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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封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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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新月從東方裊裊升起的時候,不夜城上下一片燈火輝煌。玉帶河邊燃起了一叢叢篝火,神殿前的曠野上,年輕的男女圍著篝火跳著舞,一片歡聲笑語。白天的祭神儀式已經結束,晚上的跳月大會才剛剛開始。阿眠看著吊腳樓上盈盈燈火落在玉帶河裏,映得上下宛如白晝,突然明白為什麽這裏要叫做不夜城。

神殿門前高高的祭臺上,天明已經換下繁覆的祭神禮服,又穿回了他那襲破舊的黑色長袍,走到祭臺之上,臺下的喧嘩立時安靜下來。

天明的聲音依舊不冷不熱,似從遠方傳來:“聖母與姜央在上,今晚大家盡情歡樂!”

眾人早就習慣了他的冷淡,臺下一片歡呼,已經有小夥子們吹起了笙笛,姑娘們圍著篝火翩翩起舞。

天明坐在祭臺邊緣,兩條腿懸在半空中,他似乎分毫不為面前的喧鬧與喜悅所動,手裏拿著那只慣常用的塤,嗚嗚地吹起來。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打斷了天明的吹奏,一條火紅的影子忽然竄出來,坐在了他旁邊。阿眠狹長的眸子盛著笑意,道:“知道你主持了一天祭神儀式累壞了,也不用跑這兒吹喪吧?”

不夜城的祭神儀式從早到晚,不僅百姓們一直唱唱跳跳,最累的還要屬大祭司。在這一天裏,大祭司需要穿著厚重繁覆的禮服,不斷重覆冗長拗口的祝詞,主持祭神儀式,從早上一直忙到黃昏。

偏偏天明在祭祀一事上格外認真執拗,一絲一毫都不允許自己出錯。阿眠絕對相信,天明為了今天的祭神儀式,自己默默演練了至少大半個月。

天明見是阿眠,眼底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意,他看著遠處載歌載舞的人群,道:“你看這些人多麽快樂啊,我們有多久沒有看到過了。”

“阿眠,我很高興,我終於能把這一刻的不夜城與你共享了。”

他的眼底倒映著煌煌的燈火,從深處滲出些許暖意。

阿眠也展顏微笑,難得正經地道:“你做得很好,是你讓神跡城回到了十年前。”

天明的笑容卻微頓,臉上的喜悅收斂了些。他看著阿眠,定定道:“還不夠。”

阿眠道:“什麽還不夠?”

天明回頭看向夜色裏的神殿,巍峨高大的宮殿一半已成廢墟,重建不夜城的時候,他並沒有讓人動過這座宮殿,而是保留了它殘破腐敗的樣子。此刻的神殿中沒有一盞燈火,正如此前的每一個晚上。它落拓地隱匿在夜色裏,仿佛一座被遺忘的孤城。

他緩緩道:“重建不夜城,只能使它回到十年前。但若要重現它的繁華,讓苗人不再受漢人欺壓,讓我們的疆域覆蓋大江南北,我們還需要借助神明的力量。”

阿眠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哪來的神明?”

天明道:“當然是,苗疆聖母。”

聞言,阿眠的臉色有些冷,他冷冷地道:“蠱母尚未出世。”

天明低下了頭,他知道,對於自己的夥伴而言,這是一個不能觸及的話題。當年,老祭司以阿眠生父作籌碼,要挾戚阿蠻與其他苗疆男子結合,直到為苗疆誕下聖母,雖然陰謀未能實現,卻間接導致了夫妻二人永生不得再見,這件事只要有心打聽便能知道。

雖然老祭司從未對他提起過這件事,但天明每每想起那張燦若朝霞的笑臉,都會生出半刻的空茫。

七歲的少年不懂聖母究竟是什麽,他只知道,自己永遠也見不到這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了。

緊接著,就連不夜城也在一場火龍下山中變成了一座廢墟。

他本就是孤兒,但遠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比那時更加令他感到荒涼無助。不斷的獲得與失去像一場永恒的噩夢,緊緊纏繞著他。

那些生命中僅有的溫情時刻接連地將他拋下,他在跌跌撞撞中終於意識到,渺小的人類在神明與命運的面前,連一粒沙子的重量也比不上。

天明擡起眼來,誠懇地看著阿眠:“你信我,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我已經找到辦法,可以讓聖母再度重現苗疆。從此以後,我們不用再被動地等待姜央降下聖母,我們可以擁有自己的聖母。”

他的神色有些激動,正忍不住要與阿眠分享自己的發現,便看見阿眠身後默默佇立著一條陌生的人影。

這人毫無存在感,方在他與阿眠說了這麽多,若不是屍蝶示警,他竟半分都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

天明瞬間收斂容色。他對於來到神跡城的陌生人都懷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敵意,問阿眠道:“這人是?”

