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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東筵西散(七)[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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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東筵西散(七) [VIP]

小閣畫窗, 紗簾玉榻,冷香細細涓涓地流淌,冰消染涼了榻上鋪的象牙簟。芷秋將兩片對襟往裏收一收, 剔眼打量陸瞻, 見他單穿一件黑色直裰, 油光光地綢子上泛著光,伸手一摸, 比紙還薄。

芷秋又摸他環在她腰上的手,仍舊燙得嚇人, 因問:“你這一年四季都這樣滾燙,不管春夏秋冬, 都穿得這樣薄,就不得個風寒什麽的?”

蟬兒在竹林間稀疏,隱約還伴著別的什麽響動。陸瞻的聲音雜在其中,格外的低沈,“你要是覺得涼,咱們到床上去。”

辯其深意, 芷秋障袂嗔他, “大白天的,你想什麽呢?你腦子裏是不是不裝別的?”

他壓過來, 半身貼著半身,軟玉嬌香就嵌在了他的胸膛,使他亂了呼吸,滾了喉頭, “你要覺得床上不好, 就在這裏也行。”

“不行不行, 一會子來人怎麽辦?”

陸瞻便攔腰將她抱進臥房, 軟擱在床上,枕頭底下摸來紅紗帶疊起兩層,往她兩個眼上蒙去。窗外的陽光頃刻成了紅色,芷秋只能看到他身影的輪廓,下到妝案那處拿了什麽,又踅回來放了帳。

呼吸頃刻變得意亂情迷,芷秋像倒入一個大漩渦裏,昏昏沈沈地不斷陷落下去。

帳內柔和的光纖比夜間的燭火明亮許多,陸瞻可以看清她所有的表情,暗鎖的眉心、微張的雙唇,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在啞聲呼救。但他知道她是快樂的,這種原始本能的快樂是他帶給她的,這種成就感亦讓他產生著無限的快樂。

他將她兩個素腕撳在枕上,不給她一點胡亂抓撓的機會,在一種“欺騙”裏,模仿著他十八歲之前的記憶去將她推進、與她共同沈淪。

她細細碎碎地喊他,“陸瞻、陸瞻……”一聲一聲地,仿佛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險些就要迷失在這樣婉轉細柔的呼喚裏了,可遺憾的是,至痛是清醒,即便是如此刻洶湧的浪潮中,他也仍有冷靜與清醒,營造出的完整假象,依然騙不過自己。

鶯噎燕呢傳到窗外,裹纏著桃良的線,拉拉扯扯兜兜轉轉間,盛放出一朵濃艷的牡丹,嫣色染上她的腮。即便桃良是個“見多識廣”的丫頭,也架不住這不分白天黑夜的折騰。

廊外竹林裏倏起一陣亂響,拯救了桃良的耳朵。她忙擱下針線繞出廊去瞧,只見林間不遠處圍著十幾位小廝,正受黎阿則指揮著執斧劈坎好些小玉山竹。

桃良牽裙過去,湊到黎阿則身邊,“阿則哥,坎這些竹子做什麽?”

嬌滴滴的聲音引得一眾小廝回首看,被黎阿則硬著嗓子一呵,“看什麽?做你們的事兒!”說著回首來掣著桃良退後兩步,“幹爹要在這裏設一處花架,架子底下搭一座秋千,你走遠些,省得竹子倒下來砸了你。”

“設什麽花架啊?”

“在二門外頭移一座荼蘼架來,現在花開得正好,等明兒移來了,再對著搭一處茅草亭子,亭子底下設案榻,天氣熱起來,你就可以在這花架底下納涼吃茶了。”

桃良望著他雋秀的側顏,逐漸有些面紅耳赤,兩扇睫毛一擡一耷地溜眼瞧他。

可即使是在這般心猿意馬的時刻,她也將行院女兒們多生的十二副心眼子動起來,套他的話,“阿則哥想得真是周到,就好比眼前這樣尚且涼的天,姑爺卻怕熱,在屋裏擱了兩個盆冰,可我和姑娘女兒家家的,哪裏受得住呀,明天搭好了花架子麽,我就好與姑娘到這裏來歇涼,不熱不冷的,正好。”

頭頂簌簌飄灑竹葉,黎阿則一壁去瞧,一壁隨口接了她的話,“往後習慣就好了,舊年裏一到三月幹爹就開始用冰了,今年還是怕凍著幹娘,這時節才用上。”

“姑爺服用仙丹,八成就煉出這麽副半仙的身體來了,我講得可對?”

