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漆黑，耳中能聽見不知名的鳥獸怪叫，又冷、又餓、又累、又怕……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那條幽冷黑暗的地下甬道，無論怎樣奔逃都看不到出口盡頭，卻又不能停下腳步，稍有遲疑就是萬劫不覆！

在奔逃了一夜、天色漸漸放亮之際，她最終失去了前行的力氣，靠著一株樹幹慢慢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肩頭，把臉埋在膝蓋中。

我想回家……

她蠕動嘴唇，無聲吐出這句話。

“不跑了嗎？”

當溫熱的觸感濡濕面頰時，那個熟悉的溫潤聲音在頭頂淡淡響起——她下意識擡起頭，借助微弱的天光，勉強看清樹梢頂上那個負手而立的清肅身影。

是他！

她倒吸一口涼氣，極度的驚懼之下，身體陡然恢覆氣力，掙紮著站起身，不顧一切地向後奔逃。

她沒有回頭，因為她怕一旦回頭，就會失去逃跑的勇氣——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

然而奇怪的是，身後並沒響起追趕的腳步聲，或許是那人覺得她不可能逃離此地，故意放任，想在她身心崩潰之際再行出手。

貓捉耗子，總要將其逗弄得奄奄一息，榨出最後一絲氣力……這是雙方實力懸殊時，強者一方喜歡玩弄的把戲，卻並非當代劍聖的作為。

一年後，她正式拜入劍聖門下，曾在某個寂靜夜晚向當代劍聖提及此事，試探著問出自己的看法。

她本不指望能從師傅這裏得到答覆，畢竟那時的她只是一抹重生怨靈，就算當代劍聖真要斃她於劍下，她也無話可說。

然而師傅沈吟片刻後，浮現出一抹覆雜莫測的無奈笑意，淡淡道：“那倒不是……只是那時見你面有淚痕，有些心軟，不想逼得太緊罷了。”

那時的她滿心驚恐畏懼，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到，只能沒命奔逃——也許真是慌不擇路，當她回過神時，人已來到一處斷崖邊緣，崖下煙波繚繞，隱隱可見蒼松虬勁、怪石嶙峋，突出於絕壁之上，不知其深幾許。

她猛然站住腳，張皇四顧，想要另覓他途。怎料甫一回首，那人正立於身後樹冠之上，銀灰衣袂肅然垂下，靜如止水。

天光自他身後彌漫上天穹，他的身形便隱沒在逆光之中，虛幻不定。但那一雙眼眸仍是至清至明，即便旭日初升，曦華耀眼，也無法黯淡分毫。他的眼神溫溫涼涼，似是看著她，又似什麽都沒映出，只是兀自出神。

逃不掉的……她不可能從這人手上逃脫！

這個念頭一冒出，她只覺萬念俱灰，從身到心都疲累虛脫。然而灰心的念頭一閃即過，下一刻，骨子裏的堅韌倔強噴湧而出，於一瞬間席卷身心。她咬了咬牙，不知從哪兒來的氣力，竟然扒住崖邊巨石，想要順著崖壁向下攀去。

看清她的舉動，當代劍聖驟然變色。

雲夢山隔絕於塵世之外，人跡罕至，斷崖石塊大多生了青苔，滑膩膩的極易脫手。即便輕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從崖頂攀下，何況她只是一個毫無武學根基的年輕女子。

“別亂動！”

話音剛落，就像印證他的猜測一般，林皓夜腳底一滑，人已身不由己地向雲霧深處直直摔落。

“救命啊————”

當急速墜落造成的失重感緊緊攫住心頭時，所有的骨氣倔強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她張口大叫，冰冷雲氣登時倒灌入喉，嗆得連連咳嗽。

再怎樣冷戾強硬，生死一線，對生的渴望和死亡的畏懼還是占了上風，她用力掙紮，手指在石壁上劃過，試圖抓住一點依憑支撐，卻終是徒勞無功，反倒將指尖磨得鮮血淋漓。

我不想死在這兒！

一句“我命休矣”在舌尖上轉了幾轉，到底沒叫出來。她揮舞雙手，忽覺身子一輕，疾墜之勢陡然變緩。

這又是怎麽回事？

她掙紮著回頭看去，登時嚇了一跳：是那個人……那人居然也跟著跳了下來！

他瘋了？不要命了嗎？！

當代劍聖身法迅捷，如雲廣袖在獵獵山風中四散飛揚，宛如直落九霄的白鷹。他一把攬住林皓夜腰身，將她挾入懷中，隨即雙足錯動，在一株兒臂粗的虬勁松枝上輕輕一點，借助樹冠上擡之勢躍起，穩穩落在下方三丈處一株橫生的枝幹上。之後如法炮制，幾個起落間已經滑下數十丈，斷崖下的地勢便穿過雲霧出現在視野中，由小變大，逐漸清晰可見——