阿眠看了眼身後的攖寧,先是拍拍身旁的位置,對攖寧邀請道:“來坐。”

攖寧看了看阿眠沒形沒狀的坐姿,沈吟了片刻,端正地盤腿坐下來。

阿眠撲哧笑了一聲,這才對天明道:“他叫攖寧,是我在黑竹林撿到的,迷路了。”不知道為什麽,他並不太想把攖寧的真實來歷告訴天明。

或許告訴了天明也不會信,畢竟當初那柄劍被挖出來的時候,大家都在場。

天明打量了攖寧一圈兒。他知道,阿眠的母親戚阿蠻就有隨地撿人的習慣,先是撿了阿眠他爹,後又撿了他,沒想到阿眠也遺傳了這詭異的習慣。

他收回目光,低聲提醒道阿眠:“這人身上有情蠱。”大祭司的屍蝶對蠱蟲的氣息十分敏感,攖寧甫一靠近,天明便察覺袖底的屍蝶一陣躁動。

不料,阿眠毫不意外地點頭道:“他自己種的。”說著還聳了聳肩,又神秘地沖天明眨了眨眼,小聲地道,“他腦袋有問題。”

攖寧聽著阿眠“小聲”的交談,緩緩扇動了兩下眼睫。

正在此時,祭臺之下突然傳來一聲脆生生的“阿眠哥哥”,阿眠低頭看去,就見崔景行兄妹站在下面沖他們招手,崔景行手上還拎了幾壇酒,顯然是來找他喝酒的。

阿眠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招呼著攖寧一起離開,臨走前腳步頓了下,對天明說了句:“我信你,但我也對你師父說過,你若是如他一般行事,我便親手殺了你。”

天明容色微頓,他想向阿眠解釋自己的計劃,但礙於攖寧這個外人在場又不便多說。猶豫之際,阿眠的身影已如一朵紅雲卷下祭臺。

遠遠看到阿眠俊逸的身影從祭臺上飄下,盧胭雙眸立時亮如星辰,小跑著向他這邊沖過來,喊道:“阿眠哥哥!”

阿眠被這一聲軟綿綿的“阿眠哥哥”驚得一個踉蹌,心想我們總共也就見過兩面,似乎也不是很熟?

但轉念又想到,自己怎麽說也算於這小丫頭有救命之恩,人家熱情一點也沒什麽毛病,便還算配合地笑了笑。

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只蝴蝶,蝴蝶的雙翼形似一朵水紅色的山茶花。阿眠托著蝴蝶停在指尖,道:“這是飛花蠱,形似飛花,朝生暮死,不會傷人,你若是喜歡就送與你了。”

“山茶花”在夜風中迎風搖曳,盧胭驚喜地來,指尖不小心擦過阿眠的,柔軟幹燥的觸感,盧胭心底咯噔絆了下,臉頰瞬間飛起一片紅雲。

崔景行看著阿眠熟練的動作,又看看自家妹子臉上的紅雲,簡直目瞪口呆。阿眠雖說皮囊長得好看,為人也機敏仗義,他很是敬佩,可他崔盧兩家子弟也不差。表妹盧胭怎麽說也是高門貴女,以前那麽些個風流俊逸的世家少年,她多看一眼都嫌傷眼睛,這次到底被阿眠下了什麽蠱?

眼看盧胭眼中的情意都快漫出來了,崔景行拎著幾壇酒,趕緊打斷,笑吟吟地對阿眠和攖寧道:“阿眠兄,攖寧兄,這苗地雖然百般好,但釀出來的酒濁色還是太多。這是我讓家裏人連夜送來的,我爹窖藏的寶貝,今天我們有口福了!”

阿眠登時忘了盧胭,和崔景行勾肩搭背地走遠了。攖寧和盧胭都不飲酒,兩人於是抱著幾個壇子喝了個痛快。

當然,真正痛快的或許只有阿眠,崔景行就沒見過像他這般能喝的人,明明他也見識過不少愛酒的朋友,或習慣悠然細品,或常常醉時癲狂,兩者皆是千杯不醉,但都不曾像阿眠這般,只臉頰微紅,絲毫不見醉態。

崔景行偷偷地將自己碗中的酒倒了大半進玉帶河中。阿眠聞著河裏悠悠飄來的酒香,忽然覺得腹中的酒沒讓他喝醉,河中的酒倒是要把他熏醉了。他嘆了口氣,懶懶地道:“你這人真是,寧可把這好酒給這河水喝了,都不肯給我喝。”

阿眠慵懶地靠在攖寧身上,狹長的眼眸反而愈發清亮,疏狂中竟有一抹昳麗,崔景行看得微微一怔。

“阿眠兄這話錯了,我自遠方來,請你喝一壇酒,怎麽就不能請這河喝上一壇?”

阿眠開懷大笑:“也對,哈哈哈哈!”

正在這時,盧胭抱著幾個簡陋的紙花燈噔噔跑過來,笑吟吟地道:“我看大家都在放河燈許願,也央阿姐們要了幾只花燈,大家一起來放河燈呀。”

盧胭說著,把幾個花燈塞進他們懷裏,小姑娘此時膽子卻不小,連一直面無表情的攖寧手裏也被塞了一只。

她一擡頭,就見一只花燈匆匆漂入河裏,原來是阿眠把花燈在手裏轉了轉,便拋到了河水中。盧胭有些著急地道:“你怎麽直接扔水裏了呀,要先許願的!”