黎阿則一回眸,就被她兩個亮瞳閃一閃,一霎將他晃得五迷三道,“真是個傻丫頭,那不是什麽仙丹,那是毒藥,原是為了治幹爹的心疾京裏的道士煉出來的,吃多了,身上就漸漸滾燙起來了,長年不懼冷。”

“有毒怎麽還吃?”

人嬌杏花香,幾如一片溫柔鄉,黎阿則望她良久,憮然一笑,“因為那個丹藥,還可以排解欲,你在行院裏伺候,應該懂,這股火,有時候是要憋死人的。”

桃良朝墻面望一望,有些心慌,“那會死嗎?”

“天長日久,體衰而亡。”

怔忪一霎,桃良又緊追著問:“我瞧姑爺近些時又吃上了什麽強身健體的丹藥來,果真能強身健體嗎?”

“還不清楚,也是剛煉出來的,要吃些日子才見效。”

“那也有毒嗎?”

黎阿則笑一笑,十分隨意,“是藥就有三分毒,可若是能遂了心,有毒怕什麽?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高興?”

轟然倒下一地的翠竹,桃良兩眼幹垂著盯著那些鋪了滿地的碎葉,久征不語。太陽西去東來,果然就搭出了個納涼的好地方。

正是牡丹開遍,荼蘼壓架,花繁香濃好時節。那架子高長各一丈,爬滿白瓣黃蕊荼蘼花,下頭墜著秋千,隔案臨對草亭,好個飛花煮酒,愜意悠閑。

這日芷秋在秋千上坐著瀹茶,擱了杏仁榛子,隨手摘兩片花瓣就就丟入杯中,桃良忙攔,“這花可吃不吃得還不好說,姑娘就往裏頭丟。”

芷秋一手攀著秋千花繩,一手避她,“小傻丫頭,你還不曉得,宋時有個‘飛英會’,專門點荼蘼花瓣到香酒中,味還更佳呢。”

“我哪有姑娘見多識廣呢?既沒毒,您就吃吧。我先進屋裏去,叫兩個丫頭來將前兩日姑爺拿回來的緞子裝車,咱們下午給帶回堂子裏去。”

“嗳,給雲禾挑兩匹鮮亮的顏色。”

桃魂才去,卻見梅魂又來,只見疏竹間行來一曼妙女子,戴著鳳冠,穿著煙紫色素羅對襟衫,紮著鴉青百疊裙,手執青羅蘇繡扇,招呼著兩個丫鬟將兩個錦盒放到案上,與芷秋行禮,“妾祝晚舟,特帶了兩分禮來見過奶奶。”

自與陸瞻成親這些時日,芷秋還從未見過這祝晚舟,便盛邀她坐,“快請坐,頭一回見,不說我給你禮,怎麽反倒還你來送我禮?快拿回去吧,咱們現是一家人,用不著客氣。”

祝晚舟心內待陸瞻是又懼又恨,早前又聽見芷秋是風月花魁,便也有些看不起她,哪裏想同他們做一家人?心下有些不悅,笑得疏遠,“這原不是我送的,是因我父親與督公都是為皇上效力,便想著贈奶奶的禮,使我母親備了,特叫我送來的。”

瞧她不是真心喜歡,芷秋只好作罷,斂了熱情,客客氣氣地笑,“那多謝你父母想著,我就不虛推了。咱們一個園子住著,不想今天才見到,還請以後常來坐坐,等我明日備了禮,也到你的屋子去坐一坐。”

