這回從烏丸回來,表面看是沒什麽,但也就他清楚自己,說不定什麽時候就……他得在這之前安排好一切,尤其給昂兒他們留下個承平天下。背負家國天下,被置於悠悠眾口之中,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這情形他這輩子已經領略夠了,他不需要他的子孫後代再來繼續這種沈重。再說,對於南征,只要籌謀得當,未必不能全畢其功。他們怎麽就……說不聽呢?

曹操很憂郁,很糾結,很堵心:要是奉孝在這兒,肯定不會跟他們一樣的!那個不著調的浪子,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他告假一個月呀?又不是家裏媳婦兒生孩子,犯得著嗎?

正腹誹著,門簾一掀,程昱拽著郭嘉進來了。廳裏人頓時停下話頭,幾十雙眼睛巴巴地看向郭嘉。曹昂他們是松口氣,心中暗道:老天爺,可算是來個能勸得住的了。主戰的那波人也是暗暗慶幸:終於來救兵了。可算有個能說會道的力挺他們了。

曹操更是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看著郭嘉,不待郭嘉行禮,就心懷激動的站起身,走到郭嘉跟前明知故問道:“奉孝,你怎麽來了?”

郭嘉沒立刻回話,在掃了一圈廳裏人後,目光收回,沈吟了片刻後說道:“聽聞主公要在半月後揮師荊州?”

曹操點點頭:“奉孝昔日與孤共論時不也曾言:欲平南方,必先定荊嗎?”

郭嘉聽罷擡起眼,直望向曹操。眸光燦若晨星,渀佛能看穿秋水。曹操被他盯的有些心虛,微微地偏過頭。郭嘉卻忽然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狀似無意地架住曹操的胳膊,沈聲問道:“就當真不能再等上一等?”

曹操蹙蹙眉後,斬釘截鐵道:“不能。”

郭嘉放開人,似乎了然了一切般,垂下眸輕聲回答:“我知道了。”

曹操一楞。正要問問他這是知道什麽了呢,就見郭嘉已經轉身,面無表情,沈吟不語地走向了自己坐席。廳裏幾十個人繼續一頭霧水地盯著他:這……這算是……完了?他來……是幹嘛來了?不是讓他勸主公的嗎?怎麽就這麽兩句話就完了?而且……這兩句也不是勸人的話吧?

一幹人各個發怔地瞧著郭嘉,可惜當事人卻全無所覺。他正目光專註地盯著地面,好像那上頭忽然開出了朵美麗無比地向陽花一樣,誰也不知道他此刻腦子裏在想什麽。曹昂蹙起眉,看著沈默不言高深莫測狀的郭嘉,輕聲問身邊司馬脀:“仲達,你有沒有發現……先生今天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

司馬脀點了點頭,猶豫片刻補充道:“聽說……奉孝先生原本打算去東萊遠行的。”

曹昂眉頭一跳:東萊?遠行?東萊那裏有什麽名勝古跡嗎?好像沒有吧?他去那裏幹什麽?曹昂琢磨來琢磨去,捉摸不透,決定還是等散席之後,親自問問郭嘉。

經郭嘉這一打岔,接下來的廷議可以說是非常古怪。原來還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議事廳,從郭嘉來說完那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就莫名其妙陷入了冷場狀態。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講什麽好了。

程昱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恨鐵不成鋼地瞪郭嘉。程老爺子現在腸子都要悔青了:你說我讓你幹嘛來了?我讓是勸人來的!你倒好,什麽勸阻的話也沒說,直接變相地激得主公更堅定這荒唐決定了!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拉你來呢!