那是一片河水沖刷而形成的谷地，地形闊朗，少見植被。只有兩側山壁上生了些藤蔓，牽絆交錯，繁密如障。

雪萊深吸一口氣，眼看離地約莫還有三十丈，再往下卻無踏足借力之處，於是手腕輕振，只聽“鏗”一聲輕響，一道白光自他指間旋出，繼而深深插入石壁，隨著急墜之勢一路滑下，竟似要將整座山崖生生劈裂！

三十丈的距離轉瞬即逝，林皓夜目光呆怔，甚至沒察覺下墜之勢已經減緩大半。眼看即將落地，雪萊霍然發力，身形在空中一折一蕩，便如一只白鶴翩然振翅，隨即穩穩踩上地面。

他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將林皓夜放在地上，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關切道：“你沒受傷吧？”

林皓夜怔怔望著那條幾乎將山壁劈斬開的裂縫，再瞧瞧雪萊指間那束搖曳不定的白光——那道光從一個小巧的白玉圓筒中吞吐而出，劍筒雕作蓮臺，蓮瓣片片舒展，溫潤細膩，巧奪天工。

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就是劍聖一門獨有的兵刃——光劍；更不知道，“光劍”這兩個字在武學或修道世家中有著怎樣的震悚聲名。

她只是眼神呆滯，臉色蒼白如紙——經歷了適才一番驚嚇，已經連話都說不出，只能搖搖頭。

雪萊微微嘆息，知道她一時還未緩過神，也不多問，從袖中掏出一條手巾，隨手撕成兩半，替她包紮好鮮血淋漓的手指，溫言道：“還好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及筋骨——等回去後再讓小白替你上藥，過兩三天就沒事了。”

林皓夜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感到一陣鉆心劇痛自傷口處炸開，這才回過神：“嗯，我沒事……你，你剛才怎麽也跳下來了？”

雪萊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若不跳下來，你此刻已經粉身碎骨。”

覺察出他話中暗含的微嘲之意，林皓夜心中不忿，想要頂撞兩句。可轉念想到對方剛才的確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喉頭一梗，到了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只能悶悶低下頭。

她此刻的沈默乖順倒讓雪萊微覺詫異，忍不住又看了她兩眼，轉身淡淡道：“既然無事，我們回去吧。”

回去？

林皓夜這才想起自己跑出來的初衷，本來要尋隙逃跑，結果不僅被人逮回去，還弄得一身狼藉，真不是一個慘字了得。

她恨恨地咬緊嘴唇，卻知道此時此地，再度逃脫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何況不知身處何所，四野危機重重，她權衡了一下，還是踢踢絆絆地跟上去。

這一路走的並不輕松，腳下灌木叢生，藤蔓遍地，更有河流沖刷後留下的沙礫卵石，散於草間。彼時幾度被絆住腳，險些摔倒，虧得她是純鈞鑄成的血肉，身手矯健，異於常人，才化險為夷。

饒是如此，在走了兩個時辰、從東方微曉直到日上中天時，她再也支持不住，強忍疲意疾走幾步，行至那人身側，開口問道：“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回去？”

雪萊沒有停步，略辨識一下方向，擡手指定東北方那座拔地而起的絕峰：“那就是清涼臺。”

林皓夜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只覺得滿眼都是日光炫影，金燦生耀，腦中不由一陣眩暈，趔趄後退幾步，忙扶住道旁一株兩人合抱的參天古木，想要穩住身子。

可還沒觸碰到樹幹，就聽雪萊厲喝一聲“別碰”，隨即被他抓住手肘，拉出一丈開外，遠遠離開那樹才放松了力道。

林皓夜奔逃了一夜，又走了這麽久，本就近乎脫力，此時被他一喝一拉，眼前登時金星亂顫，再也支撐不住，軟綿綿地虛脫倒地。

雪萊一把扶住，探了探她脈門，眼底神色轉幻不定：許是因為她是純鈞化身，自重生以後，她的體質便殊異於常人——不停不歇地奔走這麽長時間，換成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怕是早已累到，她卻能一直跟上自己的腳步，直到此刻才脫力，的確是造化不淺。

如此看來，他跟這個女子，倒果真有幾分機緣。

他眉心微蹙，一股渾厚醇和的真力自脈門處送入她體內。不過片刻，林皓夜長長吐出一口氣，臉色由白轉紅，睜開眼睛瞧清他面容，忙用力掙動，迅速後退幾步拉開距離。

當代劍聖任由她退後，見她無恙後才道：“從這裏到清涼臺，大約還要走四五個時辰。”

他說的“時辰”是古代計時法，林皓夜遲疑了一秒，開始在腦中做換算：一個時辰是兩個小時，那四五個時辰就是……八到十個小時？！

開什麽玩笑！

“還要走那麽久！”

林皓夜幾乎要抓狂了，擡頭望著那座高插入雲的絕峰，連聲調都顫抖了：“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雪萊一斂衣袖，神色淡然：“雲夢鬼谷！”

雲夢……鬼谷？

這四個字貫入耳中，便如有驚雷直擊而下，每寸神經都被焦灼得滋滋作響，暫時失去了思維能力。

鬼谷……竟然真的是那個“鬼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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