攖寧緊跟在阿眠後面將花燈放入河裏,淡淡地給自己和阿眠的行為做一個註釋:“因無所求,便無所寄。”

阿眠笑起來:“你說得對,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攖寧平靜地否認:“你不是。雜念太多,無法觀心自照罷了。”

阿眠一楞。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悠悠渺渺的塤聲,哀傷婉轉的曲調打著旋兒遠遠傳來,阿眠心神微動,遠遠向祭臺上正在吹塤的天明望了一眼。

蘇蘇小心翼翼地挪到天明身旁,見天明沒什麽反應,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她順著他的目光往河邊看了一眼,撅嘴道:“就阿眠這種人居然也有朋友。”

天明吹塤的動作停了下來,淡淡問道:“朋友?”

蘇蘇“啊”了一聲,有些尷尬地道:“我不是說祭司您……我是說,他脾氣那麽壞,總是找人打架,除了您這麽好說話的,居然還有這麽多人圍在他身邊。”

天明搖了搖頭,道:“人多又如何?他這樣的人,最是孤獨。”

蘇蘇撇撇嘴,手指在地上畫著圈,道:“那又怨得了誰。他母親不管他,父親又是個負心漢,咱們不夜城也沒幾個喜歡他的。不過說起來,要不是因為他和他那個漢人的爹,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沒個蠱母,大家不喜歡他也不是沒道理。”

天明又搖了搖頭:“他孤獨,並不是因為大家不喜歡他。”

蘇蘇好奇道:“那是因為什麽?”

天明道:“因為沒人懂他。”

蘇蘇不太能理解這種孤獨,她道:“既然沒人理解,說清楚就好了。”

天明淡淡地笑了笑,這笑容淡得像一張白紙:“有些事不僅說不清楚,就算說清楚了,別人聽得進耳朵裏,卻聽不進心裏。”

蘇蘇又問:“那您呢?您懂他麽?”

天明頓了頓,似是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半晌才道:“我不敢懂。”

蘇蘇更加困惑了:“什麽叫不敢懂?”

天明道:“因為他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

這句話驢唇不對馬嘴,但蘇蘇不管,她大笑起來,道:“阿眠?他跟他那個娘是一樣的人,心軟這個詞和他們倆根本沾不上半點關系。”

天明道:“你看,所以我說沒人懂他。”

蘇蘇道:“那姑且當他容易心軟吧,您為什麽說不敢懂他呢?”

天明慢慢地、慢慢地道:“因為有些要求,在你不懂他的時候可以隨便跟他提。但你一旦懂了他了,就不敢張口了。”

蘇蘇看著遠處的河邊,陷入了沈思。

崔景行鄭重地把自己的花燈放進河裏,然後過來搭住了阿眠的肩膀:“你們說什麽呢?”

盧胭問道:“阿兄你寫的什麽願望?”

崔景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後脖子,道:“我想拜一高人為師,仗劍行千裏,匹馬過關山!”

盧胭眼睛亮晶晶的,一點不覺得崔景行的志向有悖於家族意志:“阿兄好志氣!”

阿眠笑問她:“你問了我們所有人,你又許的什麽願望?”

小姑娘垂下細白的頸,星光溫柔地落在她的側臉上,像夜色裏靜靜盛開的曇花,她聲音很低,緩慢而又堅定:“阿胭與阿兄想得相似,但阿胭只願此生得一俠士為伴,死生契闊,永不分離。”

阿眠楞了楞,低頭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盡力忽視一旁崔景行甩來的眼刀。

好在這個時候,眼角餘光忽見萬劍宗三人走來,阿眠立即隔著老遠就伸手打招呼。

麻衣雪等人受寵若驚,他們的確是來找阿眠和攖寧的,卻沒想到得到這麽熱情的迎接,最小的辛無憂笑嘻嘻道:“幾位好酒興,卻也不叫我們師兄弟。”

阿眠狹長的眼尾一挑:“若是你們都來分了,我哪還能喝得盡興。”

麻衣雪展顏一笑,道:“阿眠兄弟,此間事了,我們師兄弟定要請你品嘗一下我們萬劍宗的酒。只是這次是要再向你問一次路了。”

“什麽路?”

麻衣雪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這帖子用的是青色的紙,宛如蒼梧山的滿山青翠在紙上氤氳開來。他正欲打開,忽聽阿眠驚叫道:“小心!”

他立即擡頭,只見一手掌大小的物什急飆而至,卻是沖著攖寧而來。

攖寧緩緩擡手,那動作在他看來雖然十分緩慢,卻精準地將那物拈在指尖。

阿眠立即向物什飛來的方向張望,但四周除了正在跳舞的人們,山林中一片寂靜。

他低頭一看,被當作暗器擲來的是一截細細的數枝,而這樹枝上卻穿著一封帖子,蒼翠的青色與麻衣雪手上的那封如出一轍。

攖寧展開手中的帖子,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

十月十日,羅浮宮相見。

白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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