程老爺子猶如實質的目光釘在郭嘉身上,卻完全沒有對郭某人產生應有的局促效果,在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以後,程昱終於死心。嘆著氣,袖手到一旁,凝神沈思接下來的隨軍之事了。

這場詭異的廷議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就散了。郭嘉等人都走了以後最後一個站起身,望著曹操輕聲說道:“其實,嘉以為:主公若能對大公子明言,大公子也定然能理解主公一番用心良苦的。”

曹操苦笑了一聲,一手撐著桌案一手抵著額頭,無力聲音:“倒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昂兒他……哎,罷了……若當真天不假年,這次荊州事定後,孤便放權,由他主持大局。奉孝,孤手下謀臣之中,文和、仲德年事漸高,公達等人皆與孤年紀相渀。放眼諸公,唯你最少。倘若有一天……孤長逝西辭,奉孝可願受托孤之事?”

郭嘉身子一震:他這幾天對這種“長辭”或者“去世”的字眼兒相當敏感,這會兒不管是誰說,都不是他願意聽的。

“將來之事尚不可知。主公切爀過憂。”

曹操面上浮現一絲苦澀,擺了擺手,無奈地嘆道:“奉孝,孤戎馬半生,殺人如麻,孽債累累卻從不曾想過畏死。如今已過天命之年,感懷身世,才生惋惜:身前事太多,孤擔心自己來不及做完。”

郭嘉眼睛垂下,像是想起其他什麽,臉色瞬間黯然下來。但很快被他掩飾過去。再擡頭已是,眉目清明,聲音朗悅:“主公,人至暮年,壯志依舊。這於那些跟您出生入死的人來說,是好事。”

曹操先是一楞,隨即朗笑出聲:“奉孝啊,與孤相交者數以千計,卻唯奉孝知孤最深。”

郭嘉淡淡地笑了笑,發覺曹操再沒有什麽事後,才跟他告辭離開。只是他剛出來丞相府大門沒多久就被曹昂叫住了腳步:“先生……請留步。”

郭嘉回過身,有些詫異地看向曹昂:“大公子?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曹昂搖搖頭,看向郭嘉略帶疑惑:“先生……曹昂有不解之處特來請教先生。”

郭嘉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會兒曹昂,把曹昂看得局促地搓手時,才了然輕笑道:“是要問我……為何不攔著主公嗎?”

曹昂很實在點點頭:“先生,您難道看不出我軍與南征之事上的劣處嗎?”

“看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大公子,主公掌兵多年,你以為主公會當真不知道此時南征,時機並非最佳嗎?”

曹昂一楞。

郭嘉輕嘆了口氣,轉過身語氣幽幽地問道:“子修覺得,此次征戰,勝算幾何?”

“不足四分。”

“可嘉卻以為有六分,甚至更多。”

“嗯?六分?甚至更多?”曹昂不解地看著郭嘉,滿腦門問號。

郭嘉扯了扯嘴角一手遙指北方:“想想龐士元剛才的舉動。謀事莫若謀人,大公子,不要把眼光只局限在鄴城之中。”

曹昂眼睛一亮:“先生是說……”

“嘉可什麽也沒說。一切都是大公子自己揣摩出來的。”郭嘉眨眨眼,目露狡猾。

曹昂立時會意。看看四周後,壓著聲音關切地問郭嘉:“先生這月告假?可是家中有事?聽說先生將去東萊遠行?那……這隨軍之事……”

“隨軍之事,自然有主公定奪。”郭嘉扭過頭,看著曹昂語重心長,“大公子,你要記得,你現在是大公子。只是大公子。”

曹昂心神一凜,立刻肅其面容對郭嘉拱手:“先生教訓的是。昂受教矣。”

郭嘉淡笑了笑,仰起頭,手捏上鼻梁,聲音帶了絲疲憊,跟曹昂揮揮手:“大公子,軍務繁忙,大公子身上擔子不輕,還是趕緊回去吧。”

“平時若有空閑,多陪陪家人也不錯。”

曹昂被他話先是搞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怎麽一向放浪形骸的郭嘉會忽然冒出這麽一句正經嚴肅規勸。這不像他風格,他不是該說:要是沒事,就請我去某某某家酒肆喝酒嗎?

