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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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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文……你別嚇我……”

她喃喃道,語音有些發顫,全身血液都逆向心臟流去,指尖冰冷如石,一遍又一遍撫摩他的面頰,希望下一他就能睜開眼睛。

這裏……好安靜啊。

沒有光,沒有風,沒有時間,沒有希望,她跪在粗礪的灰色原野上,伸手所觸只有無邊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空虛、死寂,仿佛天地初開前的混沌,又似一切毀滅後的荒蕪。

她擡起頭,有些茫然地逡巡四顧:這個地方是如此安靜,又如此寂寥,幾乎能聽到心臟跳動,以及血液奔流的聲響。

是這樣嗎……這就是殷文午夜夢回,每每被夢魘驚醒前所看到的景象?

這樣的死寂荒蕪,只有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沈淪,想要從紅蓮地獄中掙紮著重返陽世,觸手所及卻是一片虛無,毫無依憑之處。

難怪……難怪他的眼神總是如此絕望,又彌漫著一片晦暗沈寂,便如一個失了靈魂的偶人,空空洞洞,映不出半分光明——因為他的內心就是這般灰沈荒蕪,仿佛長年冰封的荒漠,沒有光線能照射透入。

“傻瓜……你這個傻瓜,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一直藏在心裏,什麽都不說,任由所有人誤解你!”

如果……如果你早告訴我,我無論如何也會守住你,絕不會讓你一個人沈淪入黑暗深淵!

她顫抖著握住那人冰冷僵硬的指尖,雙手捧起,送到唇邊輾轉吻住——火熱的唇瓣與冰涼手指相觸碰,體溫上的鮮明差異讓她不覺打了個哆嗦,眼角驟然滑落一串淚水,一點一滴打落在他手背上。

然而下一刻,她就震驚地瞪大眼,手指一松,那只右手便頹然垂下——

有光……竟然有微弱的白光,從僵冷如死的男人身上透出!

“怎麽會,這樣……”

林皓夜深蹙眉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

在劍聖門下三年,她遍覽籍冊,其中不乏術法古卷,自然也讀到過相關的記載,知道這是生魂離體的征兆,登時屏住呼吸,生怕一時不慎就會驚散那片柔光。

白光柔和如微微彌漫的霧氣,越來越多地從殷文身上滲出,繼而在虛空中流轉、凝聚,宛如一片薄薄的雲,在這個虛黑沈寂的扭曲空間中流動不息,映亮方寸之地。幾番變化後,漸漸凝結成一個男子形貌,五官英挺,眉目宛然,與殷文並無二致——

然,那雙眼眸卻是冷峻而威嚴,有著天的廣袤與海的威嚴,熟悉又陌生。

她盯著那雙眼微微怔忡,沈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是……聞仲?”

殷太師,聞仲……他的前世,也是他今生所有苦難沈痛的根源。對著這個男人,她只覺心裏如同倒了五味瓶,不知是苦是澀,該恨該憐。

那雙冷峻威嚴的冰藍眸子凝註於她面上,毫不轉瞬地盯了一會兒,漸漸變得柔和,開口,低沈的聲音極其遙遠,似是自天地盡頭傳來,又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邊緩緩吐息——

“……謝謝。”

“謝謝你……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謝謝……林皓夜咬緊嘴唇:她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吃了那麽多苦頭,可不只是為了一句“謝謝”!

“我不要你謝……”

她低聲道,即便在如此威嚴的目光註視下,也不肯折去那根傲骨。

“我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我自己——我喜歡他,所以我願意這麽做,與其他人無關,更不必你替他道謝!”

聽到她的回答,殷文……不,應該是聞仲,眼神有些幽黯,隨即釋然一笑:“是了……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陪在他身邊。”

他探出右手,虛光凝聚的手掌穿越過虛黑扭曲的時空,試探著撫過她散亂垂下的鬢發,輕柔理順——林皓夜頓覺似有清風在這個死寂暗沈的空間中盤旋而起,輕柔擦過面頰,在肌膚上印下一抹清涼悸動。

她下意識擡起手,想要拉住那一片虛光,然而探手的瞬間,那片光驟然消散開,化為無數流星,從手指縫隙間迅速流逝。

“殷文!”

白光流逝的瞬間,她脫口低呼,心裏驟然空落,升騰起一絲絲隱秘的恐懼,就像有某樣極為珍貴的東西從生命中抽離。

“你放心,他不會離開你的。”

仿佛看出她心裏的恐懼,那人了然一笑,眼底似是化開一層堅冰,泛起異常柔亮的光。

“他幾次三番從生死邊緣支持下來,只是為了留住性命再見你一面,而今夙願得償,他絕不甘願就此離你而去。”

也就是說……殷文沒有死?

狂烈的欣喜呼嘯著席卷了心臟,那個瞬間,她再無法用理智和冷靜抑制住自己的情緒,連眉角眼梢都浸潤在笑意中,宛如驕陽下盛開正艷的雪白薔薇。

他沒事……真好,真好!

