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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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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陸……不,應該是名劍湛盧,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神色有些古怪,不由輕咳一聲,續道:“雖然重鑄血肉,但你魂魄不穩,即便覆生也危在旦夕,不僅實力大打折扣,稍有不慎就會喪命人手——所以純鈞求我,補全你受損的魂魄,護你元神周全。”

林皓夜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回事!

她想了想,了然一笑:“湛盧寶劍是天下第一劍,威力奇絕,不會輕易認主,更不願屈身為一個厲鬼出身的女子補全魂魄……所以你才化作人形跟在我身邊,想探察我的品性能力,是否有資格令你效力,可是如此?”

這話說得一針見血,毫不客氣。虛黑中凝聚成形的男子卻無尷尬之意,仍是溫和肅穆:“前塵舊事,不過過眼煙雲……你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還是自己耿耿於懷,無法釋然?”

他問的突然,林皓夜不覺怔楞住,隔了良久才低聲道:“我不知道……”

類似的話,師傅曾經幾番提點,她也試圖盡忘前塵,卻始終做不到——兩年前種種事端,便是由此而起。

而現在……她已身心俱疲,更無力去刻意遺忘。

男子倒似早猜到她會有這種反應,微微一笑:“沒關系,你未來的路還很長,總會找到答案的……而當你知曉答案之日,便是你真正無懼無畏之時!”

真正無懼無畏……

不知怎的,林皓夜突然想起那句俗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這當然是至理箴言,可放眼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

“你很聰明,只是太過年輕,看過的世情百態還不夠多,所以才會有‘障’……然而即便如此,也已很難得了。”

湛盧淡淡笑著,面容忽然變得模糊,好像有微風在虛空中不住流動、盤旋,如柔絲般將她重重包裹,一絲絲滲入肌理——

宛如冰雪消融,化入血肉,四肢百骸中原先糾纏不休的撕裂痛楚驟然緩和,一股清涼潤濕之感緩緩泛出,仿佛清泉流過幹涸地表,一瞬間萬物覆蘇,重獲生機。

視野開始變得渙散,好像有風自黑沈深處騰起,攪亂密布濃雲——恍惚中,眼前混沌似生出風雲變幻,一幕幕、一重重,吉光片羽洶湧疊起,就如連續播放的光影膠片一般。

“這些過往已經埋沒在歷史洪流之下,也許你會想知道……既然有緣遇到,就牢牢把握住,不要放手——”

最後一個字在虛空中緩緩消散,那一番風雲疊起已漸漸化散,眼前畫面一一清明,其中一襲凝肅身影實在再熟悉不過——

原來……是他?!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於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

回環綿長的祭誦聲在耳畔悠悠不絕,隔了晨間濛濛水汽,太廟中的萬千燭火閃爍成一片幽冥光影,仿佛在指引地底冥靈重回陽世的道路。

那樣離合如水的光影映入眼中,他只覺視線一片模糊,神識一片恍惚,幾乎忘記身處何地。

三百年……他活得,已經太久了。

三百年來,他看過多少生死輪回,多少殺戮權謀,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久到連他自己都覺得麻木。

可縱使明知這條路沒有盡頭,他也只能這樣走下去,直到自己倒下的那一天。

“太師大人……”

耳畔響起侍衛的聲音,精悍中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怯色。

他閉一閉眼,從遐思中醒過神來,淡淡道:“祭祀時辰已至,陛下還是沒到嗎?”

身材彪健的侍衛首領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陛下、陛下說……他身體不適,一應祭祀事宜就交由太師大人全權處理。”

全權處理?

他不易察覺地冷笑,開口仍是如常的淡然平靜:“陛下身體不適?可傳了禦醫?”

侍衛首領偷眼瞧了瞧這位朝野中以冷峻聞名的太師大人,眼底怯色更重:“陛下……他還在蘇娘娘那裏。”

蘇娘娘……

他驟然睜眼,十指攥捏成拳,指節捏得格格作響,卻並未動怒,冷冷道:“知道了……通知巫祝,不必再等,開始祭祀典禮吧。”

侍衛首領偷偷抹了把冷汗,長出一口氣:“是,屬下這就去傳話。”

他去了不久,禮樂祭誦之聲再度遙遙響起,深沈恭肅,每個字都刻意拖長,尾調帶著奇異的顫音,一擊一節似輕叩在心尖上,說不出的振動情腸。

溫恭朝夕,執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

祝頌吟唱的曲辭本是恭美之語,此時聽來,卻只覺說不出的諷刺。

自從蘇氏女入宮,梅伯炮烙、王後被廢,數以百計的性命在宮中消匿無蹤,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忠言直諫的都被處以酷刑,奸佞小人反倒居於高位,阿諛奉主。

溫恭朝夕……先王在天之靈若見到這般氣象,只怕要以頭搶地,仰天長哭一場!