曹昂困惑地搓搓手,待看郭嘉表情不像玩笑後立刻受教點頭:反正父親早都說了,奉孝先生的話是要百分之百聽的。他既然都這麽說了,即便不是軍機政要,那我也還是記下吧。

曹昂好學生狀地恭聽教誨,然後側過身目送郭嘉離開。等郭嘉背影走遠以後,曹昂才漸漸地回過味來:還是不對呀,好像先生他……好像到走了也沒告訴我他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他又是因何告假的?扯了一通,他都是揀他想說的說。對他的問題,還是在避重就輕呢!

曹昂很郁悶,這位剛被說教了的“厚道人”面對這樣被繞了的狀況只能很不甘願的承認:即使鍛煉這麽幾年,可以妥妥地壓制住司馬脀、郭滎、龐統等人,可是面對連他老爹都沒轍的郭嘉,他還是火候不到呀!

郭嘉回府的時候,蔡嫵已經讓人把之前收拾好的東西又重新放回了原處。從程昱找上門來那一刻起,她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趟,他們走不成了。她要看海上日出的願望,恐怕註定落空了。

郭嘉進來的時候,蔡嫵已經抱著郭旸逗弄開了。小丫頭依在蔡嫵懷裏,一邊樂呵呵對著杜若“噗噗”地吐著泡泡,一邊揪著蔡嫵的頭發,對杜若狐假虎威,張牙舞爪。蔡嫵看著懷裏的不知憂愁傷心為何物的小女兒,一時心緒覆雜。

一旁杜若看著眉目柔和,目光眷戀的蔡嫵,心頭一陣酸楚。她轉到蔡嫵眼前,對著蔡嫵綻出一個勉強的笑意說道:“姑娘,累了嗎?要不換杜若來抱吧?”

蔡嫵低頭看了看郭旸,發現她沒啥特別反應,依舊睜著雙杏眼,對杜若吐泡泡。

“把旸兒抱出去玩吧。老憋在房間裏,一會兒工夫她就該厭倦哭鬧了。”蔡嫵把人遞給杜若,

看著杜若把郭旸帶走,轉彎不見了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剛要回房,就聽身後郭嘉聲音響起:“怎麽沒在屋裏歇著?今兒的藥吃了沒?可有哪裏不舒坦?”

蔡嫵回過身,看著正不放心打量自己的郭嘉“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郭嘉幾步上前,一手攬住蔡嫵肩頭,一手握住蔡嫵的手,把人擁在懷裏往房間走:從蔡嫵昏睡醒來以後,他就發現他家阿媚手腳總是涼涼的。好像跟暖不熱一樣。他是既怕她受寒,又怕她受風,恨不能天天把她押在榻上,舀被褥捂了才好。

蔡嫵任他摟著:“只是想到之前這樣的話都是我說你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用這些來提醒我?”

郭嘉手一緊,合了合眼睛以後跟蔡嫵像平日一樣笑言:“嗯?這個呀?這叫此一時彼一時。你若是不服,就趕緊好起來,然後把這話還給我。”

蔡嫵轉頭微嗔地掃了他一眼,沒在說話,任由郭嘉把她重新摁回榻上,裹好被毯。

“奉孝……”蔡嫵眼望著被子下自己被牢牢攥住的手,側過身,輕輕地撫上郭嘉的臉,笑意柔和溫暖“奉孝,你其實在害怕對不對?”