許是她流露出的欣喜之色太過明顯,聞仲沒有說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的面龐——

原來……讓“他”動心的,是這樣一個女子。

完全不介意“他”的身世和來歷,全心全意陪伴在他身邊,卻無任何求取,只是想看到他安好無事。

難怪……難怪。

在他沈默的同時,林皓夜也從欣喜若狂中回過神來,情緒逐漸冷靜,目光變得冷亮而銳利。

這個人……蟄伏在殷文神識中那麽久,為什麽會選擇在這個時候現身露面?

她思索了一遍,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脫口道:“你……還沒有忘記嗎?”

忘記……忘記什麽?

她沒有說完,聞仲卻明白她的意思:滅國之恨,亡國之恥,深深刻印在骨子裏,即便是時隔三千多年、轉世重生的今日,也無法淡忘半分。

他低垂下眉目,沈靜道:“那……你能忘了嗎?”

聽他如此反問,林皓夜頓時有種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善良悲憫的人,從來不是,否則當年南疆密宮中,也不會受邪術侵蝕,以致連累雪萊師傅精血耗竭、險些喪命。

這份倔強和執拗,兩年前如是,兩年後亦未改變分毫。

然而,就在她要脫口回答的瞬間,雪萊師傅渾身是血倒在懷中的景象如閃電般從腦中掠過,嘴唇顫了顫,到了舌尖的話便不由一頓,沈默了幾秒鐘,死死咬住牙關——

“我不能忘……可是,死了的人再重要,也比不過活著的人——如果要以我身邊的人為代價來熄滅仇恨之火,那……我寧願放棄仇恨!”

最後一個字,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從齒縫間硬生生咬出,每個字都帶著噝噝冷氣,宛如切金斷玉。

以她的倔強執拗,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隱忍到極致。

聞仲神色微怔,在她說完後遲遲沒有開口,陷入良久的沈默中。

死了的人再重要,也比不過活著的人……這句話說來簡單,但要當真做到,又談何容易。

然而,難做到……並不是不去嘗試的理由。

他默然一會兒,忽然低低笑了起來。

“以後……別再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身為女子,氣性太硬,吃虧受苦的只是你自己。”

他緩緩道來,竟是一派長者叮嚀心愛後輩的口吻,每個字都帶著語重心長的關切意味,讓林皓夜即便不爽也不好頂撞反駁,只能含糊不清地嘟噥道:“我自己樂意……”

男子聽得清楚,不禁啞然失笑,虛光凝結成的身形在黑沈虛空中一陣動搖渙散,似是水面泛起層層漣漪,便要就此消散。

林皓夜心頭一震,低呼:“你先別走……”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恍惚而溫柔,宛如夢囈:“我不會離開的……其實,他很幸運,能遇見你。”

幸運?

如果他指的是那三個月的相伴左右,不離不棄,那麽自己又何嘗不幸運?她並不是一個全心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她要的回報比任何實質性利益更為難得貴重——世間之大,除了殷文,又有幾人能毫無芥蒂地接受一個曾為厲鬼的女子?

他們有著相似的因果,所以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宛如涸轍之鮒……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也許,這正是他們在茫茫世間遇到彼此的根由所在吧?

林皓夜側一側頭,微微笑道:“他很幸運……那麽你呢?你難道不就是他嗎?”

虛光凝結成的男子微一怔楞,隨即浮起一絲笑意:“是,你說的很對。”

他閉上眼,身形陡然一震,繼而迅速消散開,如萬點流螢在黑暗中熠熠流動,在她發間輕盈穿梭,宛然環繞三匝後,呼嘯著擦肩而過,重新落回殷文眉心,如冰雪消融般滲入肌理,隱沒不見。

當所有流螢都回到殷文身體中時,男人的身體重新變得溫暖而柔軟,手腕脈搏由弱變強,逐漸沈穩有力。

探到他頸項上微微抽動的血脈,林皓夜長出一口氣,將那人扳入懷中,右手五指與其左掌相握,每一寸肌膚都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

他們兩個是如此的相似,都曾遭天地背棄,都曾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都背負著累累血債、卻仍堅持著最後一點驕傲,不肯悔改。

但她比他幸運,在瀕臨萬劫不覆的境地時遇見當代劍聖,收入門下——那個清絕出塵的男子用恩德、用仁善壓制住她所有的邪念,將她生生拉回正途!

開始時,她對這種引導嗤之以鼻,即便現在也未必完全認可。但她深知一點,如果沒有師傅的及時插手,她早已因殺孽過重而萬劫不覆。

而殷文……他沒有她這般幸運,吃的苦頭也遠比她大得多。

在世人眼中,他是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是試圖逆轉天命、阻礙歷史進程而為天所棄的罪人,即便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是他應得的懲罰。但他的痛苦,他的堅忍,他的痛苦無奈掙紮,卻只有她一個人見到。

不論最初的因果是什麽,不論他們曾經犯下怎樣不可饒恕的罪孽,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都在彼此身旁,互相扶持、互相安慰——

即便為天所棄,眾叛親離,至少,他們還有彼此!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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