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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求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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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如墨, 屋內唯有窗外照進來的一點月光。

躺在藤椅上的段雲笙的一只手垂在月華之中,瑩白通透到幾乎像是要變得透明一般。

陰影中的人影看著那只輪廓越來越淡的低垂的手,忙上前去將她從藤椅上抱起來, 抱到了房中的木床上。與此同時,房中的燭臺中也憑空亮起了一豆微光,淺淺的照亮了整個房間,照出了段雲笙幾近透明, 仿佛立刻就會消散的身體。

“別怕,阿皎。”殷九玄摟著她,帶著些微光的濃重妖氣漸漸自他的身周籠上她的身體。

慢慢的懷中幾近透明的人又漸漸匯聚成了平素的樣子, 那張幾乎就要消散開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生氣。

“我從未害怕,害怕的人是你。”段雲笙的聲音幽幽響起,她有些無力地伸手拉開殷九玄的衣襟,蒼白卻結實的肌膚立刻露出了一片仿佛被無數刀刃割剮過紅色痕跡。

這些紅痕從他脖頸處那一點剜去逆鱗的疤痕開始向下蔓延,一點點爬滿全身,然後一寸寸地綻裂開來,滲出洇洇血絲。

殷九玄見狀,忙將她放到床上, 拉好衣襟起身, 虛弱地往後退了幾步,但卻沒有離開,依舊守在床榻邊望著她。

他這是怕弄臟了她和她的床榻。

當年她剛醒的時候, 他如此為她續命,而她卻道:“你覺得我會感謝你嗎?”,然後將沾染他鮮血的東西都丟出了房間,毫不客氣地說道:“別臟了我的東西!”。

那日她以身化塔,早該魂飛魄散了, 他卻剜下他自己的逆龍鱗為憑借,用逆天之術將她四散的魂魄聚集。

既是逆天之術必會遭受反噬,每聚集一點魂魄,就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傷痕,而那時她的魂魄早已散若塵埃,所以他的身上才留下這一身仿佛被魚鱗剮了一般的密密傷痕。

每天白天,他身上傷口因為他本身的恢覆力漸漸愈合恢覆,到了晚上再次施法裂開,日覆日一日,周而覆始,他就這樣過了三百多年。

若非他與創世神同胞同源,有著萬物不可企及的恢覆力,他早該被這逆天法術反噬到血肉無存了。

可即便他有著如此驚人的恢覆能力,這術法依舊在不斷消耗他的精氣壽元,哪怕他是超脫六界的存在,這樣下去,也遲早會有壽元精氣耗盡的那一日。

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口中滲出的血洇濕衣袖,在他蒼白的手上匯聚,然後順著他微顫的手指滑落。不過這血滴還沒落到地面,便在半空中如被蒸發了一般消散無形。

就算是在這種全身刺骨疼痛到幾乎要站立不住的情況下,他依舊在用術法避免自己身上的鮮血沾汙她的地方。

而這僅僅只是因為她不喜歡。

若是往常,他這個時候就已經走了,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三百年了,除了她剛醒的那一日,這是她這三百年來頭一次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雖然他明白這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她終於遇到了……

他微微側目,目光往院子中側屋的方向掃了一眼。

漸漸恢覆生氣的段雲笙看了他一眼,從床上坐起身,然後站起來,經過他僵直的身體,從他身後的三腳高幾上拿了晚間泡的茶,走到外間,坐在木桌邊倒了兩杯茶,對他道:“坐。”

殷九玄拖著步子慢慢的走過去,已經開始慢慢愈合的傷口,隨著他的步子又裂開了一些。

他施法凈去了身上的血汙之後,才坐到段雲笙所指的位置上,將她倒的茶捧在手心,手指緩緩地摩挲著茶杯,十足珍惜這一杯涼了的茶水。

“這樣下去,就算是你,也會耗盡壽元而死。”段雲笙捧著涼茶喝了一口,對他說道。

殷九玄垂眸望著雙手捧著的茶水,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她想說什麽——她不願意依靠他的力量活著,現在見到了想見的人,便更不想如此下去了。

“鳴焱現在很好,晁奇也有了蘇醒的跡象。”段雲笙慢悠悠地說著。

這些年她去看過他們,當年鳴焱被抓,重傷的晁奇落入深淵,但卻沒有死,只是陷入沈睡,在她找到他時,已經隱隱有了蘇醒的跡象,她便將他送到了倉仆那兒,交給倉仆照顧。

只是為難了倉仆,要照顧一個失去記憶退化為幼體處於叛逆期的鳴焱,同時還要照看晁奇。

“至於過去的事。”段雲笙頓了頓,殷九玄的心也隨之揪緊。

她道:“我不會原諒你,但我已經放下了。”

“阿皎。”殷九玄伸手想要觸碰她,卻又不敢,“我到底該怎麽做你才能原諒我?”

