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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迷魂銷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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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砌雕欄圓月,朱扉半掩相望,瓊枝碎影綺窗,良風染香過堂。寶鴨裏裊裊蘇合,蘊著沁人心脾的芬芳,恰這裏三人對影,恍惚是尋常閨閣。

小小侍婢放誕笑著,獲得芷秋斜挑一眼,恍若鬼差的勾魂鏈,美得驚心動魄,“鬼丫頭,不要笑他哩。”旋眼見孟子謙已飲幹茶盅,她覆柔軟地笑對過去,“可吃飽了?要吃酒不啦?要吃麼,叫桃良去樓下要了來。”

那孟子謙自接了桃良所遞的一條纏金絲素粉絹揩嘴,將廣袖擺一擺,“不吃酒,你不是才應了局子回來?必定又沒少吃。”

廊下交雜急管繁弦,隱隱綽綽嬌女柔唱。未知幾何,芷秋業已困乏,便叫人收了飯食,覆笑,“既不吃酒,那你坐一下,我洗了澡咱們就睡好吧?”

孟子謙朝窗外望一眼,星辰明耀,拂去他白日蒙塵,頓也覺困倦,恍憶一事,便朝桃良指一指羅漢榻上一長匣,“小桃良,你把那匣子拿來。”

依言,桃良捧過匣子給他,見他將下巴朝芷秋努一努,便又轉與芷秋。

那長匣所用黃花梨雕造,蓋兒上繪翚翅彩鳳,單此便不凡。至於匣內之物,芷秋了然於胸,卻仍作乍驚乍喜之色,“這是什麽呀?”

“你打開瞧瞧。”

匣子揭開,與芷秋所料無二,原是一支鎏金蝶簪,蝶翅乃用碎寶石攢成,流金溢彩,合對明月,熠熠生輝。芷秋拈在指間,反覆觀摩,眼色說不出的甜蜜與喜悅,嘴上嗔怨,“怎麽又贈這些給我?我又不是圖你這些身外之物。”

她百轉千回的眼波,姿姿媚媚的神態,無一不使孟子謙神魂顛簸春思蕩,更覺身輕氣爽,翩然欲仙。

這廂笑著,替芷秋親手簪於墮馬髻側,“這是我家商號裏剛做出來的,只此一件,我一看就覺得堪配你,特意找父親要了,我曉得你不圖我這些,可我就願意給你。你不曉得,前幾日藍蘇兒同我那兩房妾室還為了這個吵的不可開交,我都沒給,就想著留給你。”

一席話兒好似蜜裏調油,說得芷秋笑意盈盈,挪至他邊上往他一雙薄唇上輕輕一觸,巧擦而過,“謝謝你時時都惦記我,不過這是咱們好,我待你呢,也不同別個。所以要常勸你,你剛娶了妻,又納了妾,還是要顧著家些,我麼,你放在心裏就好了呀,我明白的,倒不必顯在外頭,叫你父母曉得了,又說我們這裏是銷金窟、索魂府,再關你個半把個月不許你出門,我們就見不上了呢。”

這笑靨嫣然,便是孟子謙神魂醉處,將她一只無骨之手握在掌中,起誓一般鄭重,“你放心,他們也不敢關我了,橫豎我也依了他們,早早就娶了這個藍蘇兒,依我的意思,還要緩年把再成親,如今他們還有什麽不足?以後再不攔我的。”

正說著話兒,眼見倆相幫提水而來,桃良招呼著入了水晶簾內,不時出來,“姑娘,就沐浴吧,一會水該涼了呀。”

及此,那孟子謙拔座起身,撫一撫芷秋一片艷腮,“你洗吧,我到樓下去找媽媽結了上個月的賬,一會就上來。”

笑眼送他一闕背影消失在燈影叢脞的廊下後,芷秋拔下蝶簪擲在案上,歡顏如同忽來風雪,剎那結冰。

緩步踅入簾內,另一方侍女臺屏後已是煙霧裊繞,月香水影。桃良跟隨著替她寬衣,一壁將她攙入浴桶內,“姑娘,這個孟公子同那些人比起來,也算大方的呀,怎麽近來姑娘卻愈發的煩他了?背過身就沒了好臉子。”

芷秋游於水中,兩條白玉剔透的柔臂交抱於桶沿上,唇角勾出一絲譏諷,“大方?怎麽算大方?”

“自然是舍得給銀子了,”桃良拈著濕漉漉的絹子撩開她後勁上的幾縷碎發,替她輕輕擦拭背脊,“就拿今天的祝老爺來比麼,祝老爺是咱們蘇州的知府,有權有勢,做了姑娘的局也有一年了,可哪回不是該如何就如何呀?多的麼也就給個三四兩銀子,就跟個守財奴似的。孟公子不用姑娘開口,時常就替姑娘想著,早上走的時候還同我說,那個案桌沿邊掉了一塊漆,要給姑娘另打一張紫檀的,這就算是癡心的了。自然了,不好和梁相公比。”

說到此節,她抵腕輕笑,“說到這個,我好像聽見說,梁相公被他父親打了,怪道這幾日不來呢,原是在家養傷呢!”

