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之巔，神鬼之谷……世傳鬼谷子為縱橫家之鼻祖，亦是兵家不世出之人物，她當然有所耳聞，只是一直把這些當作神話傳奇，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涉足此地。

在她心念疾轉時，雪萊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於彼，見她先是神色震驚，然而沒過多久便鎮定下來，淡淡“喔”了一聲，好似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之事，再無多餘反應。

這個女子……雖然性情偏激，但能熬過冰火兩重天的紅蓮試煉，也確是堅忍決斷，非同尋常。

林皓夜緩過神來，忽地想起一事：“你剛才……為什麽突然拉住我？”害她嚇了一跳，差點摔倒在地。

“此地隔離於塵世之外，少有人煙，以致毒物滋生，蔓延谷內——那樹幹上纏著的是‘七絕藤’，你若沾上一點兒，這只手就徹底廢了。”

當代劍聖眉目沈靜，似是說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林皓夜卻打了個激靈，脊梁上滲出一層冷汗，山風透體而過，渾身登時涼颼颼的，寒毛根根倒豎。

她縮著脖子環視四周，努力把身體收縮成一團，不敢再碰觸到一草一木。

雪萊瞧了她一眼，沈吟片刻，忽然道：“以你的體力，要徒步走回清涼臺還是勉強了些——我現在傳你一些吐納之術，你依法施為，應該會有幫助。”

吐納之術？

林皓夜下意識想起電視劇中武林高手修煉內功的場景，眼睛登時冒出綠光，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興奮，雪萊又瞧了她一眼，方轉身繼續前行。

鬼谷吐納術是從鬼谷子本經陰符七術中化出，集中於養神蓄銳之道，所謂“物之所造，天之所生，包容無形，化氣先天地而成”，也可看作是劍聖一門內功心法的根基所在。

林皓夜不知道這些緣故，只是把他傳授的口訣暗記於心，依法吐納，果然覺得身體裏似有一團氣在上下竄動，步伐輕靈許多，甚至能毫不費力地與那人並肩而行。

當代劍聖看在眼裏，面上不露痕跡，心裏卻感慨不已：這般資質，真可謂天賦異稟。然他日重入人世，卻是禍福難料。

如此這般，在谷中曲曲折折又行了大半個時辰，腳下地面陡然一陷，陰濕黏膩，竟是踩入一片泥沼，險些整個人陷進去。

雪萊將她拉回身邊，後退數步：“這裏是‘夜瘴溪’，之後再向東二十裏，便是回清涼臺的山道。”

“夜瘴溪？”

林皓夜探頭望去，瞧了半天連片水花都沒看見，更聽不到泠泠水聲，唯有一片烏沈沈的濃霧彌天蓋地，將前路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裏哪有溪水啊？”

雪萊並未答話，從懷中取出個羊脂玉瓶，倒出一粒藥丸。甫一捏碎蠟封，登時散出一股馨香，隱隱浮動於空氣中，連毒瘴的腥臭之氣都被沖淡不少。

“這是綠萼丹，將其含於舌下，吐納莫停，直到走出瘴氣。”

林皓夜悚然一驚：“這些霧氣有毒？”

話一出口，她就暗暗後悔——這片霧氣濃厚無比，色呈濃黑，又散發出無比腥臭的氣味，瞎子也知道有毒。

“此處瘴氣劇毒無比，懸於溪上，卻無法散逸。然一旦見光，立時蒸化，方圓百裏，無可幸免，故名‘夜瘴。”

雪萊淡淡解釋道，毫無輕蔑之意。突然遞手至她面前：“這片泥沼深不可測，如果陷入，插翅也難逃脫——你拉住我，我帶你過去。”

林皓夜盯著那片如雲廣袖怔怔瞧著，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猶疑著握住他的手——溫厚掌心隨即緊緊包攬住她有些冰涼的手指，一股巨力帶著她向前疾馳，如騰雲駕霧般掠過那片濃厚瘴氣。風聲呼嘯過耳，冰涼腥臭的氣息灌入鼻中，令人胸悶欲嘔。然而一呼一吸間，綠萼丹清馨沁涼的氣味轉入肺臟，立時化解悶嘔之感。

待得重新踏上實地，林皓夜反有些不適應，一個趔踽險些摔倒，忙扶著雪萊站穩身子，低聲道：“謝謝。”

這個倔強的丫頭……也會說謝謝？

雪萊笑了笑，松開手，一言不發地向前行去。

過了夜瘴溪，向東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一道窄窄石階緊貼山壁而起，一路蜿蜒直入山腹，正是回清涼臺的山道。

看到熟悉的道路，林皓夜長松一口氣，一路上被強行壓下的酸乏感立刻糾纏上來，雙腿每一塊肌肉都叫囂著酸痛，連舉步都很困難。

她不願在雪萊面前示弱，於是依照所傳口訣自行調息，待得氣力恢覆一些，才急追那人而去。

這條石階是人力開鑿，高峻崎嶇，甚是難行。林皓夜跟在雪萊身後，即便有吐納之術調息，仍是一步一艱難。好不容易回到清涼臺，她已站都站不穩，全憑扶著路旁石欄才能勉強撐住身子。

從昨夜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一天，她這一日之內都在不停奔走，幾乎沒有片刻停歇，能一路支持到現在，早已過了極限。