段雲笙看了看他,低頭微笑,笑容愈發像從前的佛子:“你很清楚,即便我原諒你,我也不會愛你。更何況有些事不是說原諒就可以原諒的。”

殷九玄靜靜聽著,不知是心裏更痛還是身上的傷口更痛。

“至少,至少好好的活著,好不好?”他哀求道。

只要想到她魂飛魄散時的景象,他難受得恨不得先殺了他自己。

段雲笙嘆了一口氣,目光越過敞開的門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徹屋,對殷九玄道:“我遇到他了,可惜是他又不是他。遇到他之後,我突然有些明白你那個時候為什麽非要小離了。原來佛子是佛子,了塵也只是是了塵。”

“不……”殷九玄擡眸看向她,卻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與小離的過往,不是說不清,而是他知道她不在乎,最後只能不甘地說,“我愛的只有你。”

果然她聽到這話眼中毫無波瀾,只是笑了一聲:“或許吧。”

“阿皎,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會再勉強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更不會限制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能活著。”殷九玄說道,語氣中卑微的哀求,讓人很難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讓天界都忌憚十分的大妖。

“殷九玄。”段雲笙淡淡地說道,“其實你不明白,我始終都只是個人,一個人是會累的,累了就會失去重新開始的能力。”

她在人間生活三百年,去了所有她曾經想去的地方,但她身上的孤寂卻並未減少一分。

這些年在人間的經歷,只是讓她從一個與人相處時有些無措的人,變成了一個能自如處理這些人際交往的人。

可她依舊是她,從前她不敢與人交往,是以為身上背負著殷九玄的陰影,怕與自己的關系會傷害別人。而現在她無法與人建立親密的關系,卻是因為她的經歷早已改變了她。她可以對每個人都友善,但卻無法要求旁人理解她的經歷給她帶來的一切。這世間不是人人都是佛子,能那麽輕易的了解她的克制和想法。

“阿皎……”殷九玄望著她,臉色難看的幾乎要哭出來,“你知道你如果放棄的話,後果……”

“灰飛煙滅。”段雲笙淡淡地答。

她不過是殷九玄用逆龍鱗為憑借以術法所凝聚的一軀殘魂,只要殷九玄不再為她續命,她立刻便會煙消雲散,根本不可能進入輪回。

“可這也是我自己選的。”她說道。

她不想依附著別人活著,可她現在卻被身上的逆龍鱗控制,只要殷九玄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所以她也只能等著,等著他放棄,或是等到他也無力維系這樣蝕人的法術為止。

“但是你現在不是過的很好嗎?”殷九玄道,“只要你喜歡,你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幹涉你分毫,我只是希望你活著。”

“你……哎……”段雲笙有些無奈。

殷九玄不會明白,一個人每到夜間就會慢慢失去行動能力,幾近瀕死,要依靠別人的力量茍延殘喘的感受,也不懂她無法接受殷九玄所謂的犧牲的理由。

她不是不愛活著,可即便他將她身上的全部痛楚都轉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依舊討厭這種永遠被一根線綁著的所謂“自由”。

她之所以沒有自暴自棄,不過是因為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即便無奈,但既然活著,她總想去做一些事,去幫助自己可以幫助的人罷了。

如若要她選,她寧可自由的活一天,也不想無止境的這樣下去。

“算了。”她嘆了口氣,“你回去吧。”

還有三日就是下月初一了,或許……她低下頭,不再言語。

她下了逐客令,殷九玄也不敢多留,忙捧起茶杯,仔細地飲盡她為他倒的茶水,便拖著依舊虛弱疼痛的身子走出了院子。

殷九玄走後,段雲笙靜靜的在木桌旁坐了很久,才吹熄了燭臺睡去。

翌日一早,一直守在房門口的了塵突然驚醒,發現門窗上的禁制被撤去之後,急忙推門出去去確認段雲笙的安全,卻見她此刻正拿著一柄木劍在院中練劍。

她的動作很利落優美,但卻帶著一股像是已經深入骨子裏習慣的狠絕。

莫名叫人有種“霹靂手段,菩薩心腸”的觀感。

段雲笙見他出來了,便停了手中的劍,隨手一拋,木劍精準的插入了掛在門口柱子上的劍鞘之中。

“小師父醒了。”她笑著看了一眼了塵身上穿著的昨日的舊衣,像是明知故問一般說道,“小師父昨夜沒睡好吧。”

“檀越,昨晚……”

“來的是我的舊仇家。”段雲笙彎著眉眼,打了盆水遞給了塵,“小師父去洗漱一下,過來吃早餐。”

“仇家?”了塵驚住。

段雲笙卻依舊含著笑,也不解釋,只是把手中的水盆往了塵的懷裏送了送,“快去。”

她動作親昵而自然,笑容又那樣溫柔,就仿佛是一對老夫老妻……

“阿彌陀佛。”了塵被自己心中徒然而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不覺退後了兩步,匆匆接過水盆,飛快進了自己的房間。

段雲笙看著他著急忙慌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

小師父有佛緣,可惜佛心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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