郭嘉身子僵了僵,沒說話,只是身體前傾,更緊地擁住蔡嫵。

蔡嫵回握著他,感受到郭嘉散著溫熱微微發顫的身體後才輕聲輕語地說:“我也害怕。”

“你看……照兒遠在千裏之外,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能見上。奕兒他還沒加冠,還沒成親,我連兒媳名單都過了幾遍,卻獨獨沒跟他講自己到底看中過哪個。滎兒也是剛入軍營,我擔心他那個性子。教他的西席先生說他:貌清俊,性嚴謹,訥言敏行。可我總覺得他會和同袍們相處不好?還有旸兒,我費了那麽多周折生了她……她還那麽小,還沒有懂事,還沒有記人。”

“還有你……奉孝。”蔡嫵仰起頭,用手輕輕地滑過郭嘉的眉眼,“這雙眼睛從我我初見你的那一天就被我刻在了心裏。這麽多年了,我卻怎麽看都看不夠。一想到以後,我可能再也見不著了,我就不甘心的很。憑什麽呢?憑什麽?老天爺讓我愛你愛了這麽多年,卻獨獨不能讓我陪你走到最後呢?我不甘心……奉孝……哪怕只是看不見,我也不甘心!”

“我後悔我曾向你說的,要比你早死了。這一點也不好過。一想到我沒了以後,你可能續弦,旸兒可能認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當母親,我就覺得自己心頭嫉妒地發狂!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女人。我記恨所有企圖靠近你的女人,不管是當年被我打發掉的侍妾,還是這些年明裏暗裏想處心積慮討好你的歌姬舞姬。奉孝……要是我真的死的比你早,你能不能不續弦呢?能不能……”

“阿媚!沒有續弦!不會有其他人!只出了你,這裏裝不下旁的女人。”終於聽不下去的郭嘉一把拉了蔡嫵,執著她的手,點著自己的胸口,把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蔡嫵楞了楞,然後就靠在郭嘉胸口“哇”的一下痛哭失聲。她真不是個好妻子,小心眼兒的很。明明之前說好要走在他前頭的,可是一想到這事兒可能會成真,蔡嫵覺得自己又想反悔了:哪怕走在前頭,她也只想比他早走一刻而已。她不想他孤零零一個人留下,也不想他孤零零一個人面對三個可能對他有怨有氣的孩子。可是……一想到她沒了,他要不孤單,就只能再找個其他女子陪他,她立刻就心火直冒。明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會讓他心裏發疼發緊,可是還是要不留情面的說出來。就怕他不夠難受,印象不夠深刻一樣,得反覆強調叮嚀,才能讓自己覺得心裏稍微安泰:他不會忘了她。陪了他大半生,如今又讓他這麽痛的一個人,他怎麽可能忘了她呢?他怎麽可能再去娶其他人?

是哪個人說生死這種事,勘破就好,無需太過在意的?看似深奧的教誨,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勘破?她一個凡人,怎麽勘破?之前得知自己有病時,她也是雲淡風輕,也是泰然處之來著。可是他一回來,他一知道,他一把她當做手心寶一樣護著,她就立刻雲淡風輕不下去了。

他不在的時候,她堅韌驕傲,面上全不在意地淡漠著。他一心疼地寵著,她立刻就成了委屈萬分,胡思亂想的小女人。有人疼愛,才有矜持的資本。蔡嫵想,她根子上其實就是個頑劣不堪的孩童。受了傷,若無親人看見,便拍拍塵土什麽事也沒有的趴將起來。若有一個疼她的人,讓她可依賴的人在身側,她必要大哭一場,宣示自己傷痛:你要知道,我在難過煎熬,恐懼憂愁。

郭嘉被懷裏蔡嫵的哭聲揪扯的心頭劇痛,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他把下巴支在頭頂,邊柔柔地撫著蔡嫵的後背邊,邊用沙沙的,悶悶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哀軟和小心翼翼說:“阿媚……你不能這麽待我……這對我不公平。你不能把我寵壞了以後,又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因為這些年時不時的吵嘴爭執就這麽重罰我。你不能因為擔憂孩子將來,就對我說出這些話……太沈,太重,我受不住。”