他挑起嘴角,浮出一抹冰冷笑意,最後瞥了眼太廟如鳳翼平展的巍峨檐角,拂袖而去。

這一日他本想抽空去覲見紂王,不料為著征丁田墾一事,他在相府直留到傍晚方始回城。一到府邸便找來張奎,確認禁城安全,得知今日並無意外發生,簡單交代了幾項事宜,便徒步出府而去。

這兩年來因著斂稅沈重,政務腐化,越來越多的人口外流出關,無法按照原有名冊墾田、賦稅與征軍。為今之計唯有先傳令各關卡堵截流民,在自京畿近郊向外編查名戶。

原先五關守備事宜是由鎮國武成王黃飛虎負責。可自武成王叛走西岐之後,相關調任安排便移交到太師府由他全權處置。

武成王……

一念及此,他陡然站住腳,眉目間掠過一絲沈痛之色——

連這三代赤忠的國之柱石都被妖邪逼走,難道殷商六百年基業,便要毀於一旦?!

此時日影西斜,暮霭沈沈,卷檐下掛起盞盞風燈,在身後拖出逶迤深黑的濃影。夜霧彌漫,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深濃,直至完全遮掩住通往內宮的長廊甬道,終至完全迷失路徑,仿如夢境般載沈、載浮。

他並不是一個耽於過往的人,只是眼前情境太過虛緲深幽,很容易勾挑起他對往事的回憶——

百多年前因戰亂而遭毀棄的家園,父母家人的屍體,焦黑的土地,晚風中送來硝煙和血腥混雜的氣味,殘垣斷椽倒在地上,仍在嗶嗶啵啵地燒著……

一幕幕畫面,沈痛而慘不忍睹,就像燒紅的烙鐵,一點一滴蝕透骨子,烙印下畢生難忘的刻痕!

之後……就是那一段行軍生涯的青荒歲月,依舊充斥著烽火硝煙,然而此刻回想起,卻如此寧靜安逸,已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他也曾有過夢想,平凡如一介武將所能遙想的極致:披犀甲、操長戈、領將印,統六軍之師,執幹戈以衛社稷;更甚者,有朝一日能為國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裂地封侯……

或許,還有更多的期待吧?望著身邊粲然笑顏,那一點心願就如春日原野,綠意遍生,直至無邊無垠,遠與天涯相接——

如果……能與她一起,無論是馳騁沙場、衛國征戰,或是其他……

可惜,早在他意識到這點心願前,他已永遠失去與她並肩馳行的機會。

或者,正是因為這一點熒熒不滅、不絕如縷的心念,才註定他之後的因緣際遇——遠超出他少時構想,超越一己功業、身家性命的考量,生命格局擴展至無從想象的廣闊維度,以自身血肉之軀支撐起綿延三百年之久的歷史時代!

輔弼殷朝三百年的時光,他不是沒想過,如若沒有當初那段澀苦欲絕的戀慕,也許他的人生會全然變成另一番景象,也許……他已隱出世外,再不用顧念朝中覆雜錯綜的人事時局。

也許,這便是命中註定……註定要借由那人之手,親自交托給他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當他一路行來,歷盡滄桑坎坷後才發現,原來現實遠比夢想走出的更遠……

當他從思緒迷離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走到太廟之前,數百座牌坊重重林立,雖然歷經風霜侵蝕,卻仍不失肅穆凝重。

太廟是由高祖武丁督造建立,為祀祭殷商歷代先祖與歆神之地。出於對母後孺慕之情,武丁對祀祭之事格外重視,不僅鑄造大量青銅禮器供奉先祖,更以祀祭周規制定歷法,並將其定為儀禮規制,令歷代殷王得以循行。

作為京畿禁城最為神聖的地方,此地從來只有皇族和巫祝能夠進入。然而自紂王終日耽於宴飲享樂,無暇他顧,使得這祭祀先祖之地呈現破落塌敗之象。連今日的祭祀典禮,都托病不來,只是交給他這個外臣全權處置。

其實,他今日本不想來——他對向神求禱的說法一貫不屑,所謂神祇只會坐享人間祭祀,於人世冷暖不屑一顧。更有甚者,自命為人間主宰,以一己之喜惡隨意操縱世代興衰更替,正是禍亂人世的根源!

然而,那是紂王的旨意,他無法駁斥,何況太廟中受祭祀供奉的還有歷代先王……都是這漫漫三百年,他一手教出、輔弼上位的孩子。

行至太廟門前,門上朱漆敗落,橫栓早已朽爛大半。他很輕易便將其擰斷,閃身而入——

因著晨間剛行過祭祀之禮,廟內也有打掃。然而祀官被妲己誅殺大半,平日裏無人主持,廟中積灰已厚,借助昏斜月光,隱隱可見無數灰塵粉末在虛空中靜謐紛翻。

饒是日間已經來過,可此刻人跡盡去,衰朽頹敗之意越發明顯,於角落中透出破敗陳腐的氣息,似是連那些青銅禮器都在微微顫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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