芷秋歪枕在臂間,眼皮半闔,似一只艷蝶徐徐緩緩地振翅,“你個小丫頭,懂得什麽呢?自古以來,男人到這平康北裏①煙花柳地來,無非是為了個野趣,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際,既合則已,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時,既嫁則休②。你說孟子謙癡心,實則可笑,不過是因我不是他的檐下之人,他知道我不屬於他,才以‘癡’待我。倘若我是他的一房妻妾,他亦會以‘癡’待別人。”

她挑了唇角,薄刀片子似地笑一笑,“男人不是常說麽‘妻不如妾、妾不如伎、伎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哼,這是對呢。再則你說他大方,實則他卻是貪,妄以錢財買我一片真心,可真心這個東西……我有沒有,我自己都不曉得。”

尾音高低繞轉,恰似樓下某間軒廳一女婉唱,滿是真假難辨的纏綿虛情。

一間又一間軒廳燈燭耀眼,將偌大一個花園環抱其中,當此春夜,通往二院處的垂花門上爬滿飄香藤,風卷碎花,洋灑若雪。又結玉蘭、杜鵑、山茶、芍藥,十錦艷色,繞一處假山鋪開,中間羊腸小道,兩首各有偉岸洋槐。

枝枝葉葉半掩著各色窗戶上人影憧憧,或是妖嬈倩姿、或是松勁挺拔。

風月情濃的喧囂中,孟子謙負手由垂花門內踅出。正值袁四娘在正廊下同一位相幫吩咐些什麽,一側目便望見他,忙揮帕招呼,“喲,孟公子怎麽下來了呀?快、快到我屋裏坐會吃盅茶,我正有事找你呢!”

孟子謙正要尋她,無有不依,隨她踅入廊廡一間大大的敞廳,裏頭金器玉器自不必說,比芷秋臥房之淡雅,尤顯雍容富麗。

才落到榻上,便有一老姨娘捧茶上來,袁四娘拈帕相請,“快吃茶,新出的龍井。嗨,你看我這個老媽子,孟公子家裏哪樣好的沒有呀?不過也嘗嘗我們的,不要嫌棄呢。”

富庶之鄉,遍地金銀,孟子謙對其奢華之風不過暗笑,捧茶呷飲一口,又聽見她問,“我女兒呢?孟公子怎麽不在房裏與她說笑,下來逛什麽?”

“她才要洗澡,”孟子謙擱下青瓷杯,由廣袖中摸出幾張銀票推過去,“我趁這功夫,下來同媽媽把上月的賬銀結一下,媽媽看看數目,還差不差?”

袁四娘眉開目笑,滿頭珠翠亦跟著顫顫巍巍地抖擻著喜悅,將票子一壁細瞧,口中周到,“急什麽呢?何時來結都是一樣的麼!上月的局票我都核算過了,加之住堂茶會,統共一百八十兩銀子。喲,你這裏是二百,多了多了!”

言訖,將另兩張票根假意遞回,果然得他擺手拒之,“下剩的媽媽留著做下腳錢③,芷秋屋裏那兩位姨娘,加之小桃良,一月下來也辛苦,桃良小小年紀跟著應酬周到,更是不易。”

聞聽此,四娘含笑將他窺一瞬,挺直悍腰,一沓票子折入袖中,“那我就替她們謝謝孟公子哩,我們芷秋麼人好,善琴棋書畫,又知書達禮,她教出來的丫頭,也不差呢,若是我們小桃良平日伺候有什麽不周到的,公子倒不要同她計較,她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回來告訴我,我教訓她就是。”

孟子謙未查話中試探,反舒眉一笑,“不要打不要打,她是個小姑娘,性子張揚些也蠻好,沒得罪我什麽。媽媽方才說找我有什麽事?”

“哦,沒什麽大事,我這裏想置辦個鐲子,想著問問孟公子,你家商號裏頭可有什麽上好的料子?”

這下孟子謙卻聽出機鋒,含笑起身,“小事情,媽媽去了商號裏頭,找掌櫃去,就說我說的,叫給媽媽尋個好料子,價錢也要周到,他們必定聽的。媽媽坐著,想必芷秋已收拾好了,我這裏上去睡了。”

這廂辭過,仍舊穿過垂花門踅上寬敞木梯,迎頭便撞見一妖嬈女子循檻而下,拋他一眼暗波,“孟公子,怎麽不到軒廳裏吃酒呀?趙公子今晚做東點茶會呢,你相熟的幾個朋友都在廳上。”

孟子謙以笑應之,照舊錯身而去,踅入房中,即有桃良替他寬去外衣。撥開水晶簾而入,只見芷秋卷一本書靠在寶幄之中,滿頭烏發半幹,單罩一襲肉桂色掩襟寢衣與軟緞百疊裙,儼然一只夢蝶,剎那使其醉魂沈酣。

她睡眼惺忪地闔了書,嗔來一眼,“怎麽去這樣久呢?困都要困死了呀,快睡吧。”

至此,是風露一夜。而這夜,只是芷秋長墮地獄沒有輪回的一生裏、最尋常不過的一夜。她一生的冰清玉潔,被半生風塵,半生霜雪,永遠掩埋在了十四歲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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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平康;北裏:青樓別稱,源於唐朝風月之地街巷名稱。

②明 《嫖/經》

③下腳錢:給男女仆役的賞錢

▍作者有話說:

青樓原是指漆青樓宇,後來才慢慢演變成風月之地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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