蔡嫵哭聲停了停,只片刻後又重新響起。

郭嘉緊閉著眼睛,繃著唇線,把蔡嫵狠狠地摟在懷裏,任由蔡嫵涕淚沾濕前襟。

蔡嫵偎著郭嘉,哭了好久,才漸漸沈睡過去。等她睡熟,郭嘉才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望著榻上連睡夢中都會時不時抽噎的蔡嫵,面顯苦楚。在蔡嫵榻前一動不動地靜待了一刻鐘後,郭嘉終於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去了書房。

下午的時候,蔡嫵從睡熟中醒來,睜眼望望帳頂,想起睡前自己幹的事,不由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到底還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他難過。相扶相持,相依相偎二十年,他是什麽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當這個天下人都以為他是智珠在握,謀略過人,無堅不摧的人,在她跟前像個將要被拋棄的孩子一樣跟她說:“別這麽待我……我受不住”時,蔡嫵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千鈞重的磨盤給碾壓過一樣,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杜若。”蔡嫵坐起身,習慣性地對門外喊道。

杜若立時就應聲而入見蔡嫵眼睛紅腫不由眉頭微蹙。暗嘆一聲後,手腳麻利地把杯溫白水遞給蔡嫵,向著蔡嫵道:“姑娘要起來嗎?杜蘅在廚下煲了八珍湯。姑爺說等您醒來就呈上一碗。姑娘,您要現在喝嗎?”

蔡嫵接了水潤潤嗓子,擡起頭問:“你們姑爺呢?去僚屬府衙了?”

杜若搖搖頭:“沒有。姑爺在書房。”

“書房?不是說馬上要對荊州用兵了嗎?他這會兒在書房幹什麽?”蔡嫵把東西遞給杜若,目露疑惑。

杜若抿抿嘴,遲疑片刻後還是回答:“聽柏舟說……姑爺自打進了書房就一直在站在那裏,一個人對著墻壁發呆呢。”

蔡嫵聽了皺皺眉,滿臉懷疑地喃喃重覆:“發呆?”

“是啊。柏舟是這麽說的。不過……發呆?怎麽想怎麽覺得姑爺不太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蔡嫵笑了笑,沈吟片刻後了然斷言:“你家姑爺他……不是在發呆。”

杜若楞楞,心道:什麽?不是?那他是在幹嗎?看壁畫?書房沒有壁畫吧?

“杜若,你去取了紙筆來。”

杜若詫異了下,但什麽也沒說,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杜若端著個盛著筆墨紙張的托盤進來。放在桌案上以後,剛要跟蔡嫵回報說紙筆取來了。就聽蔡嫵坐在榻上吩咐:“我說,你寫。”

杜若不明所以,鋪了紙張,舀筆問道:“姑娘要寫什麽?”

“丞相曹君侯勳鑒,敬稟者。郭門蔡氏,誠惶拜言。妾生於潁陽鄉野,家世淺薄,性情……”

“姑娘!”杜若在蔡嫵話說到一半時,忽然像意識到什麽一樣擡起頭,放下筆,撲到蔡嫵榻前半跪著勸道:“姑娘……您不能這樣。這樣的信寫了給曹公,您讓曹公怎麽看您?”

蔡嫵淡淡地笑了笑,擡手扶起杜若:“沒關系,曹公怎麽看無所謂,只要他好就夠了。起來吧,接著寫。”

杜若猛搖著頭,躲開蔡嫵的手,頭一次執拗地跟蔡嫵爭辯:“杜若寫不下去。”

蔡嫵嘆了口氣,眸光下垂,眼看著杜若道:“杜若,你跟了我這麽些年,當知姑娘心意。”

杜若搖頭,咬著唇死活不肯就範。

蔡嫵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發現杜若這丫頭又犯軸的不肯妥協了。只好偏過頭,望著窗外幽幽解釋:“他是深谙人心鬼才,算無遺策的智者。這輩子唯一一次栽跟頭恐怕就是栽在我這個枕邊人手裏。若非全不設防,若非傾心相待,他這會兒又如何會在書房掙紮苦惱呢?一邊是與手足兄弟同袍上司一起執著半生,眼看既要成真平天下之夢;另一邊是結縭二十載情深恩重如今又身患重病時日不多的伉儷發妻。他身處岔路口,左右為難。”

“我是他的妻子。怎麽忍心他處在這個境地呢?他的才華作為,原本就是要留名青史的呢。可是你說,最後這段,史冊上會怎麽記載呢?會不會說,他是賴於婦人之懷,困於內帷之中,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可是姑爺不在乎這些的!”