似是早預料到他們會在這時回來，名喚“小白”的白衣美人立於石道盡頭，身旁還有一名眉目清朗的白衫青年，看來已等了許久。

見到他們歸來，兩人齊齊俯首，意態恭順：“先生。”

雪萊“嗯”了一聲，溫和道：“勞煩你們在此相候，辛苦了。”

一襲白衫的年輕男子擡起頭：“先生言重了。暮食已經準備好，您要現在用膳嗎？”

雪萊擺了擺手，目光看向小白：“你先帶她去沐浴更衣吧，她已經累壞了。”

“是。”

美人溫婉垂首，隨即對林皓夜盈盈一笑：“我們走吧。”

“好……”

林皓夜已經顧不得人家會怎麽看自己這個逃犯，有氣無力地跟在美人身後，穿過歸一池，越過鐵索勾連，待得回到寢殿，她已連一絲氣力也無，整個人趴到在臥榻上，只想這麽沈沈睡去。

白衣美人站在屏風旁，看到她這副散了骨頭的架勢，不由掩口輕笑：“以後還跑不跑了？”

林皓夜要死不活地揮揮手：“不跑了……反正也跑不掉。”

美人瞧她有趣，忽然收斂了笑意，正色道：“鬼谷之中，毒株異草、奇蛇猛獸數不勝數，你這次能全身而歸是命大，也幸虧你遇見的是當代劍聖，否則早死了不知多少次。”

這一點林皓夜早有領悟，不需要她特意說明，於是繼續賴在床上扮死人。

“先生脾性溫和，不會為出逃這種事多作追究，所以你大可再多試幾次——只不過不管你試多少次，最後的結果都只會是失望。”

小白悠悠然說完這一番話，輕盈轉身：“我去準備浴湯，你先休息一會兒吧。”

不管試多少次，最後的結果都只是失望……

林皓夜把臉埋在被褥中，無聲苦笑。

其實不需要白衣美人刻意警告，她在墜落懸崖時便已知曉——清涼臺四遭的覆雜地勢且不提，那個人……實在太過厲害！

不止是手段和實力，他一個眼鋒掃來，溫溫淡淡，無甚波動，她卻已如冷電過體，一句話也說不出。

智不如人，力不如人也就算了，偏生這人又是這麽一副溫潤淡泊的脾性，並不仗技欺人，今日一遭折騰下來，她連反抗的心力都沒了，索性賴在床上，不去糾結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

反正逃不掉，她也不想了，之後兩日便一直縮在寢殿裏。到了第三日，小白一早便來傳話，說要在習武場見她。

習武場？

林皓夜拈起一塊雲片糕放入口中，有些疑惑。

鬼谷中秉持一日再食的規矩，朝食當在隅中。林皓夜對此很不理解，卻沒資格置喙，只得入鄉隨俗。好在小白還算體貼，知道她不習慣鬼谷中的飲食規矩，每日都會送些早點夜宵過來，總算沒讓她餓著。

林皓夜對此十分感激——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說白了不過是個被軟禁的階下囚，白衣美人對她如此殷勤周到，是人家客氣，她卻不能不知趣。

而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奇怪：按說那人要見她，隨便在哪兒都可以，為何一定要在習武場上？

疑惑歸疑惑，她略作整理，還是跟著小白去了。

劍聖一門的習武場在正殿以西約百丈之地，以漢白玉石鋪成，占地極為曠遠。中央用黑曜石嵌出伏羲八卦方位。東首一塊巨石突立，其上書了兩個赤紅大字，筆畫古拙，隱隱透出極淩厲的劍意。

林皓夜出身中文系，辨認出那似乎是小篆的“縱橫”二字。

當代劍聖立在伏羲八卦中央，似是等候已久。聽見她的腳步聲，那人回過神，仍是神色溫淡：“從今日起，我會傳授你劍技。”

劍技？

林皓夜瞪大眼：“你是說……你要傳我武功？為什麽？”

他不是擔心她戾氣深重，所以才將她關禁此地，不願讓她重入人世嗎？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傳她武功？不怕她變成更大的禍害？

“前日我傳你鬼谷吐納術，你進益之快大出我意料，可見天賦絕高。如若就此埋沒，實在可惜。”

雪萊淡淡解釋了緣由，隨即溫顏微笑：“你可願意？”

林皓夜想了想，又想了想，搖搖頭：“不願意。”

劍聖一門隱匿極深，但在出身武學或者修行世家的人聽來，卻是聲名顯赫，威震六合。無數修行者趨之若鶩，以求拜於劍聖門下。然而每代劍聖只收兩名衣缽傳人，所以世間之人多是只聞其名，卻鮮有機會求見一面。

雪萊這句問話換了任何人，都必定會欣喜若狂、呼天搶地地跪下拜師。只是他遇到的是林皓夜，一個執拗倔強冷戾偏激的女子，行事從不按常理出牌。

“小的時候經常想練成絕世武功，像俠客一樣行走江湖，抱打不平。可是現在才發現，原先的想法真是幼稚到了極點。”

林皓夜微微冷笑：“我現在被你關在這個鬼地方，又不能出去，學武有什麽用？還不如找個地方安安穩穩睡一覺呢。”

她伸了個懶腰，轉身欲走，卻聽雪萊淡然道：“你很想離開這兒嗎？”

林皓夜停住腳步，幹脆利落地拋出來兩個字：“當然。”

“如果想離開，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打倒我。”

當代劍聖語氣淡漠，說出口的話卻有石破天驚的效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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