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夜驟然轉身，微微瞇起眼：“你說什麽？”

“你說得沒錯，我不會冒險將你放入人世——你若想重見天日，唯一的機會就是打敗我。”

雪萊仰頭望天，意態清遠：“你若不想學劍，我不會勉強……只是到了此刻，你還是堅持不學嗎？”

林皓夜咬緊嘴唇。

這個人實在厲害——說出的話平平淡淡，看似無甚特別，一字一句皆正中要害，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多年後，她在淩氏見到那個驚才絕艷的男子，只言片語中人軟肋，並以此將無數能人異士留在身邊效命——那樣的手法，實在再熟悉不過。

見識了淩氏少帥的手段，她滿腦子裏只盤轉著一個念頭：這應該算是名師出高徒，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而在此刻，因著那無可抗拒的誘惑，她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硬著頭皮道：“好，學就學！”

如果說借純鈞劍身重生於世是她命途中第一次重要轉折，那麽求學劍聖門下便是第二次重大轉折。

十個月後，當她跪在雪萊面前、低伏叩首時，感覺到那只溫厚的手掌按上自己頂心，所有鋒芒棱角都盡折在這個男子面前——

她竟然……真的拜了當代劍聖為師！

誠然，她也有過困惑，曾幾番拐著彎子試探師傅，當初為何要收自己為徒，畢竟她曾身為厲鬼，戾氣深重，一旦入世為禍，將遺患無窮。

然不論她如何試探，當代劍聖只是笑而不語，被她逼得緊了，才淡淡說了一句：“你不會的。”

你不會的……

如此簡單，如此淡然，仿佛是再自然不過的一個事實，毋需理由，也毋需質疑。

可在那一刻，她卻覺得心臟劇烈跳動，無數洶湧熱流呼嘯著沖撞著胸口，幾乎要破體而出——

這個人實在是厲害，他冷眼旁觀覷準一切，卻從來不動聲色，只在不經意間淡淡一語，不偏不倚，正中核心。

他知道她不畏強勢逼壓，所以用恩德、用善念，壓制住她所有怨毒邪戾，令她欲掙不得。

罷了罷了，她也認了……反正紅塵之中熙熙攘攘，人事錯綜難解難分，她也不想再沾這趟渾水——那就這樣吧……留在清涼臺上，陪著這個風華如玉的男子如此一世也沒什麽不好。

可就在她已認命、也就是拜入劍聖門下三年後，師傅將新鑄好的光劍交遞到她手中，並且命她下山游歷。

她當時就楞住了，問道：“你不是要將我關在這裏一生一世，為什麽突然放我離開？你不怕我為禍人間？”

“你雖有些偏激，卻並非心思狠毒之輩——我信你不會。”

雪萊悠悠嘆息，神色溫潤：“你心結郁卒，若是留在清涼臺上，雖能避開世間糾紛，於你修行到底有害無益——我命你下山，要你在世間游歷試煉，是因為只有通曉世情，你才能真正放下。”

真正放下？

林皓夜倏爾蹙緊眉頭，卻沒有反駁，只是沈默相對。

當代劍聖明白她在想什麽，卻不點破，從紫檀托盤中取過新鑄成的白玉劍筒，筒身雕作蓮臺，蓮瓣片片舒展，細膩溫潤。筒身上書了一個小小“夜”字，清雋峭麗，勾棱轉折間帶著極淩厲的劍意。

林皓夜微微瞇眼，似是被棱角折射出的光刺痛了視線。她知道這一刻意味著什麽，一斂衣襟，在那人面前單膝跪下，深深俯首。

“從今日起，你便學滿出師——既為劍聖傳人，當謹記止戈為武，蒼生何辜！”

止戈為武，蒼生何辜……

這八個字何其簡單，然當代劍聖說出口時，語氣卻是從所未有的嚴峻鄭重。

“如若敢犯，為師絕不輕饒！”

她明白這句話的分量，雙手平舉過額，承接住光劍。繼而低俯下身，重重叩首：“弟子謹記師傅教誨，絕不敢忘！”

止戈為武，蒼生何辜……

師傅，我做到了，我沒有再犯……所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師傅！

她驟然睜開眼，盯著頭頂那一片空茫虛黑兀自出神。身體各處如利刃直接般的劇痛仍在持續蔓延，可因著混亂交疊的記憶，她竟渾然未覺，怔怔不知身處何地。

不是清涼臺……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想坐起身，卻感到手足一陣空乏無力，所觸之地亦是無窮無盡的空茫虛無，毫無借力之處，竟似沈浮於虛空中，身之所觸、心之所感，只是無邊虛無。

她怔楞了一會兒，忽覺疲累不堪，索性閉上眼，想要再度陷入無知無覺——恰在此時，四肢百骸中血肉撕裂、筋骨寸折的痛苦泛上心頭，登時嘶的一聲，從齒縫間迸出冷氣。

這鬼地方到底是哪裏？！

她心下恨恨，想大喊出聲，嘴唇甫動，一個聲音已自虛空中沈悶響起，仿佛隔了極遠的距離，從九天之上傳來，卻又似近在咫尺，貼著耳根響起：“你醒了……”