“奶奶要去,自然掃榻相迎。那頭還要打發老太太吃飯,我就先去了。”

芷秋起身虛送幾步,“你瞧,老太太一直是你們在服侍著,我這個做兒媳婦的倒還未曾盡過孝道。我也想去同她老人請個安,可陸瞻講老太太身上有疾,見不得生人,我也就不大好去了,煩請你二位多費心,改日我一並謝過。”

“我也沒做什麽,平日還是淺杏服侍得多,我不過是到跟前去請個安,奶奶不要客氣。”

恰在院門處撞見陸瞻進來,慌得祝晚舟匆匆福身而去。芷秋駐足望她一晌後才去挽陸瞻的胳膊,“嗳,她好像很怕你,你是打人家了還是罵人家了?瞧把人唬得,見了你就跟見了閻王爺似的。”

跨過拱橋,二人徑直往荼靡架下頭去,“大約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或是在家時聽見我如何如何可惡,便嚇破了膽兒。隨她吧,你不怕我就成。”

須臾各自安坐,芷秋舍不得那秋千架,仍坐在上頭,擰著兩道眉,“母親的病什麽時候好呢?我還想著去給她老人家請安呢。”

裙衫隨著秋千起了漣漪,陸瞻就在榻上望著,撿了她吃的茶呷一口,“她的病時好時壞,瘋起來對人又罵又打,何必去碰個不爽快?別人家的媳婦兒都是恨不得繞著婆母走,你反要貼上去?”

“她是你母親嘛,眼下也是我的母親了,原該我去侍奉的。不過想起要見她,我也有些踞蹐,她老人到底是王公貴族,想必瞧不上我。算了,我也別去觸她的眉頭了,叫她老人家省些心養病才是正經。”

正說話,見桃良林間穿來,“姑娘,東西都裝點好了,咱們這會去,堂子裏正好還沒上客呢。”

陸瞻挑起眉峰睇向芷秋,“你要出去?”

“嗯,到堂子裏去瞧媽,嗳,可是你說下許我去的哦。”

“我不過多問一句,你去吧。”

疏葉裏潷下絲絲縷縷的陽光,芷秋像山野的精靈,笑嘻嘻地挨來他邊上,“媽少不得要留我吃飯,不能陪你用晚飯囖,你請多吃些。”又在他臉側貼去一吻,等人要撈她時,她已跑去了三尺遠。

這廂車馬齊備,徐徐搖出了東柳巷。桃良便趁清凈,將先前黎阿則的話細細說予芷秋聽。芷秋細聽著那返魂丹作何用、有何壞處,將一臉暢然笑意漸漸凝滯起來。

桃良仍在耳邊唼唼不休,“這返魂丹雖然是有些壞處,可卻能緩姑爺的病,到底勸不勸姑爺,我也犯起難來,姑娘還是自己拿個主意吧。嗳,可千萬別說這事情是阿則哥告訴我的,只怕姑爺罰他多嘴。”

悄悄無言中,馬車就停在了月到風來閣門口。一時未上客,長巷尚且清凈,芷秋暫擱煩緒,吩咐小廝卸下一車的緞子,靜步往院門裏進去。廊下兩位老姨娘真欹斜著做活計,見她進來,忙迎來問東問西。

應答中,恍惚聽見袁四娘在門裏訓誡姑娘,“嗳,對囖,男人吶就是這麽個脾性,你只要將他下半截拿捏出了,金子銀子還不是隨你挑……”

“媽。”

猝看芷秋,四娘忙散了幾個新買的女孩子迎將上來,“秋丫頭,你怎麽回來了?可是同姑爺吵嘴了?”

緊跟著瞧人抱著緞子進來,四娘明了,仍嗔她,“我們這是什麽地方,你出去了怎麽還好回來?要是想你姊妹們,邀到家裏聚聚就得了,你跑到這裏,叫人瞧見,可怎麽說嘴?”

“哎呀媽媽,”桃良將四娘連攙到趕地請回榻上,揚起洋洋得意的,“是姑爺許姑娘來的,姑爺都不操心,您老操心什麽?”