“可是我在乎呀。杜若,我在乎。我想他風風光光,我想他清清白白的在汗青上留名。留良名美名。我怎麽能……怎麽能讓他因為這個留下瑕疵呢?所以……這不賢的罵名還是我來擔吧。反正我又不要進《列女傳》。”

“姑娘……你這又是何苦?”杜若擡著頭,眼睛靜靜地濕潤。

蔡嫵也苦笑了一聲,鼻子有些發酸:“何苦?我也不知道何苦。我就是想他將來回想往事,沒什麽遺憾才好。你家姑爺呀,別看他平時懶散滑稽又浪蕩不羈,沒個正形。可其實他心裏頭比誰都明透,人比誰都執著。他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的事,一朝將成,卻因為家事不得不放棄?真能甘心?我就怕他不甘心,怕他會走不出這個圈兒,又會折騰自己。他那身體,我活著,還能看顧著,若我沒了呢?讓丞相把他帶回去,讓他忙著,他就沒時間想那麽多了。讓旁邊一幹的同僚和曹公一道看顧著,等真到我……”

“嘭”蔡嫵的話沒說完,門就被郭嘉伸手推開。

蔡嫵驚愕地擡頭,不知道郭嘉在外面聽了多久。她瞇起眼,有些困難地把焦距對準郭嘉,卻在還沒等看清來人表情,就被郭嘉幾步上前攏在了懷裏。杜若見此,趕緊低頭退下。

“……阿媚,你讓我舀你……怎麽辦?怎麽辦?”郭嘉用臉頰挨蹭著蔡嫵的發,聲音沈沈,語氣悶啞,似嘆似怨,完全失了一貫的清朗冷靜。

蔡嫵靜靜地靠了他一會兒,才輕輕地開口:“奉孝,跟著曹公去荊州吧。贏了這一戰,給我一個交代。也給你自己一個完滿。”

郭嘉良久不見出聲。

“嗯?奉孝?”蔡嫵微微地偏偏頭。

“……好。我答應你。我去。”

233峰回路轉蔡威來

蔡嫵覺得在那天之後,自己在鄴城的日子過得分外甜蜜,仿佛是回到了郭嘉沒出仕之前的時光:良人在側,兒女繞膝。不用再理會彎彎繞繞的夫人交際,不用在思考勾心鬥角的**。郭嘉像是供奉珍寶一樣,把她捧在了手心裏,在她身周撐起一道墻,把所有可能讓她憂慮的事情都擋在了墻外。

蔡嫵揣著明白裝糊塗。對郭嘉這家事國事一把抓的全能行為只當不知。

她樂得自己不用操心,看他為她安排好一切,自己悠悠然混吃等死。蔡嫵想:人活一時,能有個心上人,為自己妥妥帖帖的安排好一切,其實也是一種福分和享受。她懂得惜福,知道安享就好,無需幹預。

這種憊懶的日子讓她想起了自己剛來此世間那幾年尚且年幼之時的理想:找個一心一意待她的男人成親,然後生兒育女,平淡一生。蔡嫵對比了一下,發現自己目前的生活頗有夢想成真的氣範兒:除了郭嘉不是她打小打算的正太養成,其他都蠻符合標準。

郭奕,郭滎哥倆兒一開始對自己家忽然變得顛倒錯位的家庭關系還不甚適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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