這個聲音……好熟悉！

林皓夜蹙緊眉頭，脫口而出：“你是……展陸？！”

沒錯，是這家夥！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

“這樣都能聽出來，果然厲害，不愧是劍聖傳人！”

那個聲音微微笑著，林皓夜卻將眉頭皺得更緊：這個聲音……的確是展陸沒錯。可此時聽來，卻覺得多了幾分隱秘的威嚴，以及……滄桑。

她細細回想一遍與此人相識後的種種細節，憶及昏迷前那一道破浪而來的烏色電光，所有一切頓時串聯而起，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是你。”

她低低苦笑，笑聲中透著說不出的感慨與自嘲：“我一直在奇怪，當今之世還有何人有這樣大的本事，能自由進出秦皇陵、能破開陰陽教主東皇太一所設結界救人而如入無人之境……我一直想不通——既然你有這樣大的能耐，又何必屈尊在一個小酒吧裏做一個服務生？”

“展陸……展為‘展望’，陸為‘陸沈’，前者寄望未來，後者意為知古不知今，這兩個字放在一起，實在很有趣味——聽來平平無奇，卻將過去未來盡皆包攬，如此之大的口氣，放眼當今，無人可及。”

“可我若沒猜錯，所謂‘展陸’，亦不過是你的托辭化名吧？”

她刻意頓住話，想知道對方會有何反應。但那片混沌虛黑只是靜靜流轉，並無異樣波動，沈寂如死。

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

她默默嘆了一聲，只得緩緩續道：“所謂展姓，其實是‘湛’的諧音；而‘陸’，則是‘盧’的諧音……”

“湛湛然而黑色也……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

“能在裂變的空間中來去自如，因為你本就不是凡人——你的真實身份是，上古五大名劍之首的……湛盧寶劍！”

在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她語調微沈，帶著深沈的嘆息。

“世傳湛盧寶劍是上蒼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眼睛，它註視著君王、諸侯的一舉一動。”

“所謂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所有人都相信，得到湛盧寶劍，便是天命所歸的預兆，便能成為新一代的凡界至尊！”

“可笑索菲爾總裁為了得到湛盧，不惜機關算盡，集齊四把上古名劍，卻最終功虧一簣，還配上自己性命。”

“若讓那對姐妹知道所謂的‘湛盧寶劍’，這些年一直藏身於雲夢閣中，甘願做一個小服務生——如果她們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天命所歸’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大概會氣吐血吧？”

她微微苦笑，卻無譏刺之意，只是感慨萬千。

“世人皆愛以貌取人，總以為所謂名劍，應是晶光燦然，出鞘則霜寒九州，卻不知這天下第一名劍英華內斂，若因形貌泯然於眾而有所輕視，也許下一刻便會被一刃封喉！”

為了天命，有人費盡心思，有人計謀百出，到頭來這把天下第一名劍卻以最平凡的形貌避過所有人的註意，隱匿在咫尺之近的雲夢閣中——

諷刺……這實在是絕妙的諷刺！

“這一年多來，你看著我們這些人為了你蠅營狗茍、用盡手段，是不是像在看一場鬧劇？”

她閉上眼，語氣清淡，帶著深邃刻骨的疲憊。

包裹住周身的沈寂虛黑泛起一絲波瀾，向著同一個方向緩緩流動。一絲絲黑沈浮凸而起，如同霧氣般在虛空中凝結，就如一尊雕塑，眉目輪廓緩緩成形，果然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我並不是故意躲在你身邊看戲……”

他徐徐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思熟慮後的鄭重，如同述說著某個誓言。

“自宋室南渡、政局腐化後，我奉天帝之命重歸天庭，之後再未涉足人世……悠悠一晃，於我只是黑沈一夢，人世間卻已轉換過千載春秋。”

“直到兩年前……四把名劍熔為一爐、當代劍聖以血開刃，劍氣淩厲，直達九重霄宇，我才被再度驚醒。”

“其實天命所歸之說，不過是人雲亦雲罷了……因為‘湛盧’乃王道之劍，修行之人便道得湛盧者即可成為凡界至尊。然時至今日，各國勢力錯綜平衡，又豈是一把劍可以打破的？”

“所謂王道……不止是天下之王，亦可指自身之王——對自身力量的覺知和掌控，對自身責任的承負，‘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雖然是極老套的話，卻也不妨拿來作為合適的註解。”

“那一日……純鈞劍氣震撼天宇，聳動六合——我被驚醒後才知道，原來那丫頭傲慢高絕，竟然也會選中一個凡人。”

那……丫頭？

他這般親昵熟悉的語氣，談及排名第二的純鈞寶劍時，就像一個兄長談論不懂事的妹妹，著實令人跌破眼鏡。

即便此刻處境詭異，林皓夜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八卦心思，稍微肖想了一下：這兩把舉世難覓的名劍之間，到底有些什麽關聯、什麽牽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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