芷秋陪到對榻,吃了茶,招呼姨娘請了姊妹們下來分緞子,唯不見雲禾,因問四娘,四娘便嘆,“她昨夜出局吃多了酒,四更才回來,早飯也沒吃,只顧在床上昏睡。”

七零八落挑剩下的緞子堆在榻上,四娘隨手理一理,“你晚些回去,同媽一起吃飯。”

這廂應下,叫桃良抱了兩匹緞子一齊踅上樓臺到雲禾房中。春帷避日,月帳轉蔭,雲禾恰好剛坐起來,綠鬟繚亂,杏眼惺沈。

撩開帳見了芷秋,便燕慵慵地笑,“姐,這大中午的,你怎麽來了?是姐夫許你來的?”

“喲,真是好個春睡美人兒。”芷秋嗔著將她攙起來,一雙艷蝶翩到外間去。芷秋秉扇往書案上一指,“喏,給你們送緞子來,叫你們裁夏衣穿,誰知我在媽屋裏坐了半晌也不見你下來,聽媽講你昨夜吃多了酒?”

丫鬟姨娘端上水盆面巾等洗漱之物,芷秋牽裙下榻,親手去擰條面巾,雲禾伸手去攔,反被她攔下,“往常坐局,你向來是愛撒個嬌避開酒去,怎麽如今總吃得醉醺醺的?我走時不是還勸過你?叫你耐著性子等一等,人總是要回來的,你不說好生生保重著,倒先折騰起自己來,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穿堂風輕輕拂動雲禾的裙角,襯著她離索的笑顏,“姐放心,就是他真不回來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子我也捱得下去。”

“就是這麽個熬法?”

她垂下睫毛,盯著手中一盞清茶,熱霧熏得她想哭,卻是笑,“那還怎麽個熬法?吃醉了倒頭就睡,倒比睜著眼到天明的好。”

長醉無礙,不醒不思,一倒頭就栽去夢裏的江南。芷秋曾有過那樣的日子,故此不再勸她,將話鋒稍轉,說起衣裳來,要裁什麽樣子、或做幾條裙、配件什麽首飾,款款而談。直到日晷移陰,拉她一道去了四娘屋內用飯,方才辭去。

人去樓空,花影成迷,滿園燕雀嬉笑中,密匝的樹蔭像一張寂寞的巨網又朝雲禾罩來,寸寸收緊。蘭麝馨香也成了一味毒藥,催肝斷腸。

因瞧她最近總有些病懨懨的沒精神,驪珠特意進來問:“姑娘,陳本陳大人的局票,可去不去呀?”

雲禾坐在帳中,正歪著腦袋瞧梅窗外七零八落的夕陽,將下巴細細一點,“去,怎麽不去?銀子還要不要掙了?”

“姑娘,我瞧您近日可添了些病色,還是將養幾日吧。連媽媽也講您自盒子會上奪魁後,局子比往年翻了一番,必定有些支撐不住,不如歇兩日,緩緩精神再去應酬。”

卻勸不住雲禾,她懶懶地游著芳裙到妝案上坐下,蘸了黛粉細描著眉,“就是今日歇了,明日也得忙,何必呢?還不如趁著尚且年輕,多掙些銀子攢著,往後老了好不至於餓死在外頭。”

驪珠一聽,睫毛一扇,香臉淚如珠,“姑娘,按說您也攢了不少銀子的,要不是成堆成堆地貼補給方公子,也不至於眼下如此奔命。您待他這一份心,哪裏還找得出第二個?他倒好,得了姑娘這些錢,轉眼就不見人影了,早曉得,就該叫他窮死才是,還考個鬼的狀元!”

雲禾手稍頓,蒼白地笑起來,“哪裏招你這麽多話說?就當、就當我嫖了個男人好了。這煙雨巷向來只有男人嫖女人的,你瞧我,不僅嫖了個男人,還嫖了位狀元郎,說出去,多漲臉子的事情。何至於你嘮嘮叨叨的?銀子沒了就再掙,橫豎餓不著你。”

說到此節,自己也覺得好笑,笑將紅袖遮朱唇,只在鏡中望見一雙眼睛,滿是嫵媚的傷色,閃著眼淚。倘若銀子算作了嫖資,那麽真心呢,能值幾何?

“我是為了怕餓著?我能吃多少飯去?我是替姑娘不值!”

話音甫落,隱約聽見樓下有吵鬧,像是四娘的聲音,彼時千燈上盡,驪珠循聲下樓去哨探。正值滿園詩酒興盛,迎來送往,遍地金縷衣,琵琶聲,溫柔鄉裏朱顏笑,唯獨四娘一張臉好像拉得老長,正在大門處指著鼻子罵人。

驪珠瞇著眼細瞧,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慌得她拋裙撒鈿地急攀上樓來,“姑娘、姑娘,是、是方舉人回來了!”

一聲吹落花樓月,風悄人靜。須臾,雲禾仍不敢信,“你說誰?”

“方公子、方舉人、方文濡!就在下頭,我親眼見的,媽正罵他呢,好像是罵他負心漢、薄情郎,恐怕這會子人就該上來了!”

雲禾忙往門口張望,天昏地暗的門外搖曳兩盞半明的燈,燈下漸顯一抹身影,藍灰的直裰裹滿風塵,熟悉的眉目中寫滿倦色,可就在對目過來的那一刻,他的眼眸又重新點燃。

浮燈裏,她穿著緋紅的對襟,半遮牙白的橫胸,紮著煙粉的留仙裙,月光將她照成了玉人。方文濡疲倦的臉上綻放出笑意,往日的奔波輾轉,跋涉千年,在這一剎就都值得了。

他緩步進來,拱手行了個禮,“對不住,叫你久等了。”擡眉間,就見雲禾閃爍的眼,淚滿明月中。他心一軟,忙捏了袖上前要替她揩,“我回來了,是我回來了雲禾。”

風悄悄,夜迢迢,歸鴻無信,何處得書,連秋冬也等成了夏,雲禾幾乎快要不認不得他,冷冷將他的手拂開,“你還回來做什麽?聽說你如今已高中狀元了,多少人要招你做東床快婿,多的是名門佳人富貴嬌女,你還回來找我做什麽?”

眼瞧她點點行行淚染紅襟,方文濡的心直化為一潭愁水,眉心暗結,偏著腦袋去尋她避開的眼,“這是什麽話,我不回來能到哪裏去?”

雲禾暗瞥他一眼,愈發哭得兇,語不成句,字字抽噎,“多、多的有地方、叫你去,你如今已經是狀元公了,還怕沒人要你?你去哪裏同我沒關系,也不必跟我講,我們只管算算帳,往年我貼了你多少銀子,你細算好還給我,咱們往後人錢兩清!”

稍驚一瞬,方文濡暗笑,“真是對不住,銀子麽我暫且沒有,將我這個狀元公抵給你行不行?”

雲禾端回眼來,瞪得大大的,正欲開罵,不妨被他一把扯進懷裏,雲禾扭著肩怒掙幾下,卻被他死死箍緊,“不鬧了雲禾。”少頃,他有些發澀的聲音由頭頂傳來,“我好想你,讓我抱抱你。”

嗅見他身上淡淡的沈水香,雲禾漸漸軟下骨頭來,眼底卻湧來一片洶湧的海,止不住的眼淚盡數蹭在他的胸膛。

天上人間,又到此夜,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門外暗燈飄飄渺渺,照著沈從之墜落無蹤的心,他站了許久,靜看這皓月嬋娟,到底沒有進門,悄然而去。

人去無覺,門內自有千般萬種,哪裏顧他?相擁良久,雲禾心有餘怨,倏然踮起腳躥到方文濡脖子上狠咬下去。

方文濡悶哼一聲,緊扣眉心,卻咬牙忍著。只等她松了口,兩個恨眼狠瞪上來時,他才反手一抹,抹下幾絲血跡,無奈笑了,“我的小姐,我到底是怎麽招你了?一別半年,你一見我就又咬又罵的。你說出來,倘若我有什麽不到之處,我也好賠禮道歉啊。”

問來都是心酸,雲禾滿腮滾不完的淚,恨著心將他往門外推,“你沒什麽不到之處,是我命不好罷了。你走、你走,去做你的東床快婿,從今往後,不要到我這裏來!”

他退了幾步,反扣住她兩個腕子,“縱有個不是,你說出來,我也好說話不是?總不能叫我連是什麽事都不曉得,就叫你白白惱一頓吧?”

“你還問我?”雲禾顫著下巴,淚珠拋灑,“我倒要問問你,怎麽一去半年,連封信也不送來?我日夜懸心,只當你是出了什麽事,吃吃吃不下、睡睡睡不好,如今見你可不是手腳齊全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你這就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我何曾沒有寫信?我一月就往回寫一封,卻不見你的回信,我還想著,你是不是等不得我,跟著哪位富貴公子跑了,竟連消息也不給我傳一個。”

雲禾怒極,照著他胸口捶去,“你倒說起我來了?你個沒心腸的!分明是我日日夜夜盼你的信,你卻連個只言片語也沒有!”

見她哭得愈發兇了,兩個眼兔子似的泛紅,方文濡立時揪起心,去握她的手,“好好好,是我錯怪你了。可我真寫了信給你,你沒收到?”

“鬼才收到你的信!”

“那就怪了,”方文濡無暇思索,只忙著為她抹眼淚,“別哭,大約是送信的弄丟了,我真是寫了的,我每天都在想你,怎麽會舍得不聯絡你呢?”

喧闐笙竹韻,燭影夜搖紅,雲禾瞪著淚涔涔的眼,重新蓄起了閃爍的希望,“真的?……這倒罷了,只是那位樊大人呢?人家想招你為婿,你瞧你高興得那樣子,忙慌慌地就趕著到揚州去巴結人家,說也不同我說一聲,什麽意思嘛,未必你同我講了,我還會礙你的前程?”

方文濡盯著她,漸漸大笑起來,眉如霜華,目似璇璣,“原來是為了這個,你從哪裏聽說的?”

“你管我哪裏聽見的!”

“好好好,我不管。”他拉著她坐到榻上去,將她撳在懷裏,“我索性跟你講清楚,那位樊大人的確是想招我為婿,我忙不疊地到揚州去見他,是因為我還沒封管拜職,不好深得罪了他,只得當面去賠禮。我已經拒了他這門親事了,我同他講,我家中有一位未婚妻,溫柔賢良、貼體端莊,不能負她。”

“真的?”雲禾巴巴眨著眼,水星朦朧,燈花旋落,“那豈不是叫人下不來臺?其實……我麽也不是不叫你娶親,早前我就說了,我給你做妾就好了啊,你娶我,恐怕是要叫人參到朝廷裏去的。我只是氣你不來同我講一聲,好像急不可耐地就想娶老婆一樣……”

方文濡俯下腦袋親她水潤潤的唇,半年杳杳渺渺的游魂適才安回身體裏,“雲禾,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不瞞你,從前我也想過,或者就叫你做一個側室,再娶一房官宦小姐做正妻,於前程也有益些。”

驀然間,雲禾的眼淚又滾出來,卻不言語。方文濡輕笑,替她抹去眼淚,“你瞧你,分明就是個寧要玉碎不要瓦全的性子、非要委屈自己佯充大方。我原來偶爾那樣想過,可自打與你分別這大半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得連這‘偶爾’也沒了。只想和你在一起,就咱們兩個,長相廝守。”

涓涓的幸福聚攏來,匯成了大江大河。大喜大悲之間,雲禾淚雨滂沱,燈殘蠟灺,月下花樓的時節,滿腹委屈便都抖散在這茫茫永夜。

▍作者有話說:

沈從之紮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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